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志渐渐回归,睁开眼,是熟悉的鲛纱帐。
看光影,是黄昏,安魂香更换的空隙。
全身都无法动,除了眼睛。
我睁着眼,看着有人近前来,撩开纱帐。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皮肤白,眼睛大,俊秀得好像女子,但那冰冷的眼神还有紧抿的薄唇,无疑表明,是不可接近的人。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送到我的嘴边,掰开我的嘴,两滴苦涩腥臭的液体滴到了我的口中,顺喉而下,勾着体内一阵酥麻的异动。
那是体内蛊虫的动静。
三年前,我初登帝位,是西秦新任女帝。
在我登基一个月后,意外坠马,从此丧失行动能力,如活死人般,日日如此,如此三年。
期间王妹摄政,太傅辅政,我身边服侍的人中悄无声息多了一个苗族少年。
那形容丑陋的蛊虫蠕动着送入我的口中,伴随着安魂香麻痹着我的身体。
我就这样,成了王妹和太傅控制朝堂的工具。
……
王妹不敢杀我。
这并非顾念手足之情。
她自从戎后战功赫赫,又心怀侠义,身边追随着的人大多忠心耿耿,可她的父亲出身卑贱,只是当日服侍过母帝的低贱乐师,这让她的出身多少有些上不了台面。
我朝向来最重血统出身,以她的身份摄政尚可,若是想要登上王位,只怕会惹来朝臣非议,社稷动荡。
所以她需要我活着,如活死人一般活着,太医反复给我诊治就是诊断不出毛病,只能眼看我一天天挨着。
“杜太医,陛下的身子怎么样了?”帘外传来昭阳的声音,满是关切。
太医答道:“微臣会尽力而为,只是陛下坠马之后病得蹊跷,微臣翻遍医书也找不到原理,眼下只能用上等参汤滋补,等着有新进展。”
昭阳叹息道:“有劳太医,不管如何,一定要治好陛下。”
等到太医告退后,她掀开帘子进来,低声说道:“今日朝堂上,谏议大夫追着我上次未奉旨返京的事不放,只怕要露出端倪了。”
“这安魂蛊乃是我苗疆至宝,是大祭司倾尽半生心血培养出来的蛊虫,绝对不会被人发现。”一个低哑又略显稚嫩的声音说道。
那口音磕磕巴巴,似乎是不常说中原的话。
“那就好。”昭阳道。
一只微微有些冰凉的手放在了我的脸旁:“王姐,你不要怪我心狠,这一切都是逼不得已,我没有退路。”
在他们眼里,我是个被蛊虫控制着的活死人,没有意识,没有生机。
曾经我也这么觉得,可是在某一天,我忽然清醒了,虽然还是不能动,但脑子是清醒的。
那些日子我就冷眼看着昭阳跟谢辰商议朝政,一个以长公主之尊把握军权,一个以太傅之位统领文臣,还有那个苗疆少年在角落里把玩着手中蛊虫,静默而阴沉。
“你以为,秦昭阳继位,就可保苗疆无虞吗?她若是登上帝位,为了稳固根基,必定先灭苗疆以立威信,聪明人就不该把所有筹码都压在一边,免得血本无归。”在他给我灌药的时候,我拼尽全力压低声音说道,紧接着就因药效反噬陷入了昏迷。
再醒来的时候,感觉身子轻巧了许多。
周围没有人,只有那个少年守在我的床边。
看来我赌对了,他不是昭阳的死士,只是苗疆派来合作的人选罢了。
他是把我的话听在心上了。
一场交易要想保证能顺利进行,双方就得要势均力敌。
可中原与苗疆,绝不是势均力敌的关系。
昭阳想要跟苗疆合作,无非是想用苗疆蛊术帮助她控制住我,但苗疆只出一个蛊师,换来的利益就十分有限,相信昭阳也绝不愿让出太多利益,尤其是国土。
她戍边卫国多年,知道那让出寸寸国土的血泪。
但我可以。
边城五座,岁币十万,我开出的价码。
不用想,就绝对压得过秦昭阳的价。
毕竟我们处境不同,她的议价权高,谈得下去,我眼下必须得他帮我,唯有孤注一掷。
“要成为我的盟友,总要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我抬眼看着他,缓缓露出微笑。
“千佑。”他道。
千佑,以千为姓,那是苗疆祭祀神职之姓,难怪寥寥几句他就能做苗疆的主。
