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尘

陈 益 中

参军年龄：18 岁

参军日期： 1949年12月参军，1950年10月19日入朝。

所在连队：中国人民志愿军38军114师342团3营机炮连 步兵

我与陈益中老先生第一次见面，他最急迫跟我讲的不是他自己 为核心的故事，他讲的是他的组长田富春如何在他被冻伤后照顾他 的经历，他对他的组长感恩了六十多年。

陈老跟别的志愿军战士不同，他是国民党士官学校毕业的学 生，他受过良好教育。在我的采访过程中，听到最多的是“当兵光 荣”,“为了光荣当兵”,但他的回答却完全不同，他说当兵是可耻的，当官还可以。他的回答让我产生了很大的好奇。

那天下午采访完之后，天已经黑了，我要打车送他回家，他始终不同意，后来我陪着他走了很远，才来到了公交车站，看着他坐上了公交车。

据说82岁的他现在还在写入党申请书，因为以往历史的关系，他很难如愿，但始终在期望。

陈益中：南京有个通讯学校，我是1949年的10月份还是11月份毕 业 的 。

采访人：您是士官学校?

陈益中：那个时候学无线电的，做通讯兵嘛，国民党的通讯学校嘛。

解放前我们当时在学校里头知道国民党是不行了，我们学校里说实在话，我们老师都讲你们怕啥，要继续学习，不怕，没有关系，他们说：共产党也能干国民党也能干。

采访人：什么意思?

陈益中：就是解放以后到共产党部队也是干，他这么说有他的意图，叫你们好好学习，学完习以后没问题的。

解放以后呢，他们共产党就不让我们回家，都留下来，很需要你们。开始学校是国民党的学校，解放以后到共产党这边来了嘛，所以那时候我们还是学习，学习就是要思想换一换。

采访人：你们当时上学的同学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还是穷人家的孩子?

陈益中：都有，有有钱的，有没有钱的，

那时候到那个学校的学生很复杂，为什么很复杂呢?特别是东北流亡学生很多来读书，他们都到南京嘛。那时候在南京有步兵学校、通讯兵学校、炮兵学校、装甲兵学校，很多学校。

采访人：您当时上学的时候，您是因为家里没有钱，还是由于家里 条件还可以去上学?

陈益中：那个时候家里还可以的，不是没有钱，那个时候说白了， 那个时候国家那么腐败，咱们自己人应该为国家争点力， 在学校好好学习有一技之长，所以让我们考到通讯学校去。

采访人：您当时是士官学校?

陈益中：士官。

采访人：出来之后当老师?

陈益中：出来就当官嘛，就搞无线电电报。

采访人：当时学习交学费?

陈益中：那没有的，没有学费的，军官学校嘛。

采访人：不用交学费?

陈益中：不要的。还有饭吃，每个月还给点钱，给点很少很少的钱，不过在那时候学习很苦啊。

采访人：当时教你课的是什么人?

陈益中：也都是军官嘛，都是那个学无线电的。当时都是国民党军官。

采访人：您当时家里兄弟几个?

陈益中：我家里是五个兄弟，我是老二，还有一个妹妹，六兄妹。

采访人：您后来是怎么参的军?

陈益中：后来就是学校毕业以后吧，1949年12月份解放以后参军，那时候不让我们走了。

也就是在学校里老师讲的，共产党也很需要你们，就是不让我们走，动员我们参军，参军以后就给我们分配了。

采访人：当时你们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有没有教育你们保家卫国?爱护祖国?

陈益中：那时候在国民党没有，他就是说你们好好学习，都有饭吃， 有工作。那时候他不说保家卫国的，他说你们只要好好学习， 有本领什么都行，有本领了可以当官嘛，他是那么讲的，他 不是讲保家卫国，到了共产党就不一样的。

后来老师就说你们不要害怕，解放以后到共产党里一样能吃饭，他这么告诉 我们的，所以说白了叫我们安定下来，你们不要动身，要好 好学习，学好本领就好办，这句话很实在。

采访人：您当时参军知道是抗美援朝吗?

