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二十五年深秋,汶山郡的羌寨飘起第一缕青烟时,王嗣正跪坐在牛皮帐中磨墨。竹简上"羌汉一体"四字未干,帐外忽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放下狼毫,看见姜维的亲卫校尉掀开毡帘,铠甲上还沾着祁山的风霜。
"安远将军,大将军的军粮只能撑三日了。"校尉解下腰牌按在案几上,青铜与檀木相击的脆响惊得火塘里的松枝爆出火星,"若三日内筹不到三千石粮草,北伐大军就要断炊。"

王嗣的手指抚过腰间玉带钩,那是先帝赐予汶山太守的符信。帐外忽有羌笛声破空而起,凄厉如孤雁哀鸣。他起身取下挂在帐角的狼头骨酒器,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中泛起涟漪:"烦请转告大将军,明日此时,粮队必达沓中。"
暮色吞没群山时,七十二寨的火把沿着岷江蜿蜒而下。当羌首领俄何带着三百头牦牛率先踏进营门,羊皮袄上还凝着白霜:"当年汉官征粮,抢走我妹妹的嫁妆牛。"他解下镶绿松石的短刀拍在案上,"但王太守给寨子送来铁犁的那天,我外甥终于吃上了饱饭。"
"胡笳十八拍不如王公一句诺。"白马氐族的年轻族长杨驹大笑,身后族人正将成捆的毡毯卸下牛车。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曹魏的使者带着金印来过?"
王嗣捧起温好的青稞酒,帐外飘进的雪粒在陶碗里融成细碎的光:"杨兄弟可记得令尊杨腾临终所言?"他的指节叩在羊皮地图某处,汶山的褶皱在烛火中起伏如波,"他说汉人的城池像铁笼,可氐族的帐篷却能在风中生根。"
延熙十六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王嗣勒马立于沓中城头,望着姜维的玄甲军如黑潮漫过山麓。城下忽然传来骚动——三个羌人少年被执戟郎按在雪地里,他们背着从伤兵营偷来的箭簇。
"放开他们。"王嗣解下大氅裹住发抖的少年,"去军械库领三十张弓。"他转头对副将苦笑,"当年我任西安围督时,也是这般偷学羌人的驯马术。"雪片落在他新添的白发上,恍若十年前那个月夜——他独闯叛羌营寨,用半生不熟的羌语背诵《诗经·小戎》时,老酋长突然将牛角杯砸碎在地:"原来汉人也有带刀的诗人!"
最后一支运粮队消失在摩天岭隘口时,王嗣突然按住肋下。暗红的血渍在锁子甲上晕开,那是半月前在洮西中的流矢。亲兵要唤医官,却被他制止:"莫要声张,羌人最忌见血光。"他望着天际盘旋的鹘鹰,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青衣少年——在资中县学初读《盐铁论》时,怎会想到此生竟在羌寨的篝火中悟出"王者无外"的真义。
送葬的队伍沿着涪水走了三天三夜。当羌的巫师将朱砂撒向苍穹,白马羌的少女割断发辫铺满灵柩。杨驹捧着那顶镶有狼牙的皮弁,忽然听见风中传来熟悉的羌语长调。他望向南天流云,终于明白父亲为何总说:真正的长城不在砖石,而在人心褶皱处生根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