“千佑,我不负你,你莫负我。”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他怔了一下,瞬间绷紧了身子,似乎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我体内的药效在慢慢减弱,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千佑总会借着给我用药的名义屏退周围人,为我传递消息。
南疆部族在千佑的授意下故意假扮成中原将士与邻近的少戎部发生冲突,引着少戎去攻打边疆城池。
秦昭阳的势力大多在边陲一带,不出我所料,她果然任命亲信去平定少戎,而结果必然是十分惨烈。
因为边疆城防图就在我的枕芯之中,我直接交给了千佑,以及秦昭阳部下主将的弱点。
与少戎一战,中原险胜,但秦昭阳最信任的主将却战死沙场。
秦昭阳十分震怒,立刻就要披甲上阵,平定少戎。
“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辰哥哥,你莫要再劝我。”帘外忽然传来秦昭阳的声音。
千佑正握着我的手臂帮我恢复灵敏,骤听动静,立刻把我复原,自己闪身躲在了梁上。
“微臣不是要劝殿下,只是望殿下三思,京中时局未稳,您真的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吗?如若京中出现变故,该当如何?”一个清清冷冷、淡漠自矜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去平少戎,半月即返,王姐被控,性命无虞,这三年你我联手,京中已安定大半,只是半月,不会出事,我的部下,与我一道奋战沙场十年,而今惨死,唯有少戎全族之血方洗得干净。”秦昭阳咬牙道。
“若这便是殿下决定,臣无有不遵。”那个声音道,“只是,臣之所求,望殿下莫忘。”
“你……你放心,我未曾忘。”秦昭阳道。
帘子被掀开,我闭着眼躺在床上,假装自己是个死人。
来人什么也没说,末了只留下一声叹息。
等再无动静的时候,千佑落下,抬起我的手臂继续给我活动着。
“方才是谁?”我问。
“谢辰,他在床边,看了你很久。”千佑淡淡道。
“哦。”我应道,继续看他动作,同时交代道,“秦昭阳离京半月,正是我们行动的时候,你务必要当心。”
“事成之后,陛下就能重掌大权了。”千佑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
“你放心,答应苗疆的条件,我不会食言。”我同时道,“而我体内的蛊……”
“已经尽数逼出来了,只要再服一次药,陛下就能痊愈了。”千佑语气低沉,“也罢,你记得苗疆就好。”
“我想比起苗疆,应该还有更值得你我在意的东西。”我拍拍他的手,“只是眼下大局未定,说什么都为时太早。”
他忽地眼中一亮,变了几许,最后缓缓点头:“是,但是不管发生什么,我,苗疆始终是在陛下这边的。”
……
秦昭阳大概这辈子也想不到自己是为何败的。
当我站在城墙上,看着满城灯火通明,才发现此处风景竟是如此迤逦动人。
墙下短兵交接后,乱臣贼子悉数被拿下,文武群臣跪在台阶下迎我回去,文臣前方,谢辰跪得笔直,像战场上那烧到一半的断旗一样,直直地立着,却又残损不堪。
我说过,秦昭阳的出身不好,难继大统,这三年鸠占鹊巢也不过是维持表面平静,并不能真心收服那些拥立我的人。
因为在臣子眼中,天家正统大过一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她太年轻,为人又过于正直,玩不转朝堂权术,结不了利益联盟。
镇压京都叛军后,我随即发布诏书,嘉奖王妹秦昭阳,除了长公主身份外,加赐封号忠敏,表彰她这三年帮我打理朝政的辛苦,还嘉奖太傅谢辰,称他为文臣表率,清流之家,极尽褒奖之言。
写嘉奖诏书的时候,我是边写边笑,尤其是想到谢辰收到这诏书的表情,一定扭曲得很有趣。
“我不明白,明明他们在联手害你,你为何还要对他们如此夸赞。”千佑皱眉道,“难道你不怕他们再联手害你吗?”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提笔在他笔尖上点了一下,促狭一笑,“你这蛮子哪里懂得其中妙处?”
