有的人朝夕相处十年或一辈子,也形如陌人。而有的人刚刚认识就像老朋友一样,无话不谈,无事不论,坦诚相对,越聊越投机。王佐和成哥就是这样。成哥原以为两天的路程一定难以打发,哪知他们除了吃饭睡觉,竟然一路聊天,不知疲倦驾车到终点。他们以“香巴拉王国”这个话题为中心,聊了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奥地利美籍探险家约瑟夫·洛克,香巴拉王国的传说,蒙元梁王的后人的前世今生等等。当然这些内容大多是成哥在讲,王佐在听。后来,他们又聊出了各自的人生经历。王佐把他怎样离开军工国企,怎样在南中国盲流等等,说了一个痛快,心中多年的郁闷也一扫而空。同时,王佐也大概知道了成哥的故事。成哥十多年前在老家和恋人相约双双殉情,但那是做给双方父母看的,他们实际上跑到攀枝花来谋生来了。成哥在攀枝花从一个菜帮的般运工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创下了一个让王佐瞠目结舍的菜帮王国,不得不令人敬佩有加。他们在两天的旅程当中,不但不空虚无聊,而且都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两天吉普车相处中,二人从刚刚熟识到兄弟般情谊于无形中得到升华。他们都为有这样一个投缘的朋友而感到开心和愉快……等下了车,他们就形如手足了。
两天后,王佐和成哥驾车来到四川省与云南省交界的木里县一处深山里。此处是一个马帮驿站,既是唯一通向外界的山间公路的终点,也是五条马帮驿道的起点。驿站四周高山耸入云天,山顶上覆盖着积雪,积雪下直到山脚和山谷间,都是密密匝匝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
才两天时间,王佐似乎到了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他们来到驿站的时候,成哥的大部队马帮已经出发。明天,王佐和成哥及三个赶马人要走另一条驿道,成哥说是去拉一批藏红花,还说雪山深处的藏红花品质最好。当晚他们在驿站打尖休息。驿站客房还是几百年前赶马人睡的的大铺木床,房间中间是两排大铺的过道,一张大铺可以睡十个人。睡在大铺上,摸着床沿光滑的圆木,耳听着驿站外忽远忽近的马帮铃声,间或山风刮过,不知名的野兽一两声凄凉的嚎叫,王佐感觉时光仿佛倒流,不知今夜是何年。想着明天就要体验赶马人的翻山越岭,还有那梦中的草原雪山,以及迷一样的原始森林,他止不住兴奋无比,一点睡意都没有。莫名之间,他想起了藏红花。在国企时,他为了帮助他的初恋情人发家致富,竟然异想天开地买了一些藏红花的种子,在恋人鄱阳湖畔的菜园里试种,最后血本无归。雪域高原气候复杂多变,一天之间温差变化极大,在这里生长的藏红花怎么可能在烟雨江南存活呢?想着几年前的幼稚,王佐不禁在黑暗中嘿嘿地笑了。人生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啊,明天,他就要和成哥去雪山深处拉藏红花了。
后半夜,半梦半醒之间,王佐感觉极不舒服。他知道自己病了,发高烧了。他想,也许是两天的车马劳累,也许是一路的兴奋聊天,也许是高山气候的反复无常……总之,人极不舒服,就更睡不着了。一晚上辗转反侧,总算熬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成哥看着王佐发红的眼睛,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哇,这么烫!估计不少于三十九度呢......我本来带你过来,是让你跟着大部队做个帮手,你没做过也没关系,因为人多有人照顾嘛。现在,兄弟你发高烧了,就别跟我去了,你这身体抗不了啊!你知道吗?这一路上有多少毒蚊毒蛇,瘟疫瘴疠,带病之躯更容易恶化病情,到时可真不好办呀!此去马帮驿道翻山越岭无数,还有地下河,再说深山天气反复无常,阴晴冷热不定......还有一个大峡谷,人和马要从绳索上遛过去,你这体力也不行啊!我看,以后机会有的是,你们江南人身子骨太柔弱,回去后加强锻炼,下次我再带你去。”
看着成哥一身彝族男子打扮,上身是黑色窄袖左斜襟上衣,下身多褶宽大长裤,头缠包头,包头右前方扎着一根细长锥形的“英雄结”,身披着一件黑色的形如斗篷的“擦尔瓦”披风,直到膝下。浑身上下,威风凛凛,干净利索,王佐不禁羡慕万分。
“兄弟,我走了,过两天就会回来,你好好休息吧!”
