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尘

白 荣 俊
参军年龄:1 5 岁
参军日期:1949年8月参军,1952年12月入朝。 所在连队:中国人民志愿军21军63师师部医院
麻醉师
白老在给我讲述的时候开始很平静,但是在讲到和他一起在车 上的女护士被突然飞来的炸弹,在头上炸出一个鸡蛋大的窟窿时, 他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白荣俊:我们部队是1952年10月以人民解放军正规军身份去到朝 鲜的,因为部队都是轮换的,这一个军一个军轮换的。我是干部,不是战士。
采访人:您什么干部?
白荣俊:我是排级干部,中尉。卫校毕业生到部队都是当干部 的。
起先是38、39、40、 41军出国的,那些部队第四野战军的,什么林彪部队了, 彭德怀的部队,以后部队在朝鲜伤亡牺牲、伤亡比较大, 以后部分轮换轮换,
1951年的时候我们部队,20军出国的时候,20军伤亡很大的。 我们军里也有些人到20军去的,大概去了一个团,他们伤亡比较大。我们21军也要动员,动员大家抗美援朝的。
采访人:怎么动员的?
白荣俊:动员就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国家支持朝鲜战争,大道理 的保家卫国对不对,事实上想法比较大了,我们一个军里去了一个团的,像我们写自愿书的。
采访人:您自愿书写的什么内容?
白荣俊:就是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采访人:除了这几个字还写别的吗?
白荣俊:就是我们把指头戳个洞,那个“决心”两个字,那个头上 两个字手指的血呢,意思就是说我们要抗美援朝保家卫 国,我们中国的关系是嘴唇对牙齿的关系,我们就去了。
那时候我们抽些干部去的,抽些老战士去的。我们21军去朝鲜的时候是1952年10月份去的,朝鲜战争基本上已经定下 来,大局已经定下来了,就是部队轮番去锻炼锻炼。
白荣俊:我的工作就是减少伤员们的痛苦。我到朝鲜第一个晚上,就来了三个伤员,两个朝鲜人民军,我们在敌人 的飞机轰炸下抢救伤员,我做麻醉的,麻醉做手术三个多钟头。
采访人:什么手术?
白荣俊:大腿的骨折,就是腿的骨折,腹部,腹部贯通伤,什么贯通?穿透了,肠出来了,肝也出血,那个手术做了三个钟头,快要四个钟头了。
我是麻醉的,上面有飞机,我们 手术室的没有这么好的条件,没有汽灯,那个洋油灯啊, 不是汽油是洋油煤气灯啊,开起来,那个床铺都是黑的布,就是民房里做手术的。
上面飞机轰炸,敌人探照灯、 飞机投放照明弹,我们就在里面做手术的。
采访人:你当时什么心情?
白荣俊:要死可以死,先把这个伤员救活。
两个手术,有一个是一般的朝鲜战士,还有一个普通的外伤。
一般手术,做到天亮七点钟,朝鲜这个上尉出血很多,肠出血比较大,我们肠缝了一下,收补一 下。这个肝很脆的,这个缝要一块一块缝合, 不能出血的,这个手术比较麻烦。
第一个早上手术做到七点钟的时候,我们 从手术室跑出来,大家都很疲劳了。一夜过了,大概我们 是九点钟的时候做到早上七点钟,
天一亮敌人的飞机都没有了,我们煤气灯都没有 了,我们大家都做了一次深的呼吸,新鲜的空气呼吸一 下,还是觉得骄傲的,很自豪的,我们救了人家的生命。
我们医生就是治病救人,救了一个人生命,就是我们 的光荣,我们输血,我们每个人给他输了200CC的血,我 们几个人一起1400CC的血,这个人输过血的话,就可以 苏醒过来了,我们挽救了这个病人,以后病人转院了,病人醒来以后他讲朝鲜话,跟我们志愿军说,谢谢我们,我们就说没有关系。
采访人:你们那个医院是什么医院?
白荣俊:我们一个师医院。
采访人:你们一个大医院,飞机一看医院给炸了吗?