说罢我起身,从妆奁中取出一枚柳叶合心羊脂玉佩,浅碧色的穗子滑过我的指尖,带着些绵软的凉意。
我拿起剪子把那些缠织精巧的穗子一股股剪碎,简单串了根红绳,回头看着千佑招招手。待他过来,我把玉佩戴到了他的颈上。
“这是我出生的时候,母帝为我亲手戴上的,是我一生最亲之物,你务必要好好爱惜此物。”我抬眼看他。
“我必以命护之。”千佑握紧玉佩,紧紧扣在心口。
谢辰上书要辞官,那道诏书下了之后他果然坐不住了。
光明磊落谢太傅,爱惜声名胜过爱惜性命,我这满篇褒奖传送朝野,应是比责罚他还让他难受百倍。
我召见了谢辰,不过数日未见,他已憔悴不少。
我含笑看着他,听他说话,一如当日那般深情缱绻,含情脉脉。
“太傅当日带来的糕点好吃,可惜厨娘昨日失足掉进了狮园里,以后怕是吃不到了。”我起身亲自给谢辰倒了杯茶,“说来也奇怪,厨娘不在膳房,倒在狮园,不合时宜的人出现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终归是不得善终。”
谢辰面色发白,紧接着就尽是灰暗之色。
“太傅说苗疆少年善蛊,甚危,其实这世上最危险的东西,当是人心。”我轻轻抚上他的肩,“但是,我仍对太傅是不一般的,还请太傅,不要辜负我的心意,让朝堂回归安定,别让京都再溅血了。”
谢辰定定地看着我:“陛下此言,意欲何为?”
“让昭阳回来吧,如果你们有意,我会成全你们,让你们做一对神仙眷侣,我不想骨肉相残,不想再起战火,让中原再起硝烟。”我说。
“臣与长公主,并无半点私情。”谢辰立刻说道,点漆般的黑眸落在我身上,带着纠结与痛苦。
“若你想要别的,封侯拜相,加官进爵,我都会给你。只要事情结束后,你开口,我都会给你。”我看着他笑了笑,“有些东西,我想给你的,很早就想给你的,若你想要的便是当日我想给的,我会给你。”
有些东西,我很早就想给谢辰的。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谢辰,是母帝牵着我的手送我去上书房。
谢辰朝我行礼,长发高束,白衣翻飞,仿佛古书中走出的翩翩君子,温文尔雅,芝兰玉树。
谢辰不过比我大五岁,他出身清流,才华横溢,被母帝任命为太傅,教我读书。
“其实谢辰不只是要教你读书,他的背后是林川谢家,文臣表率,有他做你的家臣,整个谢家都会归顺于你,成为你的属臣。”母帝抚摸着我的额发说道。
可是我看谢辰,只满心都是这个人,无关门第家世。
为了谢辰,我会被针扎得满手伤,笨拙地绣荷包,然后偷偷塞到他的抽屉里,或者溜进母帝的藏书阁半夜翻找那些绝版古籍偷出来只为换他一笑。
总之,为了谢辰我干了许多蠢事,吃了不少苦头,但依旧甘之如饴。
直到那年上元节,我陪着母帝在天晟门主持上元灯会,远远瞧见他与一女子共赏花灯,灯影绰约,犹见他为她戴上钗环,是我不曾见过的亲昵。
母帝对我的心思洞若观火,她告诉我,作为帝王,永远别让私心凌驾于王权之上,为一人而方寸大乱,那是天下大乱的征兆。
上元节后,母帝就任命谢辰去做庐州太守,打发到地方上做官了。
在他离宫之后,母帝为我选了新的太傅,还有一群伴读,大多是官宦子弟,也都生得极好样貌。
我知晓母帝心思,可他们都不是谢辰,我只想要谢辰。
没过多久,母帝病重,她传召从行宫别苑接来昭阳,又宣谢辰入京,交代他们须得好生辅佐我。
昭阳是我的妹妹,是一样尊贵的帝姬,只是不知为何这些年,母帝一直将她养在别苑,很少见她。
我也只在幼年见过她几面,此后就是听闻她征战沙场,十分厉害。
母帝过世,我与昭阳一同守灵,她伏在我身边说道:“王姐,我会听母帝的话,好好辅佐你的。”
而谢辰率先带着谢家的官员恭迎我登上帝位,稳定了朝堂。
我恢复谢辰的太傅之位,让他留在我身边,那个当日与他共赏花灯的女子早已嫁了旁人,这些年他一直未娶,不知是不是被此事伤透了心。
但是没关系,如果只是心被伤了,我总有时间把它慢慢修补来的。
我曾那么天真地想过,也真的那么天真地做过,但就像那枚精心缠了穗子的柳叶合心羊脂玉佩未曾有送出的机会,那多年恋慕与期许到底也再无说出口的机会。
他和昭阳,联手背叛了我,用蛊术控制着我,想借我夺取天下,那个我本想与他共享的天下。
……
谢辰修书给昭阳,千里加急,劝她回京。
我也下了诏书让她回京述职。
此时昭阳麾下是数万大军,听她一声令下便能为她赴汤蹈火。