说着,成哥一扬马鞭,四马四人向着起伏蜿蜒的古驿道走去。马帮铃声清脆悠远,王佐站在高坡上,看着成哥一行在古驿道上随着马踏青石板咚咚响,渐行渐远,不禁怅然若失。
电光火石间,他想,自己走出国企盲流世间以来,多少艰难困苦,无异于死过几回,就算死在千年川滇藏马帮古驿道上,此生也值了。
于是,他坚定地向成哥一行跑去,边跑边大叫着:“成哥——等等我——”
成哥几个人回过头来,看着王佐跑来,停下了。
王佐气喘喘吁吁地跑到成哥面前,成哥问:“小兄弟,你怎么了?”
王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成哥,我跟你去!我想好了,就是死我也要跑一趟……如果这次不跟你跑一趟,也许我此生都遗憾啊!”
成哥关切地说:“可是你病了?”
王佐说;“这点病不算什么!发点高烧算什么?轻伤不下火线嘛,何况我还没伤呢!”
成哥赞许地点了点头,说:“怪不得几百年前我们的蒙古祖先被江南大明王朝赶出了中原,原来江南人也有大把的血性汉子啊!”他拍了拍王佐的肩头,又说:“好,你不愧是我的兄弟,有蒙古人的气慨,来,我帮你穿上彝族的衣服,披上‘擦尔瓦’!”
王佐看着自己一身彝族黑衣黑袍,欣慰地笑了。
他问其他三个彝族赶马人:“我像你们彝族的赶马人吗?”
一个赶马人像模像样地看了看王佐,说:“像,太像我们彝人了,但不像赶马的——你们看,白白净净的,再穿一身黑,更白了......我看,小伙子,你像我们彝族的姑爷,回攀枝花后我介绍一个彝族的姑娘给你,最漂亮的。”
大家哈哈大笑,王佐跟着成哥并排走着。看着他们怎么赶马,牵马,怎么帮助马儿上坡下坎,以及看着驿道四周海洋般的群山和森林,倍觉新鲜。
脚下的青石板光滑但不平整,王佐说:“这些青石板也不知是什么年代什么人铺的,也不知有多少人赶马人走过,走在这样的路上,感觉与古人挨得很近啊。”
成哥说:“据说在我们蒙古人来云南之前,这些马帮驿道已经有了,可见最少有一千年,甚至更长,它可是见证了历史的变迁,这才是真正的史诗。”
王佐连连称赞。就这样,他跟着成哥一行人,沿着古驿道,或者在悬崖峭壁上一步一小心,或者在山涧淌河过水,或者在原始森林弓背弯腰,天都快黑了。
成哥指着前面一棵大树说:“我们在前面休息一会儿,吃点饭再走吧。”
于是,人欢马嘶,大家来到大树下,坐在地上,打开干粮,一边吃,一边大口喝起当地的一种高度白酒,寂静的山林顿时有了生气。
王佐确实累了,小腿肚子不但沉重,而且酸痛,一坐在地上就不想起来了。
勉强吃了一点干肉片,喝了几口酒,他就没胃口了。吃饱喝足之后,成哥说继续前进,再赶三四个小时就找个地方睡觉了。前面的树林更密更深,古驿道上有很多残枝败叶,还有伸在空中的枝叶,成哥说:“这条驿道几近荒废,我在前面开路,你们跟着我走吧。”
说着,成哥就走在了前面,手提一把蒙古弯刀,把挡在路上的枝丫噼里叭啦地向前砍。王佐紧跟着上前,也拿着一把弯刀,把地上的残枝向两边拔开。后面三马三人跟着推进。
王佐正拔着树枝,嘴里说着:“这是什么树枝呀!”刀已碰上了。成哥低头一看随即叫道“别动!”但为时已晚,一条蛇直立起来,窜向王佐。王佐手脚无措,惊呆了,正想跳开。说时迟,那时快,成哥伸出挥刀的手,刀“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成哥的一只虎手如钢钳一般抓住了蛇的头下部位。一身斑黑的毒蛇,蛇头不动却张着嘴吐着信,蛇身缠住了成哥的手胳膊。王佐吓出一身冷汗。成哥另一只手掏出一只药瓶,滴在蛇嘴里。不一会儿,蛇身散开,吊在成哥手上。成哥用力把蛇甩得远远的一块石头上,说:“这叫藏黑花,被咬上七步之内必七窍流血而死。如果是活蛇,和藏红花一起泡酒,可治癌症,太可惜了。”
王佐拭去脸上的冷汗,说:“谢谢成哥,谢谢成哥……你那药是?”
