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君散文·霜迹

伏生散文 2022-06-03 22:00:35

1、冬天的乡村是铭心刻骨的。裂纹的土地丧失了被春阳照耀的柔顺丰沛,显得冰冷、僵硬,像现代派诗人的短句。被霜吻过的植物,无一例外地失去了鲜绿的颜色,而显得枯黄、一夜憔悴。霜,像干燥的雪笼罩着植物、瓦楞,却不是雪——它有些像一页伤痛的往事,被善良的人无意中翻到。干燥、冷峭的秋风,打磨了你红亮的双颊——像深秋的颜色。村庄紧密收缩为一枚果肉销蚀的干硬的核。

远远地,有人背着太阳光走来,从我这个位置看过去,有些耀眼,刺目。他的影子像脏水一样泼在白霜上,我站在一棵古柏树下,看到这个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有些像梵高油画里的人,他嘴里吁出的寒气,与这个深秋早晨的气氛相宜。这个人——是我的堂叔、邻居,还是过路人?这些都不重要。这个早晨,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也不重要。

2、那个背着太阳行走的人,消失在耀眼的晨光里。

我回过头来,古柏树依然在身后郁郁葱葱。浑圆、赭黄的树干上,有着旋转的纹路,有一些细密的刀痕,像一面苍老忧郁的额头,却依然有着一头深密的生气蓬勃的头发。柏树种于何年何月也不知晓,但它在年深月久的光阴里成长为事实。它像是神栽种的。也像是兀自生长出来的。在这个村子里,它是惟一的。其它的,都是一些香樟树、枫树、槐树、苦楝树。它独自在时光中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经受了多少的孤寂?它如此幸运地躲避了无数次的雷击,仿佛不是出于偶然。那么笔直、圆硕的一棵好树材却没被人取用也是不可思议的。它不仅长在这里:一个叫朱家村的地方,也长在爷爷、父亲和我的记忆里。

让我越来越担忧的是,终有一天,它会在我家门前消失——想到这点,我突然感到某种莫名的惊恐。

3、在我身边,却有无数的事物,每日在消失。那条小溪,某天干涸后,就再也没有流动过。那条大黄狗,在一个夜晚,一去不回。一个邻居,寿终正寝,而另一个死于非命。一个日子,比如今日,也在怀抱我们的同时,转身离去。消失得更快的还有,晨霜。

消失,是乡村的永恒命题。但是消失,并不是断绝。一去不返的流水,还会有绵延不绝的水流推波助澜。那条干涸的被夷为平地的溪流旁,暴雨冲刷出另一条滚滚流淌的溪水来。一条黄狗不见了,但另一条更小的黑狗像个娃娃蹲在屋檐下。伴随着哭丧的声音,是婴儿出世的尖锐而骄傲的啼哭。被太阳的擦子擦去的晨霜,不厌其烦地覆盖在昨天的位置上。

在昨日的太阳底下,一个扛着农具的人,又把他的影子投放到我脚下。

4、在冰凉的雨丝里,青山那边的寺庙,撞响了嗡哑的钟声。

5、钟声也种植在我的耳朵里。像蛛网,粘滞的,带着灰尘味的,以及时间味的……在业果相报的人心里,在善恶分明的人世间,钟声,惊醒了无数颗激灵的脑袋。但是,这钟声仿佛喑哑已久——我仿佛,从来没有听到过这钟声。我知道的是,青山那边的寺庙早已倒塌,那一身青衫的僧侣早已下落不明。

我知道,这人心大多是沉睡的。

6、沉睡的还有时间、山川和传说。睡眠,也是村庄的一种姿态,它通过柳树上的蝉鸣、独自旋转的水车、田野里的稻草人……传递出来。沉睡,是美艳的村妇哺乳时忘记扣上的沾着乳汁的花衬衣。是岑寂的午后掉落在地的蝉衣。是抖落的发烫的太阳光。——一个农人,在锄草的间隙(由于太疲劳了)而倒头睡去。菜园里,青皮的辣椒像少女的面颊泛出了淡淡红晕——在睡眠中,她的乳头也在微微地颤栗,——午后的梦幻,像白亮的刀子在她头脑中划出晕眩的光芒。

7、离少年内心最近的地方,也是离神最近的地方。一个乡村少年,在黑瓦白墙之间,在桃花柳树之间,在困顿贫寒之间,迎风成长。在现代文明所不能到达的乡村,诗歌得以诞生:“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 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海子《答复》)

8、乡村,他们在你身上找到诗意。像一块骨头被狗叼起。

9、当削减城市的繁华和泡沫以后,他们找到了“文化”的轴心。像作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们要医治你的贫寒症。