陈益中：当时没有，不知道的。解放以后共产党说你们不要回家， 你们回家干啥，回家你们也不会种地，你在部队里跟我们，

说白了那个时候，解放以后1950年了，开 始变动了，就不让我们走，这些人都是知识青年，都是有 技术的。

所以说到了以后，稳定以后就分配到部队去了，因此我回到部队以后，六个多月没有给家写信。为什么不写信?可耻啊，当兵了都难堪难听， 当官还行啊。

采访人：当兵为什么可耻呢?

陈益中：那时候的思想，当兵那是下等人才去当兵的，没有文化的地痞流氓去当兵，过去国民党的兵啊，都是扶持不上壁的“二流子”才去当兵的。

咱们不是通讯学校嘛，通讯学校学出来是当官的嘛，但是以后呢，咱们感觉到共产党的兵同国民党军队不一样，处事不一样。

采访人：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从哪儿看到的?

陈益中：自己亲自参加以后体会到的。

采访人：从哪儿体会到的?

陈益中：具体是官兵一致，当官的没有对兵大骂，没有，这是第一个，

生活一样，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没有高低之分，这个是给我们知识青年一个最大的教育，所以我们参军当兵，觉得我们道路走对了。

采访人：您觉得您的路走对了?

陈益中：路走对了。

采访人：那您为什么不敢跟你妈妈说?

陈益中：开始感觉到难听啊，是那么意思。

陈益中：当时来看，我们就看到，朝鲜给美国占领了，中国也够戗，直接到东北来，直接就可以侵略东北，所以说咱们要想 中国人民安居乐业，那你必须先到朝鲜去制止他，那我们这个国家就是安全的，不然中国是安全不了 的，这个很明显摆在那里。

最后咱们不是要出国吗，每个人参军不是部队要给光荣证嘛，将光荣证，将自己信寄到家里去，家里受到光荣的待遇，军人家属待遇。

采访人：军人家属什么待遇啊?

陈益中：不一样的，那时候军人家属待遇，我听我妈妈说，那个时候也挺好的，我们家里是地主阶级，分地也给我们分好的地，房子给我们留下来，都有的。

采访人：你们家是地主?我们家也是地主。

陈益中：是，那时候都那样，所以家里确确实实要照顾。

我参军以后那部队大部分都是老同志，这个老陈怎么有点文化，我们是炮兵，有文化的就是比人家学习快一点，这个都很器重你，

那时候问你家里什么情况?

我说家里没有人，那时候就随便这么唠，怎么家里没有人呢，他也不太相信。

到了最后呢，不是要发光荣证了吗，他又找你，老陈你家里到底怎么情况，有光荣证你家里可以受照顾的，

会有什么好处？我想。

采访人：他跟你说有什么好处?

陈益中：他说你当兵是光荣的，对你的家属，军人家属会有点照顾的，

所以他说完以后，我就写封信给家里，告诉他们我参军了，就这么个情况。

采访人：您怎么去的战场?

陈益中：那时候一切都保密。

采访人：家里也不知道?

陈益中：到朝鲜去根本不知道，不准告诉。

采访人：所有的战友都不知道?

陈益中：不但是他不知道，当是我们正驻军在沈阳铁岭，连老百姓，我们过去朝鲜以后老百姓都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呢?

特别是在过去的前后，我们经常轮换，这个住三、五天，那个住三、五天， 来回换，这么一换老百姓都知道，他是换防，不是走，换防……,

通知走的时间都是夜间走，夜间上火车，就准备出国的。

那时候还没有志愿军的问题，第一批出国没有告诉，只要告诉你，你所有的领章，符号全部拿掉。

换朝鲜服，朝鲜服是一条一条的，咱们衣服没有的，当时换了衣服以后，老百姓说衣服不一样了呢，东北是个老解放区， 解放军的军人，那时候没有军房，都是住老百姓房子。

采访人：你们都住老百姓家里?

陈益中：都住老百姓家里，所以我们吃饭也好，有什么事老百姓都知道的，每天给老百姓挑水、扫地。

那时候我们一个连配上了一个朝鲜翻译，都配好了。

采访人：你们在那儿待了多久就过江了?

