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大周皇室唯一的公主,天之骄女,尊贵无比。
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被父皇抛弃。
“我不嫁!”我跪在御书房的台阶下大喊,任凭大雨从头顶泼下。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我抬头,透过重重雨幕,看见一道孤傲瘦削的身影,撑伞朝我走来。
“我要见父皇。”我仰头,看向宦臣楚遇。
他并未答我,只垂眸看我身边的宫女小翠:“皇上有命,扶公主回去换上嫁衣。”
小翠跪得笔直,闻言不屑冷哼:“奴婢伺候公主,自然只听公主的话。”
我直觉不好,正要开口,却只见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猛地插进她的眉心。
哐啷一声,刀鞘落地,砸进污水里。
与此同时倒下的,还有小翠瘫软的身体。
“圣上有旨,命公主出塞,同匈奴王成亲。”
楚遇一脸平静,接过身后太监捧上的白巾。
一面擦拭指尖鲜红的血迹,一面漠然轻语:“有违圣命者,杀无赦。”
身后跪了一地的宫人们吓坏了,全都扑到地下,浑身瑟瑟发抖。
“还不扶公主回宫更衣?”
悠然清冽的嗓音像是来自森罗地狱,围在我身边的宫人们,像是突然得到号令的傀儡一般,争先恐后。
“公主,奴婢伺候你去更衣。”
“公主,走吧,再不走就晚了。”
“公主......”
我被无数双手推拉着,心头大骇。
死命从中挣脱而出,扑向御书房的房门。
房门近在咫尺,我却止步于门前,浑身僵住无法动弹。
屋里传出的嬉闹声,狠狠的撞进我的心里。
我的父皇,从小视我为掌上明珠的父皇,如今宁愿和嫔妃胡闹,也不愿为我主持公道了吗?
“匈奴屡犯边境,为了保护我大周的领土,和亲是最好的办法。”
楚遇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如附骨之蛆,阴冷入骨髓:“公主认命吧,皇上若是想见你,还能让我出来打发吗?”
2
我还是被送上銮驾了。
以大周历代公主,出嫁的最高礼遇。
车轮滚滚,直到皇城在我眼中消失,也没看见父皇的身影出现。
不知是于心有愧,还是我已沦为一枚弃子,不值得他相送。
我分不清,也不想分清。
楚遇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活像傲临绝顶的头狼。
我对楚遇了解不多,只知道此人甚是传奇。
他毫无背景,却能在三年之内,从一个小小的太监,爬到朝廷中,权力的最高峰。
以宦臣的身份,傲视百官,独得父皇宠信。
他心狠手辣,宫内宫外,稍有一丁点不如意的地方,便痛下杀手。
以至于阖宫内外,畏惧他的人竟然比害怕父皇的还多。
“公主,吃点东西吧。”莲香捧了糕点送到我面前,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转头不愿理她。
“公主,求您吃点东西吧,已经一天一夜了,不吃东西,您会有性命之忧的。”
莲香哭哭啼啼,吵得我心烦。
性命之忧?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性命之忧。
伸手接过莲香手中的玉盘,在她欣喜的目光中,我一把将盘子掷出窗外。
玉盘碎裂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还有惊呼。
“大人,您没事吧?”
我微微挑眉,“大人?”
如今能被人称呼为“大人”的,除了楚遇,还能有谁。
很快,车帘被人掀开。
那张玉树绝尘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长得很好看,除了一双深井般的眼睛,其他地方,都像活人。
“楚大人,对不起,是奴婢不小心......”
“是我扔的。”我打断莲香的话。
虽然心里还在怪她臣服于楚遇,拉着我去换嫁衣。
但她终究服侍我多年,我也不忍看她同小翠一般,转眼间便没了性命。
楚遇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盯着我。
我看着他额头上微红的印记,忍不住心虚。
“看我做什么?就是本公主扔你的,怎么样?”我扬起头颅。
“别人都怕你,本公主可不怕。无论如何,本公主是君,你是臣......”