10、你身上保有的一切,现在成为了你的过错。在城市酒足饭饱后的同情之下,他们希望有那么一次对你嘘寒问暖的机会。

11、曾经照耀过那个扛着锄头的人的朝阳,已经停留在黄昏时分。落日,让人想起国度、江河、世道人心……无论如何,它的光辉已经改变了事物的形象,让道路、树木、屋宇和田野,变得圣洁和崇高起来。这么浓的金色,让人激动得想哭!这么饱和的色彩,就像与爱情像匹配的灼热的情感。那头停留在夕阳里的黄牛,雕塑一样岿然不动,暮色使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加迟钝。

而蓝色的星星,在静止中移动。

12、写一只昆虫。

写它在空中划过的看不见的优美的弧线。写它的声音:细密,尖锐。写它的复眼和彩衣。写它的蛹。写它身上锐利的尖刺。写它攀附的土墙,树叶。写它落在地上微小的阴影。写它的配偶。写它被一个孩童捉住时的慌乱和愚蠢。写它的下场:安之若命,四角朝天,被另一群更小的昆虫扛回幽暗的洞穴。

13、山坡上那些死者的洞穴,无人涉及。有一天,我登上更高的山冈,看到下面这群凌乱的墓地,突然感到心惊。一个个微微隆起的土丘,埋葬了同一个祖宗的子孙,他们生前之间的恩怨看起来已经一笔勾销。这些沉睡的亡灵,是否真如我们目见的安宁和平静,不再向他的亲人们抱怨、叹气、发怒?那些在山下活命的生者,在遗忘和享乐中,延长着走向墓地的路程。

14、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季节里,还会有挂着冰凌的绿叶子在风中摇晃。光屁股的孩子,刚刚离开他的摇篮车,在屋檐下追逐小鸡。火盆里,一节节的黑木炭化为灰烬,不断有被炭火驱赶的冷风加入对围坐在火盆旁的脊背的抚摸。温暖的炭火更加增添人的睡意,在寒冷的季节里真担心一觉就不再醒来。另一个炉子上,水壶在愉快地吹着哨子,却迟迟没有人提走。夜色,像浆糊一样,一遍一遍糊上了窗户。乡村的冬夜,如果没有人的打扰,真的像英国绅士一样安静。寂静的夜晚中,连狗都懒得叫唤,只有炭火偶尔发出几声细微的仿佛虫子摩擦羽翅般的声音。

15、在寂静的光线中,有尘埃在飞舞。让人想起一些词汇:透明,温暖,如雪。这些尘埃,只在阳光里出现,仿佛趋光的虫子。在陈旧的房子里,这些尘埃散发出年深月久的气味,一种呛鼻的气味。一座老房子,如果不去推倒它,它自己会成为一座废墟。成为一堆尘土。这是万物的结局。包括人本身。这符合朴素的唯物观。

最感人的画面是:母亲拍打翻晒的被褥。

16、在一个有着排箫气息的秋日下午,野菊花开满了山坡,外公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后山。我发蒙的内心开始演习死亡的仪式。这是一套让人无限缩小和恭谦的礼仪,在我的一生里,不断地提醒和演绎。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秩序,使整个村庄的人融为一体,把一个亡故的人在灵魂里抬升到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度。乡村的长者,在用一种赞美诗的腔调追述亡者的生平,吹打的乐器(不是今天看到的洋鼓洋号),发出撼人心魄的金属之声,一路的歌哭,一路的泪水、纸钱和黄酒。多么漫长的路程,从外公家到后山的斜坡。在我五六岁的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遭遇死亡,它的盛大和威仪,使我今后再没有找到可以与之匹配的场景。死,是一个迷,每当我想起三十年前遭遇的这一幕,我依然会像个小孩一样目瞪口呆。

17、而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城里人。我的女儿正是我外公去世时的年纪,一种什么样的意识,使我情不自禁地观察她——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俏皮,活泼,幼小的身子遮掩不住内心里的一股子疯劲,但我惊愕地看到她的脸上,有我当年一般的恭谨、悲伤。

18、这种神情使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冬天的田野,旷野的孤单的房子,山坡密密的树林,蜿蜒的溪流,布满霜迹或冰凌的土路——唉,一想到这场景,我的内心就像池塘边处在阴影里的冬天的柳树枝,无言和伤感。

19、在下过雪的冬夜,月亮,也比以往显得明净,像十六七岁乡村女孩的眼眸。从雪里露出的一截断壁,上面残留着“康熙”、“咸丰”年间的雕刻,还有废弃的自行车的钢圈、一些红色蓝色塑料袋……事物,以自身被弃的面目出现。除了月光的照耀,没有谁会去在意他们。

我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时候,听见月亮在雪地上空移动的声音,那么静,那么平稳,让人内心欣喜和满足。月亮上的村庄,倒映在雪上——一个虚无的、比雪消逝得更快的村庄。

20、我对“物”的不倦的凝视,忽略了深藏其间“灵”的品质。古人说:“万物有灵”。这个“灵”大概也是人的灵魂的投射吧。这个“灵”,让我们内心葆有敬畏和恐惧。我对乡村的记忆和认识,源于内心对乡村之夜莫名的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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