白荣俊:医院都是分散的,伤员一收下来要分离的,
你这个兵要死掉,他就处理掉,给你掩埋掉。白的布啊,一丈七尺白的 布给你包下来的。
比如说你这个战士是浙江省什么县人,什么部队,他都给你登记,东西给你寄回家去,组织部门把你 这个烈士证明给你寄回去。
里面还有一个呢, 埋葬队——埋葬排,专门埋死人的一个排,给人埋葬山上,
以后死掉团以上干部要运到,沈阳,锦州,顺义。营以下的,团以下的就地埋了,在朝鲜埋了。
白荣俊:第二次我们医院行军了,行军的时候,部队一般战士都是身上背的有七八十斤重的,什么子弹了、炮弹了,衣服了,都是七八十斤重,很艰苦的。
但我们在 部队当军官,小手枪一支,,二十发子弹放在里 面。一夜行军都一百多里,我在手术室里,手术室里还有汽车的,还有救护车的。
美国的飞机飞过来了, 那个低空飞行那个声音很古怪的。鬼叫起来也是一样,胆子小的就很怕的,真的,那个飞机飞过 来,机关枪打。飞机要轰炸一个目标的时候,他都来一个 盘旋俯冲啊,那个俯冲一下,他们都跑了,我在后面, 飞机机关枪、机关炮打,子弹像下雨一样落下来。
炸弹落下来,朝鲜老百姓的房子不像我们中国砖砌的房子,用的是泥呀,泥做的墙,用木头搞起来的,一下就倒下来。
我看着木头房倒下来,他说快趴倒,他叫我趴倒,他爬到山上 去 了 。
采访人:谁叫你趴倒?
白荣俊:王军医和李军医,他们说你快趴倒,他们是抗日战争的老兵 了,都是老军医了,都经过战斗的。我们没有战斗经验的,我听他们讲。
我身上帽子、衣服都是泥,我抖几下,看他们爬起来往山上跑了,他们告诉我说:“敌人的飞机飞过来你不要在房子里面,你跑出来, 跑出来你在墙外面看,飞机这边飞过来你往这边跑。”
采访人:对着跑。
白荣俊:躲着墙壁,为什么躲着墙壁?
那个机关炮、机关枪子弹这 么沉,很沉的,子弹壳这么大的,子弹这么长的。我想真的被打死的就算了 。
采访人:您那次出来之后什么心情?
白荣俊:也是很怕的,怕有什么用啊,怕就是给我一次考验。
还有一次,我们医院里有批伤员往后方医院转,我还在手术室里呢,后方医院里我有些同 学在那儿,我关系比较好。
他说要七十个伤员,我那个医 院有七十个伤员呢。
在朝鲜战场用卡斯车,四个轮的卡斯 车是苏联造的,就是我们东北长春那个汽车制造厂的那个 卡斯车。
一出来叫我送,两车人装在里面,我是坐在驾驶 室里,我说我是医生,坐在驾驶室里,他们坐在后面那个 车子后边。
后来飞机飞过来,两架飞机用机关枪打,两个护士被打死了。
采访人:您在他边上吧?
白荣俊:我在旁边,看到她们被打死了,大家都流眼泪了。
飞机看下边,有时候看很清楚,有的时候看不清楚,他们就用机关枪扫,她们两个人就给打死了。
一个打中脑袋,一个打中胸部,两个都死掉。骨头都搞碎了,就是流血, 贯通伤,穿孔伤,两个牺牲掉了。
采访人:当时您在旁边看到什么心情?
白荣俊:我们都是认识的,战友死了,我们都流下眼泪了,现在我讲我也流泪,很感动的。
你说对不对,都是战友嘛,我们也都是同学,
我把伤员送了回来,她们却牺牲掉了,都埋一个地方。
采访人:您去埋了吗?
白荣俊:我没有去埋,他们去埋好,停战以后,把她遗骨移到那个烈士陵园, 一年以后女同志那个辫子还好 。
白荣俊:我讲最后的事情。
最后是打仗了,我们20军上来以后打仗了,1953年,大概是7月份金城阻击战,
60军在朝鲜伤亡比较大,部队要接他们防,把60军换下来的。
我当时在医院里,那天吃了中午饭以后,突然来通知我,还有那个同一间房的室友,还有一个卫生员,我们三个人到60军去。东西运到60军去,要马上上阵地打仗了。
那么我们三个人去了,两汽车药品、医疗器械了,开刀的东西,切血管这些东西,医疗器械很多的。
车子开得很快,这 一路上看到路上那个场景,朝鲜那个场景,树很粗的都被打断了,地面一片废墟了,房子被炸了,都是战争的气氛,很悲惨的,到处者是那样。
天黑下来了,找不到部队怎么办?