“公主若是不愿进食,那便不用勉强。”楚遇不再看我,转头吩咐身后的侍从,“从此刻开始,每日只需给公主一碗水。”
我抿紧嘴唇,瞪着这个不可一世的讨厌鬼。
“谁稀罕你的臭水。”
“那便连水都省了。”楚遇放下车帘,掉头就走。
见他没喊打喊杀,我胆子肥了些。
扑上前去扯开车帘,冲着他的背影怒吼,“楚遇定是你诓了父皇将我卖掉,用我的幸福来换你们的安枕。我恨你!我咒你这辈子是个阉人,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做个阉人。”
“砰!”
巨响从我身边传来,我吓得心脏差点跳出胸口。
转头一看,只见一把匕首插在车厢的檐壁上,离我的脸只有一寸的距离。
刀尾还在轻轻的晃动,莲香那丫头双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真......真没用!
再回过头时,孤傲的背影已经消失。
我缓了缓神,觉得那人应该不敢把我怎么样。
我都已经骂成那样了,他也只能吓唬吓唬我。
想来应该是忌惮我的身份,他不敢让和亲的公主死于非命。
很好!
知道了对方的底线,便有了张扬的本钱。
3
楚遇说话算话,接连三日,真的没送一滴水,一粒米进来。
我仰头,把干瘪的水囊挤了又挤,直到完全舔不出水来。
“公主,你就服个软吧。楚大人不发话,谁也不敢给奴婢吃的。别说吃食,就连干净的水,奴婢也快弄不来了。”
莲香耷拉着脸,窝在我身边苦苦哀求。
我靠在车厢壁,“本公主服天服地,就是没服过软。”
“他不敢让我死。”我笃定!
莲香抹着泪,“即便如此,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滋味,公主就不难受?”
我紧抿着唇,看着这跟我一起饿肚子的丫头。
这几日,她把能吃的东西都让给我了。
既然她如此仗义,我也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走!”
楚遇阴险狡猾,却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他只是命人不能给我送吃的,却不禁我的足。
只要我能找到随行准备膳食的宫人,难不成还怕没有东西吃?
公主和权臣,孰轻孰重,他们岂会分不清?
该死的!
偏偏就是有人分不清。
“公主请回。”守在马车旁边的侍卫木着脸不看我。
我不信邪的探出身子,打算硬跳下车。
“锵!”闪着寒光的长剑出鞘,冷冷的挡在我的跟前,离我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混账!”我大怒,就要跟他理论尊卑。
可身后的莲香一个劲儿的拉我。
“公主,你还没看出来吗?”
我暴躁回头,“看出来什么?”
“不管用了,天高皇帝远。出了宫,不,就算在宫中,您的话都不如楚大人管用。”
我瘪了瘪嘴,委屈得红了眼眶。
“公主别哭,您听奴婢的,跟楚大人服个软。楚大人不会让你死的,他还要留着您的命去和亲呢。”
“我偏不!”我咬着后槽牙,“只要本公主想要出去,有的是办法。”
4
我抱着肚子挨到了天黑。
孔夫子说:“天黑好办事。”
和亲的队伍扎了帐篷休整,我自然也从马车上下来,移步宽敞舒适的“行宫”。
“本公主要出恭。”我冷着脸,站在侍卫面前。
侍卫站得笔直,“帐篷里面有恭桶,公主自便就是。”
我瞪了他一眼,“本公主来葵水了,要去外边才方便。”
年轻的侍卫实在太好糊弄,闻言木脸一红,连忙低头,“末将随公主去。”
“好大的胆子!”莲香鼓着腮帮子,“你去做什么?公主的名节还要不要了?”
