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金楼遗恨
惠州城东有座惠尚苑,楼高三十层,白日里玻璃幕墙映着日头,金灿灿似座宝塔,夜里却黑洞洞如鬼楼,三成住户亮灯便算热闹。这楼盘的滞销,原是因开发商贪心,定价虚高,偏又赶上楼市寒冬,愁得那售楼处的小娘子们日日描眉画眼,也招不来几个真心看房的郎君。
却说这年开春,鹏城IT行里有个后生,姓陈名子安,年方三十有二,生得眉目清秀,性子却木讷。他日日对着电脑敲代码,月薪一万八,在深圳福田租着间蜗居,虽攒下些首付,却总被相亲市场上的姑娘嫌“无房无根基”。这日深夜,他百无聊赖刷着“缘定三生”交友软件,忽见一女子唤作“柳家家”,头像裹着米色针织裙,发梢微卷,笑得似四月梨花带雨。简介上寥寥数语:“不求富贵,只愿遇良人,共筑温暖家。”
子安手指一颤,送出句问候:“姑娘也爱看《三体》?”原是瞥见她书架上露着半截科幻小说。
柳家家回得极快:“宇宙再浩瀚,不及人间一盏灯火。”这话熨得子安心头滚热,二人从星辰大海聊到柴米油盐,竟句句投契。临别时,她发来段语音,声如春溪潺潺:“陈先生,与你说话,像晒着冬日的太阳。”
子安捧着手机,耳根发烫,窗外的霓虹灯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恍如他胸腔里忽明忽暗的火苗。他翻遍她朋友圈,尽是读书、插花、侍弄绿植的照片,无半分浮华。这般女子,竟未嫁人?他暗笑自己多疑,却又忍不住将那语音听了一遍又一遍。
三日后,二人在惠州西湖畔初见。柳家家未施粉黛,穿着杏色棉麻裙,发间别着木簪,拎着竹篮装荔枝,说是老家刚寄来。她拈起颗剥了喂子安,指尖染着丹蔻,叹道:“我漂泊多年,只想有个窗台种薄荷,雨天煲汤等人归。”
子安望着湖面鸳鸯成双,喉头哽了哽。她忽又低头轻语:“前日读《浮生六记》,芸娘为沈复藏粥温酒,我总想,这般烟火情分,如今怕是难寻了。”
子安心头一震,湖面微风拂过,柳枝轻摇,她鬓边一缕碎发扫过脸颊,他几乎要伸手替她拢起,却终是攥紧了拳头。
她总挑街边小馆,点一碟肠粉两碗艇仔粥,抢着扫码付账。那日暴雨,她护着打包盒冲进他伞下,发梢滴水却笑:“淋湿了衣裳,倒省了洗衣钱。”
子安嗅到她衣领淡淡皂角香,恍惚觉得这便是夫妻过日子的模样。归途地铁上,她困得打盹,头轻轻靠在他肩头。子安僵着身子不敢动,余光瞥见她睫毛轻颤,似蝶翼栖在花瓣上。
夜里他辗转难眠,翻出购房网站,将惠州楼盘价格反复比对。屏幕冷光映着他眼底的灼热——若买套房,是否就能留住这抹烟火气?
