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尘
杜德奎
参军年龄:20岁
参军日期: 11951年3月入朝。
所在连队: 中国人民志愿军12军31师93团3营8连3排8班 战士

杜德奎老人非常健谈,他参加过朝鲜战场最惨烈的上甘岭战 役,在那场战役中,他受伤后,自己从上甘岭上撤了下来。
事后在 回忆的时候,他说,按正常理论,当时他的受伤情况,自己根本不 可能撤得下来,但是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撤了下来。在上甘岭上 撤下来也是需要经过多条敌军火力封锁线的。有很多战士都是死在 了封锁线上。
对于当时发生了什么, 他是怎么自己在腿上受伤的情 况下自己跑下来的,这件事情很难解释,但是他的确做到了。
采访人:您那年多大?
杜德奎:20岁啊。今年82了。那时候我爸爸也同意我去当兵,要去学习技术,学习开汽车,或者开飞机什么。他们说你个小孩子在家里没什么事情的话,书也没得读,也没什么工作是不是,到外面去的话有前途。
采访人:他没跟你爸爸说外面可能会牺牲?
杜德奎:牺牲那没办法的,革命就是要牺牲的,是不是?
杜德奎:第一次见到死人啊,就是坦克山,坦克山死的都是我们的战友,
战友就是去打饭了,一发炮弹过来,战友就牺牲了,这个战友叫什么名字都忘记了。炮弹把他炸烂了,胳膊什么都炸掉了,炸死了。
还有另一个战友姓刘的,一发炮弹两个人死掉一个,那个姓刘的耳朵震聋了,震聋了就不行了,以后就回来了。
采访人:那是您第一次见到死人?
杜德奎:这就是第一次到朝鲜,这是第一次。我不怕,我这个人的胆子大,从小就胆子很大,死人小的时候也见过, 死人我不怕,这我不怕的。
杜德奎:我跟你讲,我打了很多仗,我这个阵地是九龙里。
这个九龙里,是跟美国鬼子很近,就是隔了一条公路,这个山头是我们志愿军,那 个山头是美国鬼子,距离一百多米,这两个山头就是这么近的,
我们枪口都是布置在这里,他们那 边的人一出来,这里马上就开枪,讲话大声一点也可以听到,
他们还是每天广播, 他怎么说啊?
采访人:怎么广播?
杜德奎:他是这样讲的:志愿军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你们吃的是高粱米,生活很艰苦,我们吃的是大面罐头,同志们,过来吧。
他们这样子叫,我们就对着那个地方放了几枪,他就不响了。
我们的脑袋瓜子吊到裤腰带里,为什么这样子讲?我们跟他是很近,白天不打晚上打,我们晚上怎么打呢?
我们轮流行动,就是说一个排一 个连,这个排今天去一个小组,那个排明天去一个小 组,带着三支冲锋枪, 一个小组三个人,到敌人阵地里,我们是明处他们是暗 处,去的话你得进去阵地,
你懂不懂?不去也得去啊,他前面还有铁丝网,这个铁丝网旁边还有地雷,要挖起地雷,才进得去,我们要进到他们阵地里面去。
进到阵地里面,我们能够抓到俘虏是最好的,这是大功劳;如果没有抓到俘虏,我们到伙房去把他的粮食弄回来,也算是有点成绩;我们把他碉堡炸了更好,
杜德奎:辛苦是相当辛苦的,战斗是相当紧张的,怎么样辛苦呢?白天要打仗,晚上要抢修工事,
领导说了,不打仗的时候要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就是修建工事。
什么叫工事,你懂不懂啊?工事就是射向敌人,保护自己,我们工事有很多的名堂,有战壕,有坑道,东有团结沟,西有团结沟, 什么叫团结沟?
团结沟是什么?就是挖得很深的沟,挖得比这个房子还要深,三米多深,宽也要三米多宽,
这个沟作用是什么呢?防止敌人晚上向我们进攻, 他部队摸上来,如果掉到那个团结沟里面,他就不容易 爬得上来。
采访人:敌人有也有团结沟吧?