一大顶帽子扣过去,侍卫不敢再说什么了。
我和莲香顺利的溜出了帐篷,像是两只大耗子一般,在黑夜中弓着身子穿梭。
“莲香,那边有酒味。走,咱们赶紧去看看。”极度的饥饿之下,我的鼻子变得特别敏锐,我甚至能闻出来,那是质地不纯的高粱酒。
莲香拽着我的胳膊,“公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喝酒。”
我敲她的脑门,“你傻呀,有酒就有肉。”
5
“牛老二,你就吹吧,那凤仙楼的花魁也是你能碰的?”
不远处的火堆旁,喝得醉醺醺的伙头兵口齿不清的笑。
坐在他边上,肥头大耳的牛老二踹了他一脚,“滚蛋,老子怎么就不能碰她了?花魁又怎样,也不过是个妓,你还当她是咱隔壁家的大闺女阿秀啊?”
“嘿嘿,说到阿秀。啧啧啧,那胸脯,那大腚,一看就是能生儿子的,要是能让老子碰一次......”
声音戛然而止。
两双不怀好意的醉眼,齐齐朝着我和莲香看过来。
“公,公主。”莲香紧拽着我的胳膊,缓缓往后退。
我心底暗骂倒霉,眼看着就要溜进伙房了,偏偏这时候踩到了地上的枯枝。
佯装镇定的吸了一口气,我正要拿出公主的气魄镇住面前的两个醉鬼。
却不料,那个叫牛老二的大笑一声,拖着壮硕肥胖的身子,朝着我们扑来。
我俩尖叫着,转身拼了命的往前跑。
可几日未进水米,哪儿还有力气。
才跑了几步,背后便传来一股大力。
我往前跌了一跤,爬起来回头一看,莲香的衣衫已经被牛老二扯破。
“大胆,我是伺候公主,啊......”莲香话还没说完,就被压到了地上。
“莲香!”我大喊一声,想要冲回去救她。
可刚往前一步,便撞上了朝我冲来的伙头兵。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跑回来,同我一打照面的时候,竟然还愣了下。
趁着这一下,我死命一踹,稳稳命中他的胯下。
他双手捂裆,满脸痛苦的倒向地上。
借着这个当口,我捡了一块大石头朝着牛老二冲过去。
“公主,小心!”莲香只来得及大喊一声,便被牛老二一个巴掌扇晕了过去。
见此,我火冒三丈,手中的石头就要扔出。
可没想到这时,后脑勺一股剧痛传来,我整个人,被扯住头发生生的往后摔去。
“混账,滚开!”
我被摔得七晕八素,刚缓过劲儿来,就发现身上扑了个重物。
一时间,从未有过的惶恐席卷全身。
莲香的尖叫传来,我终于知道害怕了。
“混账,滚啊,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唔......”
我的嘴被泛着油腥的大手捂住了,我拼命挣扎,后背被地上尖锐的石子磨破。
“嘶!”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我只觉得手臂一凉,袖子竟然整个被扯掉。
“不要!”我绝望哭喊,期盼能有人听见。
只是幸运似乎并未打算光顾我,伙头兵泛着恶臭的嘴,凑向我的脖子。
我哭得声嘶力竭,凭着本能反抗。
整个人陷入巨大的绝望中,就连身上的重物什么时候消失的,都没察觉。
“还要哭多久?”清冷的声音传来。
我还在哭嚎。
“没事了。”楚遇难得无奈。
我哭得打嗝。
“你烦不烦。”楚遇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扯了起来。
我终于停了下来,看着他那张令人讨厌的脸,怔住了。
“你......”
“哇!”我狠狠地嚎了一声,猛地扑进他的怀中。
眼泪噗呲噗呲的掉,我怕死了。
现在哪怕是他,都能被我当成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拽住不放了。
“行了,你又没被他怎么样,别哭得像是死了爹似的。”头顶上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我抽抽噎噎,“你好大的胆子,敢咒我父皇。”
缓了好一阵,我才平静下来。
劫后余生让我欢喜非常,可当我发现,莲香变成了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时,所有的喜悦,在一瞬间被冰冻。
6
“对不起。”我跪坐在莲香身边,泪水狠狠砸落。
“倒算是个忠仆。”楚遇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要不是她推你一把,遭殃的恐怕是你。”
我哭着点头,却在下一瞬,怔愣在原地。
“你看见了?你一早就来了?”