况且如今局势洞若观火,她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若是回京必然就落到我的手中,只怕性命难保,若是拥兵不返,大可与我撕破脸打一场,来个南北分治也未尝不可。
就看她,愿不愿意背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号,愿不愿意承担分裂国土的骂名。
我赌她不敢。
我逗弄着水晶缸里的金鱼,漫不经心听着帘外手下的汇报。
千佑垂眼坐在我旁边,低头削着树枝。
我听得乏了,身子一歪靠在了他的背上,他顿时绷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好像木头一样。
隔着他的背,我能听到那强劲而急促的心跳,那是为我而跳的,所以才让我安心。
半月奔波,昭阳入京。
我让谢辰率领百官在城外跪迎,给她极大的脸面。
待她卸甲入宫,我摆下宴席,酬劳她平定少戎之功,拉着她去太庙拜见母帝,演一出感天动地的姐妹情深。
被我恩科选拔的才子们挥笔写下诸多歌颂姐妹之情、天家和睦的诗篇,一时间成为京都美谈。
之前昭阳一直想推行的军功改制,我也大笔一挥,吩咐军中推行下去,并且主动削减宫中用度以便扩充军资,稳定军心。
当然这会遇到阻力,昭阳夺权之后努力三年想进行的军功改制一直没成功,是因为军中也是以勋贵为尊,贵族阻力很大。
所以没过多久,勋贵代表齐伯侯就上书反对,更是在朝堂上直接跟昭阳吵了起来,指责昭阳是居心叵测。
齐伯侯更是直接放出狠话,要想他同意,除非他死了。
于是,他就倒下了,半死不活,神志不清。
我十分关切地带着百官去看望齐伯侯,还带了我的心腹杜太医。
杜太医诊断之后面色青白,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齐伯侯此状与我当日躺在床上一样,必有蹊跷。
恰巧此时,御林军抓到了鬼鬼祟祟想从墙头翻走的婢女,不待询问,那婢女就面色青白,气绝身亡,断气后从嘴里爬出一只诡异爬虫,旁人皆惊叫:“苗疆蛊术,定是苗疆蛊术。”
齐伯侯今日既是苗疆蛊术,那我当日也定是中了蛊术。
究竟是谁要害我,且看那三年掌权自重的秦昭阳,答案不言而喻。
下毒谋害当朝陛下意图篡权,与苗疆勾结叛国投敌,用蛊毒控制老臣居心叵测。
一时间风向大变,秦昭阳从人人称赞的长公主变为人人唾弃的叛国贼。
当日我捧她有多高,如今她摔得就有多惨。
我召见了谢辰,依旧笑得温柔:“太傅可好?”
“臣自知罪责难逃,任由陛下发落。”他跪在我面前。
我俯身抬手,缓缓摸上了他的脸,那张我爱了多年的脸。
“你自我了断,我饶你满门。”我望着他含笑说道,“可好?”
“陛下,其实臣……”谢辰绷紧身子,喉咙动了几下,沙哑着开口。
千佑忽地出现,他掀了帘子进来,无视谢辰,只把手心摊开,那双好看的白玉一样的手上面,伤疤满满,有很多都是新伤,手里放着一个雕刻繁复的镂空木球。
“作甚?”我早已屏退左右,见他如此无视宫规,不由沉了脸。
他面无惧色,抬手勾出颈间的柳叶合心羊脂玉佩:“换这个的。”
“就为了这个,弄得一手的伤,快去上药。”我接过木球不满责怪道。
千佑忽然咧嘴笑了,用力地点点头,转身轻快地跑出去了。
谢辰唇色发白,望着我忽然轻轻笑了笑,声音也轻轻的,好像转瞬就散的风一样:“微臣,拜别陛下。”
“太傅,走好。”我也轻轻说道。
入夜,谢辰的死讯传来,坠马而亡。
追封的诏书早已写好,只封了交给中书省便是。
接下来是料理秦昭阳。
天牢里潮湿阴暗,她一袭破衣被缚在铁架上,玄铁钉穿了琵琶骨,血迹斑斑。
见我来,她神色从容,似乎还带着些疲倦:“王姐,你终于来了。”
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歇斯底里,仿佛只是寻常的问候,寻常的唠家常。
“我不想要杀你,我只是想做一点跟你不一样的事,我不甘心一辈子都屈居你之下,我不甘心一直活得像个陪衬。”
昭阳叹息了一声:“从我出生,就被母帝安置在行宫,满宫里陪我的只有下人,我想学什么,她都会派人教我什么,可她不知道,我最想要的就是母帝的陪伴。”
“我知道,我的出身不好,我的父亲只是个乐师,他的出身微贱,我的出身也微贱,但是天生万民,谁也不比谁尊贵到哪里去,生老病死,人所共经,不见得谁尊贵,谁就长命百岁地活着,为什么要单以出身论尊卑?”