杜德奎:敌人不一定有团结沟,我们的战术战略跟敌人也不一样, 我们的工事修建很好。
我跟你讲,我们在朝鲜基本打了三年仗,学的本领也不小,这个工事包括很多:战壕里面有单人掩体,也有机枪工事,
单人掩体是什么呢?就是一个人能架好枪射向敌人。机枪工事是要大一点,一挺机枪的话有三个人,一个是机枪 手,两个压弹手。
什么叫坑道?坑道就是山洞,我们阵地,这边东边有一个坑道,西边也有一个坑 道,
这个坑道,这边打进去,打到那边有个出口能够出去。两个出口,中间很宽,都弯来弯的话,敌人炮弹打不进来,打不垮,坑道前面就是出口的话也能射向敌人。
万一敌人攻来,我们挡不住 了,没办法,我们全连都要退进坑道里面去。退进坑道里面,我们把坑道口封锁住,
他进来我们枪口对着他,他进来以后我们打死他。他要把我们炸掉,这个坑道敌人也炸不垮, 这个坑道很坚固的。
阵地前面还有什么?阵地前面还有铁丝网。铁丝网前面还有一些地雷,我们出去阵地,也要注意的,出去都是在一个地方有一个路口出去,不能随便出去,其他地方是出不去 的。
杜德奎:九龙里这个阵地跟敌人很近的,我们在这里一年,部队要调防,
调防你懂不懂?就是我这个部队在这里时间很长,很辛苦,要把我们调换。
我们在前面是很辛苦的,澡也洗不上,饭也一 天吃两顿,米饭也没有了,这是很辛苦的,上级为了照顾我们,把我们这个部队调到后方去,
调到后方去什么呢? 我们都是没有文化的人,到后面学习文化休整,
这时候我又讲到上甘岭。
接换我们的部队来了,换防了,我们这个连要走了,第一天我们晚上只走了四十华里,晚上走的,不是白天走的。
第二天晚又要走了,走了没有远,连长说原地休息,停了。
连长接受任务了,接受什么任务呢?
你们任务来了,说有仗打了,大家都高兴了。
这个晚上就去上甘岭了。
怎么回事呢?上甘岭原来是15军打的,15军有一个45 师,45师这一个师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快打没了。
杜德奎:上甘岭开始是15军打的,这时候我们部队快到那个地方时,连长同意叫我们先到上甘岭,接着45师去打。
赶到了,我们得接收阵地,我们是6号阵地,上甘岭这个地段这是很险要,很重要的,两军这是必争的,两个部队,美国人、我们也是要必争的,这个险要的地方,必须要争。
上甘岭这个山叫五圣 山,算了算,这个战斗面积不到四个平方公里,
在这四平方公里,我们有八个主阵地,1号阵地、2号阵 地、3号阵地、4号阵地,直到8号阵地,这是八个主阵地。
上甘岭这个仗啊,这是打的相当惨的,这是两军必争之地,我们和美国人。
采访人:您当时接到命令去上甘岭,您当时去上甘岭心里知不知道上甘岭已经打得很惨了,已经死了很多人了,您知道这个事吗?
杜德奎:知道,连长说了。
采访人:怎么说的?
杜德奎:连长说了,他说上甘岭45师已经打得很好,打得很 坚强。
他说了这个战斗是很残酷,死的人很多,同志们你们不要怕死,你先准备死。
我们也明白上去基本是要死的。但我们军人服从命令听指挥,连长这么一说哪个不去呀,就是你不去也不行啊,谁能说不去?
大家都希望打仗,我们到朝鲜去就是打仗,到了上甘岭,我们接收了这个阵地。
我们守这个阵地的时候,他们部队步兵没有开始攻之前,用那个大炮轰,把你这个阵地上的人都轰得站不牢了, 什么人都站不牢。
那步兵他开始攻了,攻来的话是一些小 规模的,或者一个排或者一个连,攻得上来就攻,攻不上 来他增加部队。
上来了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就从 坑道里面出来,
出来做什么呢?就是扔手榴弹、爆破筒,
爆破筒是怎么样的呢?是这么粗的,这么长的,就是端着这些东西,等他们上来,
我们手榴弹有几种,有一种是小的手榴弹,有的是高级的手榴弹(手雷),那炸坦克用的高级手榴弹。
看他人多就用那个高级手榴弹扔下去,人少的就用那个普通手榴弹扔下去,
他人多上来没办法了,那个爆破筒一拉,就冲进去,拉火人的死掉了,大家都死嘛,打得很坚强的。
上甘岭战斗,不是打了一天两天 的事情,我们是从12月上去,这就是连续打了四十多天。
四十多天,上甘岭那个山峰啊,也打垮了好几公尺。
他那个大炮,把一人深的战壕都给炸平了。
采访人:怎么炸平的呀?
杜德奎:那个炮弹打的,战壕都打平了。
死了人,说实话, 我们志愿军死了很多。
最后我们还是胜利了!
杜德奎:上甘岭死的人那么多,死人你根本没办法去理,怎么去理?
我在上甘岭,我受伤了,我这里打通了,这里也打通了,我当时穿了一双球鞋,冬天还没发棉衣,这个裤子上全是血,都湿透了,鞋子里面都是血,
我跟你说,当时我根本不知道痛,一点都不知道痛。
采访人:为什么?