陈益中：我们在这边是6月份到东北的，那时候叫边防军，出国是 10月19号出国的。

采访人：你们出国之前知道是抗美援朝了?

陈益中：知道，那会儿知道了。要动员的嘛。说实在话，部队就思想政治工作很厉害的，很明白的。

采访人：怎么很厉害?

陈益中：一个班分四个组， 一个组是四个人， 一个组长， 什么事组长都给你做工作，你现在有什么思想动态，今天不高兴了，他就给你做思想工作，

所以讲共产党这方面比哪一个部队都厉害，哪一个国家的部队都比不了，为什么共产党的部队能打仗?就这个方面做得好。

采访人：你们出国之前都不害怕?都不怕死?

陈益中：出国以前也怕死的。那有啥办法，但觉悟还是有的。

头一天晚上我们跨过鸭绿江，夜间过去吧，白天我们找个地方，找个山里猫着睡觉，晚间又行 军，走一天有人走失了，我们连队一下走失了三个。

人家飞机轰炸，所以整天枪炮、子弹就在你身边打。

采访人：当时死人的时候你们什么感觉?

陈益中：那啥感觉，死了就死了，死了以后，他都不让你看的，

这个班有人死了，班里马上告诉班长，继续往前走了，连长也走了吧。 剩下后面不是还有副连长，副指导员在后面收容，把这个人给埋掉，做个编号记录下来。

就打仗以后，在朝鲜不分前线后方，有的在前线死的，后方死的也很多， 因为白天那个飞机是没眼的，那个子弹没有眼的，也可能碰上就死嘛。

躲不了的，为什么躲不了?那时我们夜间急行军每一天是走一百多里地，很累，白天睡觉，那能知道吗?等你醒来，战友牺牲了。

采访人：当时你们一起在这儿睡觉，早上起来他就死了，晚上打枪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陈益中：打枪知道啊，他不在一个地方睡觉的，就是山沟，我在这里挖个坑在这里，你在那边挖一个坑在那里。

采访人：睡觉要挖坑吗?

陈益中：不是铺开睡，哪有那么睡的。

采访人：怎么睡啊?

陈益中：就是蹲那里睡。

采访人：蹲在坑里睡，坑里是炸不到的。

陈益中：你找个掩体，找个地方靠着，都是这么睡啊， 我们从出国开始， 一直到战争结束，没有进过房子睡觉， 都在山洞里边。

陈益中：第二个说说我们一个排长，排长怎么情况呢?

本来咱们衣服都是一个人两套衣服，穿一套带一套，排长起来换新衣服，我们看到他怎么换衣服干啥?

以前咱们出去，穿件衣服埋汰就埋汰呗，打仗还有干净不干净的，衣服都两套，穿一套带一套。

采访人：他换了新衣服你觉得怎么着?他说什么?

陈益中：他说：“新衣服不穿以后就穿不着了。”

就这么句话，不能随便讲这个话，是不是?走啊走，有一天他真的被打死了。

采访人：穿着新衣服打死了?

陈益中：关键问题还不是这个问题， 一个人哪，情绪还是关键问题。

人的思想情绪，你要是思想情绪不好，容易出问题， 他有这个思想，思想情绪肯定不好的，所以说按照分析， 你情绪不好，你在机动的时候机灵性就差，打仗的时候， 人家打你你就要避开敌人的子弹才行嘛。

最后我们议论排长，看啊!情绪不好，所以也够呛，真的被打死了。

陈益中：当时我也这么想，总要走的，早走晚走的，为什么在朝鲜 战场我们有这种思想?到朝鲜你想离开部队不可能。

采访人：为什么?

陈益中：你在部队吃的问题，你在朝鲜那地带你怎么整?你能回家吗?回不来的。

陈益中：在每次战役以前有一个动员会。在每一个战役前都有一个动 员，动员会开的时间不是很长，也就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但是首长做完报告以后就喊口号，这就是规定。喊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李承晚，将美帝国主义赶出去，就这么讲。

解放全世界，也没有奔着全世界， 你只能喊是吧，为四万同胞，四万兄弟复仇，就这么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