成哥说:“这是我自己采药制成的蛇药——跑马帮,有很多可学的,各种技能和急救办法也必须掌握。否则,毒蛇毒蚊,瘟疫瘴疠,蚂蝗杀人草,凶猛动物,危险无处不在……慢慢来吧,跑多了自然就会了。这一路上碰到了我就会教你,比如应付毒蛇就有很多方法。”
晚上九点左右,一行人在一棵大树下过夜。吃了一点干粮喝了点酒后,成哥又拿出一瓶药水撒了一个圆圈,说是可以防蛇。又给了一瓶药王佐,说可以防蚊。大家在圆圈里坐定,黑披风除了头部就把全身全遮住了。王佐对成哥说:“原来这黑袍‘擦尔瓦’功能多多啊!既是衣服防风防冷,还可以睡觉作帐篷,还可以防蚊防雨,之前真是没想到。”
成哥说:“是啊!特别是马帮走驿道,‘擦尔瓦’必不可少,帐篷有时候用不上,携带也不方便......你把防蚊药撒在包头上就可以了,至于凶猛动物就要看你的反应能力了。野外睡觉,特别是原始森林里,一定要半睡半醒,手握出鞘之刀,随时躲避和出击来犯的动物。小兄弟,你累了,睡吧,有我呢,放心睡吧!”
听了成哥的话,王佐放心睡下了。但由于人还有点发烧,他似乎在半梦半醒之间,而且听到了不名的声音,像走路又像爬行,怎么?宁静,你怎么来了?哦,花眼了,原来是小弟!小弟,我想死你了,你怎么到藏区来了?小弟不答,一张如花俏脸渐渐变形,伸出了长长的舌头,眼睛在流血……啊——王佐一声惊叫,睁开了眼睛。黑暗中有一对小灯泡,接着就是一阵风,小灯泡夹着腥气冲向他,他整个人就倒在地上了。慌乱中他感觉又是一阵风,他想爬又爬不动,心中默叹,大概今生命丧藏区了!同时他听到“扑”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重重甩在地上的声音,“咚隆隆——”像是一块大石头从天上落到地下。他睁眼一看,成哥站在他面前,一把蒙古弯刀插在一只黑呼呼的动物身上,那动物四只脚还在乱弹乱蹬。
王佐惊魂未定,一身冷汗,看着成哥叫着:“成哥——”
成哥已从腰上抽出一个手电筒,照着地上的动物说:“没事,一只藏区野狗而已。这种狗通人性,能嗅出外来的人的气味,所以对你下手了……睡吧,有我在,没事!”
后半夜,王佐一直没睡着。他异常紧张地看着黑暗中模糊的群山和森林,耳朵尖听着远处时长时短不知名的各种动物的嚎叫……他发现,一身惊汗后,发烧彻底好了,整个人也清爽了许多,就更没有睡意了。
第二天早,王佐被成哥推醒。他迷迷糊糊看着大家,他们都在吃粥呢。昨天吃了一天的干粮,闻着粥的芳香,再加上发烧好了,王佐顿时就有了强烈的食欲。于是,他马上站起来,在不远处的小溪边,匆匆洗漱,便吃起了又热又香的白米粥。吃粥的时候,听一个赶马人说,王佐才知道这是成哥早上捡柴禾用铝锅煮的。因为成哥看见昨天王佐没有吃什么干粮,特为他煮的。王佐听后,胸中涌起一股热流,内心已被成哥的侠骨柔情所感动。
吃完饭,一行人继续赶路。又翻过了几座山岭,到了中午时分,前面豁然一座雪山,云雾缭绕不见山顶,雪山前是一块狭小的草原,依稀还有藏羚羊在悠闲地吃草。
太美了,王佐感觉像是到了人间仙境一般。
过了草原,来到雪山脚下,王佐心里纳闷,问成哥:“这么高的雪山,成哥,怎么过去呢?”
成哥笑着说:“你看,那边雪山脚下有一条河,我们坐船过去。”
王佐说:“坐船过去?那岂不是要绕过雪山,要多走多少路啊!也没有船呀!”
成哥说:“我不是对你说过吗?这趟路要过地下河吗?这条河有条水道直通地下河,坐船从地下河横穿雪山,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好了,你们在岸边等一下,我去找条船来。”
说着,成哥跑到河岸边,脱掉衣服竟然“扑嗵”跳到水里,然后游过小河,在快到雪山下的悬崖时,他在水里一个猛扎就不见了。长江翻阳湖边长大工作过的王佐,水性极好,当他看见成哥在寒冷的天气里于水中游刃自如,不禁暗自敬佩,止不住连声叫好。不一会儿,在水边一个岩缝中,露出的一条木船的一角,岸上的人欢呼着牵着马来到小河岸边。
不一会儿,一行人马全部上了船,成哥在前面划船,木船缓缓向地下河的方向移动。进了地下河不久,河洞中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成哥按亮了头上的矿灯,但也只能照在不到十米的水面上。洞中幽静,温暖如春,不时有不知名的山鸟腾飞,王佐猜想那是蝙蝠。
木船在地下河左拐右拐,曲折前进。
一小时后,忽然船身晃动,成哥大声说:“不好,有水鬼,放炮!”
