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尘
伍淦生
受访年龄:8 7 岁
参 军 日 期 :1950年11月入朝。
所在连队:中国人民志愿军27军80师炮兵团山炮营1连 文化教员

在采访之前,我从侧面了解到伍老的家庭成分曾经是地主,在他入朝打仗期间,他的母亲从原来的住房中被赶了出来。周围的人都说他已经阵亡了,但是他的母亲不相信,经常求菩萨保佑他平安。
回国后由于家庭成分曾被划为地主而不能入党,不能成为党员 成为了他一生的遗憾。在我们的采访过程中,他仍然说着说着就说 到他被划为地主被批判的事情上去,以证明他是被冤枉的,这种情 绪在采访过程中时常出现,无法停止。
瑞安的抗美援朝纪念馆位于在一个小山腰上,28岁的我一 口 气爬上去都总是满头大汗。但采访完他的第二天,87岁的他突然 再次来到纪念馆,告诉我有一个部队的名称好像说错了。他的这种 严谨,让我记忆很深。事后我想,他的这种严谨也许和他回国后的 经历有关。
伍淦生:我当时参军的时候呢,那是兵团招生招的,兵团的学校, 1950年4月1号参军,1950年6月份呢,朝鲜战争爆发 了,我们学校开始介绍形势,朝鲜战争的形势,赶到1950 年的9月30号,学校教育结束了,分给到27军基层当文教,部队一直开到山东,泰安市边上有个叫周村。
采访人:您当时知道是抗美援朝吗?
伍淦生:不知道的,当时不是叫抗美援朝的,抗美援朝是10月25 号到了东北了才知道,才告诉现在我们部队改成中国志愿 军了,不叫解放军了,是这样子的,
当时我们是在学校里,我们没有说是朝鲜战争的事情,没有讲的,只教育朝 鲜战争爆发,一直到部队从山东出发,往东北那里,说是 改换装备,
其实到了东北沈阳的时候才知道,连指导员宣 布,他说我们这个部队现在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了,我们 现在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参加抗美援朝了,现在马上急速 前进,向安东这个方向开,沈阳已经是出了关了,安东是 朝鲜交界的地方,我们部队开到丹东的时候,大铁桥已经 炸毁了,丹东到朝鲜运输那个铁桥炸断了。
采访人:那您参军的时候,您是什么样的动机让你参军的?
伍淦生:参军的动机是这样子的,我们瑞安,温州这一带重工业, 我是棉织行业织布工人,织布工人从1945年到1949年, 一直都是织布工人,1949年解放以后棉纱没有了,买不到 了,工厂就倒闭了,就失业了,
家里又穷,父亲1944年 就死了,我1945年去做工了,家里有个母亲,还有一个 弟弟。
解放以后啊,各行各业就是没有什么事情了,这样 子我准备到上海去找工作的,上海我有一个姐夫,我的亲 姐夫,我的一个姐姐一个姐夫,以前在上海华丰船厂当会 计的,
赶我到了上海的时候呢,1950年,上海这个地方也 是一样,解放以后啊,没有什么事情了,轮船都给蒋介石 兵扣去了,扣到舟山去了,他也失业了,没办法。
所以这 样子呢,我就是看到这个上海有个叫四川白路,当时的国 民党时期叫青年会,有个叫青年会大楼贴出来华东军区军校军政大学分校在上海招生,那我就报考,3月18号报 考,3月20号发的红榜,我被录取,3月23号报到,
学校 在哪里呢?上海的松江县, 一直到那里去,穿军装是4月 1号,4月1号作为解放军入伍的时间,三月下旬这十来天穿便衣的不算,所以这样子1950年4月1号是正式当军 人,
因为上海找不到工作,温州浙江瑞安这一带工作找不 到,家里面穷没办法,参军,解放军又好,官兵大伙都是 没有欺负,没有打骂,所以这样子参军好。
伍淦生:参军了以后啊,学校里本来是说了学三年技术的,赶朝鲜战争爆发以后呢,天天教育,教育朝鲜战争形势怎样, 受到南朝鲜的侵略。
采访人:那您当时上学花钱吗?
伍淦生:不花钱的,那个时候招生招去的,作为国家的人,军人 嘛,脱离开家庭了。
采访人:他给你发工资吗?
伍淦生:工资一个月两块,从当兵4月1号起一直到了停战以后, 1953年以后, 一直都是两块钱,每个月都是两块钱军帖, 吃国家的饭,穿国家发给的衣服,是这样子的。
采访人:当时两块钱能买到多少东西?