我回答不了她的质问,也不必回答。
“就因为这尊卑之别,我什么都不如你,你有母帝的悉心照顾,有承继大统的显赫身份,还有谢辰哥哥对你的倾心守护,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满心不甘,满心愤懑。”
“你不要怪谢辰哥哥,他不是想要背叛你,是我逼他的,我告诉他如果他不与我联手掌控朝堂,我无力稳固的话只能做最坏打算,杀了你强行继位,没了你,我就是皇位的唯一继承人,而我答应他,待我接管朝政后,就把你好好地还给他,让他带你走。”
“好好地还给他。”我咬着字眼,“如何好好的?”
“苗疆有种蛊虫,叫做忘情蛊,中蛊之人会把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她望着我微微扬唇,“谁让他不要封侯拜相,不要权倾朝野,他只想要王姐你啊。”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天牢的。
我的脑袋好像被人用锤子给猛烈砸了一下一样,双腿也似绑上了灌满沙的袋子,这使得我走的每一步都得用尽所有力气。
但是我不能倒下,我须得坚定、坦然地走下去。
所谓孤家寡人,就是要抛弃七情六欲,无欲则刚地走下去。
那天下最尊贵的位置,只能让那最尊贵的人,孤独地坐着。
那是当日母帝牵着我的手走到殿上,一字一句说的。
不能有所爱,不能有所私。
我说,全天下所有的珍宝都比不了一个谢辰,那个位置再好,也比不了谢辰一个人。
可母帝说,谢辰不只是谢辰,他的背后还有谢家。
如若我偏爱谢辰,谢家就会权势膨胀,王权受限,我与谢家就会走向对立面,要么我连根拔出谢家,与谢辰彻底成仇人;要么王权被彻底压制,从此王室都受限于外戚。
权力的膨胀从来由不得人心定夺,君主的心也必定不能被一人所把握。
所以,我和谢辰若要长久,便不能长相厮守。
若我不是继承人,只是寻常公主,我便可以堂堂正正嫁给谢辰,做他的妻子,共享荣华富贵。
得到这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不是我幸,皆由天命。
在母帝的子女中,我是出身最尊贵的,只有我承继大统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权力的顺利更迭,不生事变。
可母帝在安排这一切时,从不会问我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
我曾羡慕昭阳,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想要骑马,就有最好的骑射师傅教她,想学习兵法,各种典籍全都送过去,想征战沙场便即刻能率军出征。
而我,只能困在皇城之中,在种种阴私算计里,小心珍藏起自己的一点点女儿情思,到如今,眼看它灰飞烟灭、消失殆尽,伴随着那个被我爱过的人,一道消失。
昭阳自尽了。
她留下血书,请求我,不要问罪她的部下,至少留得他们一条命,放他们解甲归田,也算是自己对他们有个交代了。
经此一役,我病了起来,整日缠绵病榻,无精打采。
杜太医给我诊断,五内郁结,伤心伤身。
伤心吗?可是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心头躁动,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
千佑整日整夜地守着我,眼见我不好,他焦虑万分,可是他除了养蛊下毒,别的什么都干不了,只能陪在我身边,给我端茶倒水,铺纸研墨。
他那双手是养蛊的妙手,可做这些伶俐活计时却笨拙得很,不是被烫得砸了茶盏就是弄翻砚台糊了满地墨渍。
苗疆派来使者谈判,因我之前答应过他们,要让出边城五座,岁币十万,如今局势已定,要求我兑现承诺。
我也提了条件,要苗疆遣人与我中原和亲,那城池岁币乃是聘礼。
与我和亲之人,必得是千佑。
这个要求提出来,苗疆便是不答应,千佑也会想办法让他们答应。
五座城,十万岁币,加上一个名正言顺与我在一起的机会,很值得。
谈妥之后,城池划分交割,我授意礼部安排庆典,以贵君之仪册立千佑,还恩赏了金银珠宝数十箱予他,价值百万,比苗疆那可怜兮兮的十万岁币还高数十倍。
而他要居住的宫殿,我着人好生翻修,极尽奢华。
凡是他所用的,都得是最好的。
这么做,一是心中喜欢,愿意就这样宠着他,二是来日我需要他做出选择。
很快边疆生事,割让给苗疆的城池中,许多百姓不满苗疆的高压统治以及对汉人的欺压纷纷反抗苗疆,摆脱了苗疆控制,呼喊着要归顺中原。
苗疆为了控制城池,屠杀那些带头反抗的百姓,结果如烈火烹油,反抗更是激烈,冲突更是频繁。
朝堂上开始呼吁要对苗疆出兵讨伐,好好打压一下苗疆的嚣张气焰。
我在御书房批折子,千佑闯了进来,他的呼吸急促,乌黑的眼眸落在我的身上,带着难以置信和气恼:“你说过,那些城池是要给苗疆的。”
“是啊。”我合上折子抬眼看他,“我也说过,御书房乃是机要重地,擅入者,杀无赦。”
千佑一怔,死死地看着我,眼角泛红:“你要杀我?”