三个彝族赶马人点燃了早已挂在竹杆上的鞭炮,伸在水面上。顿时船身三个方向水面上炸开了锅,鞭炮声和回声“噼里吧啦”,响个不停,经久不绝。同时,成哥操起了一把铁铳,向水中连开三铳,“轰——轰——轰——”三声沉闷的铳声,在狭小的洞中震耳欲聋,水底炸开了花,船身也停止了摇晃,大家一片欢呼……
木船继续前进,既害怕又刺激的王佐问:“成哥,水鬼是什么?”
成哥说:“听老一辈人讲,青藏高原雪山底下有很多地下河地下湖,生活着类似人形的一种怪物,智商不比人类差,经常骚扰路过的船只……”
“这样啊!”王佐张大了嘴巴,“雪山还有这些闻所未闻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
出了地下河,上了岸,王佐发现前面又是一座雪山,高不见顶,像是一座矗立半空中的白色金字塔。他不由兴奋地叫了起来,“好雄壮啊!”等他再往下看时,惊呆了!
隔着雪山是深不见底的峡谷,王佐看着成哥:“这怎么办呀!”
成哥说:“没事,没事,有遛索,你看——”
王佐顺着成哥的大手望去,峡谷上空果然悬着两根遛索,在峡谷中向上伸起晃动。他擦擦眼说:“刚刚没有啊!难道我眼花了。”其他三人都知道是成哥暗踩了机关,也不好对王佐说什么,于是跟着成哥来到遛索旁边。成哥说:“兄弟,这一根是平索,那一根是高低索,平索要有技巧,高低索容易过去,但滑到对面时力量太大,控制不好,就会撞在岩石上,我先滑过去,在对面接你。这是在西南生活必需掌握的交通工具,很简单的。”
成哥连人带马用绳子和滑板绑好固定在遛索上,只见他用脚一蹬岩石,人和马便向对岸飞去。在峡谷中间成哥慢了下来,他用手和脚互动,人和马又缓缓向对岸飞去。到了对岸,成哥向王佐招手,王佐已被赶马人固定在高低索上了,但他一时犹豫,不敢用脚蹬岩石。一个赶马人把他用力一推,他就“哧溜”一声向空中飘去。
王佐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他睁开眼向下看去,峡谷深不见底,岩壁上怪石嶙峋,耳中“呼呼”风响,他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兄弟——当心——”
王佐睁开眼,是成哥在叫。他这才发现自己在快速冲向对岸。他本能弓起双脚,成哥在岸上一把提起了他。但他的鞋子还是撞上了岩石。随着他的“哎呀”一声,成哥已把他提起放在了地上。他脱下鞋子一看,一只脚两个脚趾血肉模糊。成哥摸拉了一下他的脚趾说:“没事,皮外伤,没伤着骨头,运气啊!我给你涂点药吧!”
由于王佐脚趾受伤,不能走路,成哥留下一个赶马人陪王佐,说他们三、四个小时就会转回。他带着另两个赶马人走向雪山深处。王佐看着成哥一行随着马帮铃声,变成了一排小黑点,心中不禁后悔不迭,简直悔断了肠子。
由于他的不小心,造成了他第一次赶马没有走完全程,太可惜了!
两天后,成哥和王佐转回到驿站。又过了一天,大部队马帮也回来了。马帮抄近路走古驿道回攀枝花,成哥和王佐用吉普车带着藏红花,驾车而回。
路上,成哥除了聊一些去拉藏红花路上的奇闻趣事外,还郑重其是地对王佐说:“兄弟,我做南菜北运生意,经营马帮,并不仅仅是自己的事业,还是我们整个藏区蒙古人的事业。我们蒙古人八百年前远离北方大草原,来到西南,七百年前却隐姓埋族,在川滇藏穷山恶水地带繁衍生息,远离现代文明,日子太苦了……我能做出菜帮生意来,算是尽了一分心力。但在攀枝花火车站,我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办理火车托运和清点货物的帮手。兄弟,你是汉族人,读书高,不但会算账,跟各种人打交道也方便,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来我这儿做事,和我一起为梁王的后人做点事……”
王佐求之不得。这对他来说不但有了一份安定的工作,而且还可以和他梦牵魂绕的马帮接触,真是上天赐给他的恩惠。于是,他愉快地答应了成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