伍淦生:那个时候我们在部队里没有什么东西好买的,买些牙膏、 牙刷、毛巾这些东西,衣服国家发了,袜子都发的,帽子 都发,所以这样子当兵好,家里还不用负担对吧,
母亲在 家里可以在农村劳动,弟弟理发,我的弟弟是理发的,母亲由他抚养,那我就放心当兵了。
到了朝鲜战争爆发以后 呢,这个学校不叫华东军区军政大学了,叫中国人民解放军 第九兵团,第九兵团就是华东军区这个一个兵团,九兵团的 军校,是这样叫了。
四月份开始、四五六七八九,正好是半年,9月30号结束,领导马上就宣布了,现在是学业毕业了,分到部队里去了,九兵团下属三个军,20军、26 军、27军,把我分到27军80师炮团的,当文化教员这样。
采访人:您文化教员主要负责什么?
伍淦生:负责就是当时的部队里,他们战士一般都是没有文化的, 有的人连字都不会认的,所以我高小毕业了,我在农 村的时候跟着父亲念书,父亲死了以后失学,没有办法了。
采访人:你父亲是教书的?
伍淦生:父亲是农村里小学教师,在南安一个农村里当小学教师, 小学教师当时收入很低的,一个月没有发工资的,一年到 头才到农户家里,每家每户拿点稻谷,一年算起来才三百 斤,家里父亲母亲,我一个姐姐,我,一个弟弟,五个人每年只有三百斤稻谷,所以家里生活非常非常困难的,贫 困得很,生病没有钱医,父亲44岁就死了,1944年。
我 当时已经失学了,父亲死了以后没办法,学费交不起了, 所以这样子到温州去做工了,1945年一直到了1949年都 是在棉织厂布厂里做工。
1949年解放以后,面 纱、黄金、油这些国家控制,军事管制,军管物质非常困 难,工厂有倒闭的,倒闭后我姐夫在上海,我就投奔姐姐、姐夫,当时在上海也是做工,准备到他那里找工作 的,但是我自己失业了没办法,那所以这样子看到招生, 就是说华东军区军政大学招生呢,就报考军校了,后来朝 鲜战争爆发以后呢,学校变成了九兵团。
伍淦生:当时宣布是说抗美援朝速战速决,打一仗,打赢以后马上 回来,是这样子的,所以轻装,所有的东西都放下,就是 穿一身棉衣,我们九兵团当时住在上海是南方,南方的棉衣很单薄的,上面的衣服只有两斤,下面裤子只有一斤, 棉裤,这个被子只有三斤。
所以当时发那个方头的皮鞋, 大皮鞋,带那个大盖帽,到了东北呢,来不及换装备,根本来不及换了,就是穿这么身衣服。到了东北丹东以后, 非常冷了,没办法的。
我们到了东北的时候,大概已经是 零下,零下十几度了,在北京的时候,我们年轻啊,还扛 得住。冷一点就冷一点吧。再一个就是我们念过几年书的 话呢,知道保卫国家,爱国家,特别是在家里的时候,母 亲父亲经常说,咱们中国人要志气,比如说岳飞,岳母背 上刺精忠报国,那我们父亲母亲在世的时候经常教育我们, 假使国家遭到敌人侵略,那就是当男人的应当去保卫国家。
采访人:您当时去抗美援朝的时候您妈妈知道吗?
伍淦生:不知道的,没有告诉家里。
采访人:都没告诉?
伍淦生:没有没有, 一直到了朝鲜打赢了,第二次战役打赢了以后 才写封信告诉家里,1950年12月份的,第二次战役打赢 了以后,定下来,住下来休整了,部队的战友牺牲了。
采访人:那当时你们到了沈阳之后,告诉你们要抗美援朝的时候, 当时你们有没有害怕的?害怕死的?有没有开小差的?
伍淦生:那个时候倒没有。
采访人:你没听说过吗?
伍淦生:那个时候一直到了丹东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开小差的。
采访人:你有听说过有吗?
伍淦生:什么时候呢,1951年的时候,连里有个战友逃跑,开小差, 姓侯的,山东人。
部队里那个班长说这个小侯 昨天晚上说自己肚子疼,拉屎没有回来, 一直到现在一夜 没有回来,肯定是开小差了,第三天送回来,鸭绿江隔住了过不去,
解放军和志愿军一样的,对开小差的人部队里抓住以后,把你地方问来,你是哪个单位的,当时住哪里, 什么事情,
他老老实实讲了,他说我是丹东人,准备回去, 现在害怕了,天冷,死人很多,准备回去,
一直把这个人送到部队里,送到原部队。
送到原部队以后呢,领导接受 了以后,再通过军法部门接回国判刑,听说要判刑的。
采访人:判的什么刑您知道吗?