运输部队他说没有办法,把东西卸下来,放在一个 山坡上面。公路边上,就我们三个人,部队也联系不上怎么办?
晚上没有吃啊,那时候在前方有敌后的特务啊,间谍很多,特务很多,也有空降特务。 三个人就我有一把小手枪,三个人轮流守这个东西啊,公家的东西可不能丢了,这个器械药品。
采访人:器械里面都有什么?很重要吗?
白荣俊:当然重要,都是开刀的东西,器械也是急救的东西。两汽车东西。
采访人:你三个人看辆汽车?
白荣俊:三个人,到十二点钟我身体突然发烧,温度40度左右, 人都昏昏沉沉的,怎么办?
他们两个人都在安慰。那个时候,他们都叫我小白:“你安心点,我们两个人在。”我 手枪交给他们,我说:“你守,特务来你就打他们。”
他们两个人叫我 睡,叫我安心点,但是我还是顾虑到公家的东西安全,几个领导交代我负责的,这个东西不能丢啊,一定要送到前方。
我到十二点身体发烧40度,人也晕沉沉的,怎么办呢?
这时又肚子痛得要命,我那时候没有想到会肚子痛。
采访人:知道。
白荣俊:糟糕,肚子痛得要命,身体发高烧,昏昏沉沉的,四十多度啊,部队又联系不上。
到第二天早晨,天亮了。我叫卫生员,卫生员是男的,还有一个女的,这个女的她去跟兄弟部队联系上了,打电话给我们部队,叫对方59师过来,
大概夜里八点钟来到我们这里,我身体还发烧, 把我送到60军医院,送我到病房门口时我晕倒了,
人晕倒后60军的护士来了,他说叫你叫不醒,他说四川话,我听不懂四川土音。他说你是恶性疟疾呀。
采访人:疟疾?
白荣俊:疟疾,对,我们家四川叫打摆子,恶性疟疾,发高烧肚子痛,
他给我打针,打什么溃疡针,打颈脉,颈脉打到外面去了,痛得不得了,又补了一针。
我记得牢牢的,针打了不到一个多钟,身体温度退下来了,好过去了,肚子痛也没有了。到第二天人好了,我好高兴。
第二天他要把我送走,60军伤亡比较大,看我这么年纪轻,本来医务人员也少,他想把我送走,送到后方健康 连,要转到后方去。
我说我不能走,我不能转运,你把我留 下来交给我们部队。
他不肯,那个军医来了,我跟他讲 了,我说求求你,我流泪了,我说你把我送回我们部队,交给我们部队,我再三跟他 说。
他没办法,留我下来,交给我们部队。我们部队对我了解,我们医院的院长对我都很好的。院长是我的恩 师,我是他的学生。部队那个院长是团级干部,对我很 好,他培养我,他们都说院长是我的恩师,我是他的下面 比较贴心的一个人,培养的一个人。
我高兴得不得了回到我们部队。为什么?部队要打仗了,我回去部队,这个立功的机会来了,
那时候想立功,一个想提干,我那时候已经当干部了,1952年我已经当干部了,我很高兴回到部队,又参加打仗了。
我们医院分配我到手术室的前方手术组。要到团里卫生队工作,那个团卫生队我都去看了,熟悉熟悉团里的情况。
采访人:你当时是什么职务?
白荣俊:军医,助理军医,排级干部,中尉。
采访人:你当时看到立功的机会来了,想让你留下,你不愿留,你说 立功的机会来了,我们21军正在打仗,要去21军,您 就不觉得要命的机会也来了吗?
白荣俊:没有想到死,想立功,立功的机会多一些,考虑死的东西比较少。
比如说编号你是一号、二号、三号,二 号死掉就是你代替,一号死掉你二号代替上来。我是那个手术里编号七号,编号是七号,
我没有考虑到死,置之度外,只想多为人民多立点功劳,这样是主要的。在朝鲜大家都是为人民立功,为祖国立功。
采访人:现在的人一想就是生死,你为什么考虑不到死呢?
白荣俊:现在的人都是讲究享受,那时候没有讲究。当兵不讲 究享受的,那时候政治气氛就是浓烈的。打仗的时候,艰苦的时候,很容易锻炼一个人,你说对不对?这是 一个机会呀,平时工作平平凡凡的,你立功都是艰苦的,都想出点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