七夕那夜,她提着一兜中药来找他,眼圈泛红:“娘亲风湿犯了,惠州有个老中医开的方子灵验。”
子安陪她抓药煎煮,听她细说幼时家贫,父亲早逝,字字句句如钝刀割他心肝。药罐咕嘟冒泡时,她忽然垂泪:“若有人愿在惠州安家,我便接娘亲同住,此生无憾。”
子安望着砂锅里翻滚的药渣,恍惚见那黑褐色的苦汁化作一根绳索,将自己与她口中的“家”捆得死紧。窗外月色凄清,她侧脸映着炉火,泪珠凝在下颌,他伸手欲拭,却触到她冰凉的手指。
子安咬牙说要买房,她却连连摆手:“房贷如山,我与你一道还便是。”掏出张银行卡推给他,“这三万是我攒的嫁妆,虽少,却是心意。”
子安哪里肯收,当晚便约了惠尚苑的销售。她立在毛坯房里,摸着水泥墙轻叹:“这角落摆张书桌,你编程时,我就在旁边插花。”
销售员递上合同时,她忽然掩面啜泣:“我这般逼你,与那些贪图房产的女子有何区别?”子安心如刀绞,抢过笔便签字,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极了他心底防线的崩塌声。
签约那日,她忽然腹痛,子安急着送医,她却攥着他衣袖摇头:“莫误了吉时,买房如娶妻,要讨彩头的。”
等按完手印,她倚在他肩头,指尖划过合同轻喃:“这房子便是我们的月老祠。”子安嗅到她发间茉莉香,恍惚觉得那纸合同真成了月老手中的红线。归途中,她将翡翠戒褪下塞给他:“这是娘给的传家宝,你收着,当个念想。”
戒指内侧刻着“不离”二字,子安摩挲着冰凉玉面,胸腔里涨满酸涩的甜。
首付付讫后,柳家家渐渐疏淡。消息从“早安晚安”变成“在忙”,再后来,连他发烧住院也只得句“多喝热水”。
子安握着手机呆坐病房,窗外霓虹化作团团血色,映得购房合同上的签名刺目如刀。护士来换药时,瞥见他屏幕上的聊天界面,摇头叹道:“这年头,痴心人总遇薄情客。”
他蜷在病床上,翡翠戒勒得指节生疼。凌晨三点,他鬼使神差拨通她电话,却听机械女声冰冷道:“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这日,同窗赵大勇来探病,见他魂不守舍,拍案道:“那柳家家莫不是房托?我物流公司老张也被个温柔体贴的哄着买了惠尚苑!”
子安浑身发冷,翻出购房单据细看,竟见中介印章与老张合同一模一样。大勇冷笑:“你当她真住惠州?我查过,那中医馆三年前就拆了!”
子安跌坐在地,药水瓶砸碎在脚边,玻璃碴混着药水蜿蜒如血。他忽然想起,她所谓的“娘亲”,从未留下一张照片、一段语音。
子安连夜赶往惠州,却见惠尚苑售楼处贴着封条。寒风中,有个穿灰夹克的汉子蹲着抽烟,脚边散着购房合同。
二人一对证,灰夹克汉子李振声捶墙惨笑:“她说爱看我穿工装,哄我买了顶层复式,如今人消失,房贷月供一万二!”
子安翻开他手机里的聊天记录,赫然见柳家家曾说:“你穿工装的模样最踏实。”而对自己,她说的是:“你敲代码时专注的样子最迷人。”
夜色如墨,两人蹲在售楼处台阶上分抽一支烟,烟头明灭间,李振声哑着嗓子道:“兄弟,咱们这是被当成猪仔宰了。”
不出半月,三十六个男人聚在深圳某律所,个个手持购房合同与聊天截图。最年轻的程序员小吴抖着语音记录:“她说阁楼能改儿童房...”最年长的销售主管老周捂脸:“她夸我有投资眼光...”
满室烟味呛人,不知谁说了句:“咱们这三十六天罡,倒凑成梁山好汉了。”
子安低头翻看证据,忽见某张合影里,柳家家耳垂缺了颗痣——那夜西湖畔,他分明记得她右耳垂有颗朱砂痣。律师叹道:“怕是连样貌都做了手脚。”
窗外骤雨倾盆,玻璃上水流纵横,似老天爷也在为这群痴人落泪。
陈子安浑浑噩噩过了月余,这夜鬼使神差走到惠州西湖。柳条依旧拂水,石凳上却积了层薄灰。他蹲下身,见缝中卡着半枚荔枝核,早已干瘪发黑,像极了他那场腐烂的春梦。
忽听身后有人轻笑:“先生也爱在此处怀旧?”
子安猛然回头,见一红衣女子倚着廊柱,眉眼与家家三分相似,右耳垂却光洁如玉。他心跳如擂鼓,哑声问:“姑娘可认识柳家家?”
女子掩唇娇笑:“这名字倒雅致,可惜我不爱看《浮生六记》。”说罢摇曳而去,裙摆扫过青石板,似毒蛇吐信。
三日后,子安收到匿名包裹。拆开竟是本泛黄病历,患者姓名“柳梦梅”,诊断栏赫然写着“面部重塑术后恢复”。夹页照片里,少女左颊带疤,眼神阴鸷,与柳家家判若两人。
赵大勇凑近细看,忽拍案叫道:“这不是五年前‘玫瑰贷’案的主犯吗?当时她用美人计骗学生网贷,整容换名后竟重出江湖!”