“如何舍得。”我抬手招他近前来,“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乐意纵着你,但一直纵着你的话,只怕旁人非议,怨我偏心。”
“谁敢非议,杀了便是。”千佑淡淡道。
“人命价贵,岂能轻言杀戮。”我靠在他的怀里戳戳他的心口,“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身为贵君,在宫里除了我,便是你为尊,这般莽撞,如何驭下?”
“我听宫人议论,说是苗疆侵扰,所以你想要派兵攻打苗疆。”千佑说,“我心中着急。”
我的手一顿,听宫人说,很好,看来有些人不想管住自己的舌头,需要我来管了。
“眼见着天气变暖,素泉行宫的合欢都开了,红云彤彤,极为美丽,过些日子我带你去散散心。”我说,“你也别乱听人嚼舌根子,换了旁人今日闯进来,我是绝不善罢甘休的,是你便罢,但不可再有下次。”
他一手握住我的手指放在心口,一手揽着我,下巴微低,靠在我的额头上,声音闷闷的:“我只是不想……”
……
素泉行宫的合欢开得很美,不过更吸引千佑的是引了山泉浇灌的药园。
他精通毒术,见到这满园各式各样的草药如同沙漠中的旅人遇见绿洲一般。
见他有兴趣,我特命人为他搬来各种各样的医书古籍,还准他在药阁里通宵研究药草,不必来服侍我。
与此同时,大军已完成对苗疆的包围调动,剿灭行动,势在必行。
当日让出的五座边城不是白让的,城里百姓一半是我命人从牢里迁出去的重刑犯,一半是乔装打扮潜伏的军队。
汉人与苗疆的冲突时时存在,但矛盾扩大上升成战火却是我授意安排的。
我就是要苗疆按捺不住出手,要他们先挑起战火,这样我才能师出有名。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不只是秦昭阳,连我也早就想把苗疆收入我西秦版图。
只是我比秦昭阳更有耐心去织一张更大更绵密的网,好更彻底地将他们一网打尽。
大军集结,捷报连连。
我边打着哈欠边将密报丢到炭盆里烧毁,门外宫女禀告,说贵君想邀我至园中赏月。
他已埋头研究医书太久,终于想着我了。
我往园中走,远远看见千佑站在瀑布前,他如今是贵君,系腰长袍,玉冠高束,俨然一个中原翩翩贵公子,浑不似当日所见的那个苗疆小蛊王。
我走到他的身边,习惯地伸出手,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揽在了怀里。
千佑的身子在发抖,似乎在艰难压抑着什么。
忽然,脖颈上一凉,一直佩戴着的木球滚落了下来。
而在此时,千佑忽然点住了我的穴道,让我动弹不得。
我淡淡地看着他。
千佑的身子抖了一下,随即咬牙扶住我,对我身后的众人交代道:“我要和陛下一同赏月,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悉数告退离开。
他拿出一个小木盒,木盒里一只闪烁着红光的蛊虫正扭动着身子。
“千佑,苗疆如今被这些天杀的汉人给屠戮殆尽,你的大哥被他们生生杀死,我们全族都快被灭了,你还要对这个女人手下留情吗?她就是魔鬼,是地狱恶魂,你还要被她继续骗下去吗?”一个黑衣人从蛰伏的草丛中站出来忍无可忍说道。
千佑的眼中浸出泪光,他愤恨又绝望地将虫子送入我的口中,然后点开我的穴道。
“这是我们苗疆的蛊王,它会每月一发作,在发作的时候如果没有解药,它就会啃食宿主心脏,疼痛无比,陛下若想要解药,退兵吧。”千佑移开脸,强自镇定道。
“我若不退呢。”我看着他笑,“你敢杀了我吗?”