伍淦生:临阵脱逃,临阵脱逃就是说怕死。
采访人:他判的什么刑您知道吗?
伍淦生:这个不知道了,这个不知道。那时候军事法庭处理,有军 事法庭的,一般判起码十来年的,逃跑,开小差,那只是开头的时候,走的时候就一个没有的;到了朝鲜打了一仗以后呢,有些人思想动摇了。
采访人:打了一仗是哪一仗?
伍淦生:打第二次战役,打第二次战役以后。
采访人:第二次战役,为什么第二次战役以后会有开小差的,第二 次战役怎么打的?
伍淦生:因为这些人呢,看过朝鲜战争的这个残酷,当时我们开到 丹东以后啊,铁桥炸了,过不去了,领导上从团、司里传 达到营,传达到连,我们大家都知道了,说第一次战役打 赢了,
就是西线,当时就是朝鲜平壤这一条线一直到丹 东,这里叫西线,
东线就是原山冈一直到了东门江,那是 东线,
我们到了丹东的时候,大铁桥炸毁了,东北部队早 过去的,第一次战役已经打好了,听他们说,这是后来听说的,当时志愿军去的时候,我们是宣布了的。没 有宣布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部队,穿朝鲜人民军的衣 服,掺和到里面去,和朝鲜人民军并起来打,那个是1950年一开始打的时候,他们就去了。
伍淦生:朝鲜战争爆发的时候,当时毛主席说速战速决,打好了以 后马上回来,我们领导传达也是这样传达的,所以轻装, 所有的东西都拿下来,都放下来,就是穿一身棉袄,很单 薄的棉袄,大盖帽。
伍淦生:在班里当战士的话,恐怕早就死了,到连部里当文化教员 呢,平时帮助连长指导员写写报告文书,再就是帮助文书 人员到连队里去统计今天行军有东西掉了没有,人负伤没 有,帮助文书统计。
再一个就是帮助卫生员去包扎打伤 的,或者负伤的,冻伤的,所以那个时候在连部里当文化 教员呢,比班里战士要好一点的,你不用站岗放哨,连队 里到一个地方马上有放哨,派出去放哨的,连部里不要 的,所以我文化教员就是说比较好,
1950年的第二次 战役,从丹东的时候铁桥炸了以后,领导说不行了,上面 命令马上再坐火车,丹东坐火车开到这个吉林省通化市吉 安县,又开了一天一宿,火车特快列车。
那是鸭绿江上游 了,鸭绿江上游呢,不是大铁桥了,是引桥,引桥晚上通 过,那个时候已经11月份了,这是走了七天七宿,在第 二次战役前赶上,
前面步兵呢,遭遇敌人的封锁,好多同 志牺牲了,步兵要求我们炮兵架炮打敌人,所以这样子我 们这个炮推到离前线很近,离敌人只有几百米,
所以这样 子呢,一个班长,这个同志山东人,看这个炮,地冻了, 比这个地还硬,比水泥地还硬,用镐都刨不下,没办法, 他把自己肩膀垫在炮座下面,炮手说,他说班长你这样子 挡不住的, 一发炮一打的话,后坐力很大的,你扛不住 的,你会死的,
班长说:你放,没有事没有事,打三发炮弹,把那个前面火力点消灭了,班长就死了,真死了,出血死了, 所以这个人是我们部队到朝鲜的第一个英雄。
采访人:他当时死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伍淦生:他就说“消灭敌人要紧,我的命不要紧的,你准备打,你 光顾自己打就是了,不要顾我。”
炮手只好用这个炮开火,三发炮弹把这个火力点就消灭了,消灭了以后呢,步 兵冲上去了。
采访人:他如果要是不垫的话,那个炮就是歪一点。
伍淦生:歪一点就打不准了,没有办法打准的,那个地太硬了,真 是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个零下四十度啊,我们去的时 候零下四十度,那个冷,真是冷的,扛不住,戴那个大盖 帽,大盖帽扛得住零下四十度,
在丹东的时候呢,领 导说现在是把所有的东西留下,东西都留下,光穿一身衣 服,背个单薄的棉被,穿个大皮鞋,戴个大盖帽,“将革 命进行到底”的这个毛巾,这个红字都揭掉,华东军区发 的皮带,“华东军区后勤部”的字也刮掉,衣服上面后边 有“华东军区后勤部制作”的这个字都抹掉,所以当时准 备去打一仗打赢了,马上就回来,谁知道一打打了三年还 多,对吧,部队来得越来越多。
采访人:那您当时打第一仗的时候就是第二次战役?
伍淦生:已经是“朝鲜战争”的第二次战役,西线是第 一次战役,第一次战役叫做云山战役;我们是东线,东线叫第二次战役了,不过东线西线全线往南。
采访人:第二次战役是不是就是您班长牺牲了?