子安指尖发颤,病历纸簌簌作响。窗外雷声炸响,雨点噼啪砸在窗上,似万千冤魂叩问。
众人循着病历地址摸到东莞某整形医院。值夜护士见三十六条汉子堵门,吓得吐露实情:“柳小姐是VIP客户,去年隆鼻削骨,还特意在耳垂点痣。”
忽听后院铁门咣当,黑影闪入巷中。李振声抄起板砖疾追,却见那红衣女子被逼至墙角,翡翠戒寒光凛凛。
“柳家家,还是该叫你柳梦梅?”子安攥紧病历步步逼近。
女子忽地媚笑,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纹身——朵糜烂的玫瑰缠着“恨”字。“你们当真以为,骗你们的只我一人?”她扬手洒出迷烟,巷口面包车轰鸣而至。
红衣女子逃脱后,众人从她遗落的U盘中挖出惊天秘档。惠尚苑开发商竟与整形医院、婚恋平台签有“三角协议”:房托按业绩抽成,整容费用由开发商垫付,婚恋平台则精准推送“猎物”。
文件末尾附着名单,除柳家家外,尚有“林小月”“苏婉清”等十二个化名,对应不同整容模板。小吴翻到某页浑身发抖——其相亲半年的女友“苏婉清”,竟与柳家家手术记录同日同院。
老周颓然瘫坐:“原来咱们连第二十八房都算不上,不过是流水线上的罐装爱情。”
二次开庭当日,三十六个男人黑衣列阵。律师呈上三角协议与整容记录,法官却皱眉道:“情感欺诈尚无明确法条,购房合同仍具法律效力。”
旁听席爆发怒吼,子安抢过法槌砸向开发商空席:“若骗婚合法,何不立法开个姻缘屠宰场?”法警一拥而上时,他瞥见被告席文件堆里,夹着张柳如烟与法官夫人的合影——背景是三亚某豪华游艇。
休庭铃响,李振声搂住子安惨笑:“兄弟,这槌子砸得好!咱这三十六记闷棍,总算捅破了天。”
事件经自媒体发酵,热搜词条“#三十六天罡讨情债”爆红网络。央视《焦点访谈》暗访婚恋平台,揭出会员费与楼盘销量挂钩的黑幕。
压力之下,最高法紧急出台《关于情感诱骗类案件审理指南》,柳家家终被列为通缉犯。开发商虽赔款八千万,但分摊至十二金钗所有男友,不过杯水车薪。
子安领到二十三万支票时,律师轻叹:“钱能赔,青春怎赔?”窗外玉兰花正落,他想起西湖畔那篮荔枝,原来早熟过了季。
三年后,惠州“鹊悦华庭”因黑历史房价腰斩。子安路过时,见广场舞大妈们踩着《爱情买卖》的鼓点,手执彩扇如群蝶乱舞。
“陈先生!”忽有少女脆声呼唤,马尾辫鹅黄裙,像极了初遇时的柳家家。他本能后退半步,少女却递上公益传单:“反诈APP了解一下?”
传单背面印着案例漫画:三十六男子围剿黑心楼,为首者眉眼肖似子安。他哑然失笑,掏钱买下整摞传单,扬手撒向空中。
纸片纷飞如雪,有孩童追逐笑闹:“快看!离婚官司广告嘞!”
子安最终没买房,在深圳开了间程序员培训班。教室墙上挂着幅字,是他用代码生成的颜体书法——【真情无哈希,人心非算法】。
某夜加班,他瞥见楼下便利店亮着暖光。穿米色针织裙的店员正整理货架,发梢微卷,侧脸映着蒸包子的白汽。
玻璃窗上雨痕斑驳,子安伫立良久,转身走进雨中。身后自动门“叮咚”合拢,似一声欲说还休的叹息。
后记
惠州监狱探视室,柳家家摩挲着翡翠戒,对访客娇笑:“您看,这‘不离’二字刻得多深。”
访客压低帽檐:“新楼盘需要个‘丧偶痴情女’人设,定金五十万。”
铁窗外的玉兰又开了,柳如烟舔了舔干裂的唇:“这回,我要点颗泪痣。”
狱警换岗的脚步声惊起群鸦,扑棱棱掠过电网,像撒了把碎纸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