“蛊王发作的疼,没有一个人能经受的住,它会一口一口啃食掉你的心脏再爬出来,与陛下的千秋霸业相比,不值得。”他轻轻道。
我望着他,缓缓退后。
退出十余步后,我轻轻抬手,乌压压的暗卫包围了花园,那些潜伏着的苗疆人被悉数抓住摁倒在地,只余下千佑一人站在那里。
“你早就知道我是故意诱你而来。”千佑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咧嘴笑了,“你早就做好安排了。”
“早在当初跟我谈交易的时候,你就没有打算放过秦昭阳,也没有打算放过苗疆。”他轻轻说着,“时至今日,你的目的总算达到了,恭喜陛下了。”
忽地,他愤恨地嘶吼道:“那我呢?我是什么?我只是助你达成目的的棋子吗?”
“这世上有许多事,比真心更重要,我已经竭力给你最好的了,可是,你还是选择背叛我,为了苗疆背叛我。”我缓缓道。
“那是我的家,是我的族人,我的大哥,我的兄弟,我的叔伯……都毁了,苗疆毁了,人都没了,都是你。”千佑取出戴在脖子上的玉佩,狠狠摘下摔得粉碎,“什么真心,什么承诺统统都是虚伪的东西。”
“陛下,蛊王之毒,无药可解,如果你不想死的话,放他们走。”千佑青丝散落,玉冠委地,眼中还带着泪光。
“若我不放,你会杀了我吗?”我忍不住上前去。
这个时候上前是不明智的,暗卫想要护住我,但被我一把推开了。
我走到他身边,在他一抬手就能要了我的命的距离处,慢慢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放,你就要杀了我吗?”
“我会。”他压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杀了你。”
“你杀啊,一尸两命,如果你觉得抵得过的话,都给你。”我拉过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腹部。
千佑的眼睛陡然睁大,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的腹部,手也在微微发抖。
“我好恨。”千佑喃喃道,“竟是我将苗疆带入覆灭,我才是苗疆的魔鬼。”
随即,他抽出腰间匕首,一刀扎进了自己的心口。
我扶住他缓缓倒下的身子,鲜血喷了我一身,猩红而又温热。
“当日是我故意打断你们,不让谢辰说出心意,我嫉妒你对他的用心,我怕你心软会原谅他。”千佑躺在我怀里,自嘲道,“多可笑,你根本不会原谅任何背叛你的人。”
“可你,还是要背叛我。”我想抱紧他,像他当日抱紧我那样。
拥抱代表着珍惜与拥有,可是我抱得越紧,越觉得失去得越快。
他的手在底下摸索着,摸到了那个滚落地上的木球后费力地塞到我的手里。
镂空木球里面裹着的是一枚黑色的小石头。
那是苗疆至宝凤凰血,可化解天下所有蛊毒。
他努力地张口想说些什么,我知道他想告诉我,木球里面是凤凰血,可以化解蛊毒。
早在他送我的时候,我就让人查验过了。
不仅如此,我的大军在平定苗疆之后从千氏一族的神庙里找到了所有的凤凰血。
曾经被蛊虫控制过一次,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所以,他的蛊虫根本对我没用。
“其实你不要选他们,你就选我,你明明可以与我厮守一生,你明明知道纵然没有我,中原也必然吞并苗疆,这是时局所致,是天命所归。”我握住千佑的手痛苦地说道。
明明蛊虫没有发作,可此刻我心中是阵阵锥心。
千佑自嘲一笑,合上了双眼。
而我心口剧痛,一口血直接咳了出来。
苗疆的人不会凭空出现在行宫,他们不可能找得如此精准,也没那样的实力能无声无息进来。
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
我着大理寺连夜审讯,很快查出一干秦昭阳的旧部。
当日依着昭阳的遗愿放了他们解甲归田,却不想他们潜伏起来,与苗疆联手,打算再次用蛊毒控制我。
“我们要为长公主复仇,长公主英明神武,却被你这昏君所害。”被抓的人声嘶力竭地喊道。
而我只淡淡地看着。
谏议大夫站出来痛骂道:“长公主篡权夺位,把持朝政,为亲不念手足情分,为臣不尽忠义本分,你们竟然还有脸说要为长公主复仇,陛下当年登基不过一月,朝政尚未接手,如何就成了昏君,分明是你们私心膨胀,撺掇乱权,如今已是丧家之犬,竟还有脸狺狺狂吠,作出这种猖狂之态,简直是毫无礼义廉耻。”
刑部尚书立刻请命,这些部下意图谋反,当株连九族。
我面露不忍之色,提到母帝诞辰将至,只诛杀,不株连。
群臣高呼陛下圣明。
圣明吗?