伍淦生:牺 牲了,这个是第一次遭遇战,打了遭遇战,在这个地方, 把敌人消灭了以后呢,这个步兵通过了,
敌人在这个咸兴市,朝鲜的东线比较大的城市叫咸兴市,我们把临时一个 师,三个团剩下的人只有一个团,我们炮兵基本上人牺牲 不多,只牺牲了两三个战友,步兵冻死冻伤的,打伤的, 飞机炸的多得很,
所以这样子呢,步兵这样子偷偷摸摸摸 进去,把敌人的司令部摸掉,敌人知道了,知 道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了,他就跑,跑到月山冈,月山冈 冰冻封住了,他破冰船开来,敌人船破了冰,跑到海里去, 从海上跑过去了,那这样子呢,东线西线一直推,往前走。
采访人:您再说一说当时冷的时候冷到什么程度?
伍淦生:冷到什么程度,步兵战友,一个晚上的行军一百 里地,到了一个地方的时候呢,步兵,炮兵也是一样的, 班里战友就是说领导组织起来,在自己驻地的周围放哨。
放哨呢,雪都是有七八十公分,这么厚的,老厚老厚的, 挖一个洞的叫猫耳洞。一个人背着枪,步兵的话拿着个枪 在那里放哨,两个小时换班,换班的时候 这个战友冻死了,冷到这么个程度,两个小时就冻死了, 这样子冻死的人很多,
像我们炮兵也是一样,去放哨的时 候,在那里打瞌睡,一瞌睡呢,下面冷,心脏冻死了就完 了,这个步枪被抱着冻硬了,挖都挖不开,零下四十度啊。
再一个我们战友打伤的我见过好几个,卫生 员已经把他包扎好,有两个战友把他扶住往后边扶,一直 走着走着,走到半路的时候,这个人呼吸停止了,人就冻 在那里走不动了,冻死了。敌人也是一样的,打死的人, 天冷的时候啊,冻死了以后就是这样,这样子躺在那里。
伍淦生:战场上看到敌人的尸体以后啊, 一般说战友牺牲了,我们气愤、愤怒,就是说好像是自己的兄弟姐妹给敌人杀 了一样,人愤怒起来就不会怕死。
这个是要一点点文化, 虽然说我们这个文化程度不高,只有解放前小学毕业,中 国人凡是受到文化教育的就知道爱国。这就是在军校里学 习的爱国主义教育,到朝鲜去受国际主义教育。
所以把这 个命运放在一边,怎样把这个战争打赢,把敌人消灭掉, 保持自己的有生力量,天天想着这些。
往前走的时候呢, 如果说不怕,就是空话,实际上有怕的,怕呢也没用。有人看到 了嘛,你开小差送回来劳改的,这样子的不如在前线。打 不死的话,像我这样子打不死的话还回来,我在朝鲜刚好 是四年,1950年、1951年、1952年、1953年,7 月27号停战,停战以后呢,还打扫战场三天,我们全部 参加了,打不死到现在还是好的。
采访人:您当时参军的时候,跟您一起的战友,一个班里有多少人?
伍淦生:战斗班,步兵也是一样,炮兵也是一样,班长副班长两个嘛,再一个人十个,一个班都是十二个人,全连都是120 个人,
连伙房,从指导员、连长到伙房的烧饭的,连部的 炮兵、炮手,弹药手喂马的合起来120个人。
采访人:您身边的人大多数都死了,都没有回来,他们都没有回 来,他们都在战场上死掉了,牺牲了,他们都没有回来。
伍淦生:我们这个炮兵呢,像我们这个炮兵这样子的话还好,没有 全班全排全连地牺牲。
步兵有啊,步兵的话真是这样,说不好一个班,一个飞机炸下来, 一个炸弹炸下来就完 了,听说部队步兵死的人老鼻子了,东北话就是“老鼻子 了”,多得很啊,到底多少我们不知道,光知道我们自己 的连队,打了这个一千天,正好是1950年到1953年7月27号停战,也牺牲了不少。120个战友,也牺牲了四十多 个,四、五十个,连长指导员都牺牲了。
伍淦生:领导教育都是这样子的,你行军行军呢, 一个小时休息一 次,大伙不要坐下来,大伙不要坐下来跺跺脚,跺跺脚, 走道,一个晚上走一百里路,
开头的时 候呢,一二十里还可以坚持,五六十里以后呢,人扛不住 了,熬不住了, 一到休息的时候啊,就坐下来, 一坐下来下面冷啊,很快就死了,站不起来了,这样的人残废的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