杜德奎:不知道痛啊,这是人的精神,人想到就是拼命在这里打呀,
后来以后不知道什么地方打了一发子弹,把我这个地方,这个手指头的指甲反掉了,打伤了,这才知道痛,一看好了,这个裤子都是血,还不知道痛。
采访人:打穿了都不知道疼?
杜德奎:跟你说你还不相信,真的,不知道痛。敌人上来我还是坚持打。
杜德奎:人在阵地在,你懂不懂?
人在阵地在,这个的话不管是你是个人也好,就是你受伤了也好,就是你一个人在这个阵 地,就是不能丢。
你死掉了没有人了,阵地丢掉了这 是没话说了。假设你这人还在了,有一个人在,说明我这个阵地还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阵地,那么后面部队是肯定要增援上来的,这个阵地要在,我们阵地不能失守。
我们的想法:我们都是经过部队训练,经过首长教育,打仗的话就是大家一起,军人就是要打仗。
部队领导是经常教育这些的,你讲什么感想、怕什么,怕死 啊,怕死你就不要打仗了!
打仗就是要死人的! 打仗是相当残酷的。
那么多的烈士,死了多少人,都是为了胜利。
采访人:您到上甘岭第一天,那个上甘岭它惨到什么程度?您给我讲 讲 。
杜德奎:我们一个连。
采访人:多少人?
杜德奎:一百四十多个人, 一个连4个排。
采访人:你们一百四十多个人上去,下来了几个?
杜德奎:基本上没有了,下来十几个人吧。
杜德奎:我们不拼刺刀,拼手榴弹,我们枪都基本上不用,为什么?
炮弹打了这个坑道,震的灰尘让这个冲锋枪都是打不起来。
就是拼手榴弹,拼爆破筒,拼高级手榴弹。无论来了多少人我们就是炸,用手榴弹炸。
他也有手榴弹啊,他是往上 攻,我们是往下打,他那个手榴弹往上扔,扔不上来,扔到 半空他这个手榴弹一下子爆炸了,炸过以后他们滚下去了, 也炸到他们自己人。
他们用的什么武器?是冲锋枪,还有卡宾枪,他们用的这些武器,
我们用的武器是苏联装备。苏联装备什么枪呢?机枪是这么大的转盘。
杜德奎:我跟你说,上甘岭打仗啊,用水是相当困难的。
我们坑道里面是准备了水,但是这个战争打的时间长了,坑道积累的水用光了。
后面送水也是相当困难的,困难怎么办?就是坚持下去,喝水就是一水壶水都不舍得喝,这一水壶水,我跟相邻的人应该给他喝,但是相邻的人他也不喝,给领导喝,领导也不喝。
这个水, 大家都不想喝,也是要求给伤员喝。
用水很要节约,用水不能浪费,一点水都不能浪费。人是要喝水的,我们没有水喝是不能生存的。
采访人:您告诉我您到阵地的时候您是几点?
杜德奎:几点啊?
采访人:上午还是下午,还是晚上?
杜德奎:晚上了。
采访人:晚上大约几点?
杜德奎:晚上大约天黑上阵地的。
采访人:六点?
杜德奎:天黑了,大概是五、六点,一个晚上坚持下去,晚上敌人不怎么攻,都是白天攻,晚上攻的很少,晚上打炮打枪,不攻。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死 人,上去一看,山头都是死人!
战争就是必须要死人, 革命就是要牺牲。死人有什么怕呢?人都死了怕什么呢?有什么怕呢?
杜德奎:拼手榴弹,我们没有拼刺刀,拼手榴弹,拼爆破筒。他是一个连一个班一个排上来,都把你围起来你怎么办,就是大家同归于尽,爆破筒拉出来,那大家都死掉就算了。
采访人:同归于尽啊?
杜德奎:同归于尽啊。到了最后就是要同归于尽,没办法的,不死也要死的。
杜德奎:1953年7月27日谈判,支持和平解决。
像我们这样子受了伤的人,就是送到祖国来了,回祖国来养伤, 养好伤,我想要到原部队去,他就不给你到原部队去了, 朝鲜战场已经结束了,那么就不能回去了。
1954年就把我复员了,1我就回来了。
采访人:那你什么时候回的家,看望你爸爸?
杜德奎:我在朝鲜来了一封信说爸爸死掉了。
采访人:你在朝鲜不知道?
杜德奎:在朝鲜时知道爸爸死掉了,我出去时爸爸年龄就很大了,我在朝鲜时他就死掉了。
我们打仗的话只能为国尽忠,儿女之情,我们情是有的,我们是为国家效劳,这父母情总归是……感情总归是……,也没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