我平底了内乱,铲除了苗疆,扩大了版图,稳定了朝堂。
待朝野稳定后,即刻开恩科选拔背景干净的士族子弟充入朝堂,避开结党营私的贵族集团,代表我的意志去行事,去核对土地,去清查盐税。
军中勋贵代表齐伯侯被蛊毒所侵,他年事已高,没过多久就撒手归西。
齐家要求我严惩秦昭阳等军中人员,可昭阳毕竟是长公主,最多也就是圈禁。而她自尽了,这一死足以堵住齐家的嘴。
齐家闭了嘴,这军中的新政就好推行了,军功改制也就慢慢铺展开了。
朝堂上,我重用士族,贵族多有不满,一心撺掇着让世家代表谢家出头。
但是谢家很聪明,所有的事能少插手就少插手,能装鹌鹑就装鹌鹑。
谢辰的死虽说是意外,但他为什么死,我们都心知肚明。
谋逆的罪翻出来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祸,我不株连谢家,就是要他们给我稳固朝堂,不仅不能生乱子,还要给我把朝堂稳固好。
杜太医给我用了落胎药,送走了才刚足月的孩子。
蛊王是毒,凤凰血也是毒,所谓解毒,不过是以毒攻毒,杀死蛊王的同时,也会杀死我的孩子。
我以为他把凤凰血交给我,是顾及我腹中孩子。
现在想想,他应该清楚,服了蛊王,孩子就保不住了。
所以他给我凤凰血,只是为了保住我的命。
我想大哭,却好似已习惯了这种无声的悲怆。
在谢辰死的时候,在昭阳死的时候,不,这种悲怆,比此前更彻骨难耐,更肝肠寸断。
“你做得很好。”我温和地看着杜太医,“有你做太医院掌院,我放心。”
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是母帝最信任的太医,这些年一直尽心尽力,从未背叛过我。
厚赏一番后,我撑着身子起来。
折子还没批完,江南税收有所调整,调整明细还得跟户部的官员好好唠唠。
年关将近,各路的年报也该交上来了。
刑部正在彻查几桩受贿的大案子,等下我得亲自去刑部转转,表明我对贪污受贿的关注,免得在他们办案的时候有人对他们横加干预。
湖州受了灾,需要即刻派人去主理,三十万百姓不能受困于风雪之中,来年削减赋税也是必行的,这样才能护一方长治久安。
写着写着,眼前忽然花了,有温热的液体失控坠下,砸在折子上,晕开团团墨渍。
我赶紧擦掉墨渍,这是马上要发往中书台的折子,还等着审议执行的。
折子上的事都是国家大事,一刻也不能拖延的。
毕竟我等得起,朝堂等不起,天下百姓等不起。
可是不管我多努力,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它止不住地往下掉,越掉越凶,越掉越猛。
我仰头张大嘴巴喘息,想努力平复此刻汹涌的心境,但徒劳无功。
昭阳是背叛了我,可她是我的亲妹妹,她不必死的。
我大可低调处置,圈禁她即可。
我没必要故意将她拱于烈火之上,踩碎她最为爱重的声名,逼得她自尽,还要在史书中留下千古骂名。
可我恨她,恨她用蛊虫控制我,恨她竟然能让谢辰背叛我与她一道谋事。
谢辰背叛了我,可他是我一直放在心里的人,他生或死,都与朝政无关,只是源于我爱而不得的恨,所以必须要他有个了断。
苗疆动了染指中原的心思,妄想与秦昭阳联手对付我,天子之怒,不是它一个边陲异族能惹得起的,它敢有动作,就得敢承受接下来的代价。
千佑帮我,是出于利益,让他爱上我,也是谋划的一环。
当时我被蛊虫所控,周边能利用的人,只有他。
诱拐一个单纯懵懂的少年动心,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而且,苗疆蛊术如此可怕,不让他为我动心,他如何会按照约定给我清除干净所有的蛊毒。
我把他养在身边,封他贵君,与他缱绻情长,同时命人潜入苗疆调查蛊术,培养我自己的毒蛊势力。
等到一切安排好,我就开始对苗疆下手,不留任何活路的那种。
我曾经想过,寻到忘情蛊的话就给千佑服下,抛开苗疆种种,他仍是我悉心爱护之人。
可是苗疆古籍上写着,忘情蛊要想发作,需服蛊之人心甘情愿忘记往事,否则必定蛊毒穿心而死。
遗忘,是一种比死还昂贵的选择。
长夜漫漫,我蜷缩成一团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哀嚎着,任由心痛阵阵发作,眼泪肆意横流。
就这样吧,五更尚早,尚有余暇去悲伤。
悲伤总会过去,天也迟早会亮。
盛世安乐,国祚绵长,天下何须在意,一人心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