楚遇不置可否,淡漠的表情一下点燃我心中的怒火。
“既然一早就来了,为何不出手相救?你明明可以救下我们两个。”
面对我火冒三丈的质问,楚遇无甚表情的脸冷了下来。
一双深眸,又变成了无波的枯井,“没用的人,我为何要救?”
不敢相信的看着他,看着他起身,看着他转身离去。
我这才清醒过来,像是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真是可笑,被他救了一次,竟忘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救人?
这样的词语,在他的字典里,应该只是一个笑话吧!
没了莲香,我的日子仿佛也没了生机。
日日把自己关在马车里,像锁进一座精美奢华的囚牢。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若是我不犯倔脾气,不坚持去偷食物,不朝着有酒的地方去。
莲香就不会死。
我知道错了,那么一切能不能重来?
我变得很乖,新送来的每一餐饭食,我都会小心翼翼的吃下,一粒不剩。
送来的水也一样,我一口一口,全都喝得精光。
可我都这么用力了,莲香还是没能活过来。
我开始崩溃大哭,任谁在车外劝我,我都没法停下来。
直到失去意识。
7
再醒来的时候,一睁眼便看见了楚遇。
我别开视线闭上眼。
心想肯定是见了鬼,他怎么会待在我的马车里。
“公主不想见本官,本官也不愿见公主,只是有句话不得不说。”
“公主若是还有一丝愧疚,便振作起来。你已经高热两日,若是再这么折腾下去,本官送到匈奴的,便只剩一具尸体了。”
我没想到坐在我身边的真的是个大活人,更没想到这个大活人,能苦口婆心的劝我振作。
比见鬼还稀罕!
不过说来说去,这个自私的家伙,都只是怕完不成任务而已。
若非命是我自个儿的,我倒真想看看这家伙搞砸了任务的后果。
我冷哼一声,尽管知道莲香的死怪不到他头上,却依然不想同这个见死不救的家伙好好说话。
“楚大人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丧尽天良的事情做多了,老天迟早会有报应的。”
“报应?”楚遇难得勾唇,笑弯了眼睛,“原以为公主经此一事,多少能长点教训,没想到还是如此天真。报应都是给弱者的。”
他凑近我,明明一双带笑的眼睛,却让我如坠寒潭,“公主信不信,只要你变得够狠,连老天爷,都要听你的。”
8
楚遇这家伙做人不行,当刽子手倒是不错的。
我还没有吩咐下去,他便把那日欺负我们的牛老二和伙头兵都捆了起来。
绑在马车后拖行了几天,就等着让我亲手结束他们,给自己和莲香报仇。
“若是想给个痛快的,便往这儿插。”他伸手拍向伙头兵的心脏处。
把匕首塞到我手心后,又告诉我若想折磨他们,便把他们的皮肉一片片割下来。
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听得浑身发冷,握着刀的双手,忍不住颤抖。
“公主不是相信报应吗?现如今机会就在你手中,能不能报仇就看你了。”
“若是不敢动手也没关系,既然公主仁慈,那我便把人放了。不过如此一来,你那个婢女,可就真的是白死了。”
“刺下去吧!公主不想试试吗?主宰别人性命的感觉,别提多舒坦了......”
“你闭嘴!”我大喊一声,崩溃的扔下手中的刀子。
我不是他,我不敢杀人!
他就是个魔鬼,来自十八层地狱,真正的魔鬼,我要离他远远的。
9
牛老二和伙头兵消失了。
不知是被他杀了,还是如他说的一般,把人放了。
我不愿去纠结这件事,只要一想到他们,便会记起莲香。
记起莲香,便觉得连现在吸的每一口鲜活的气,都是罪过。
送嫁的车队已经来到了大周的边境。
再往北,便是匈奴的地界。
信使已经派遣出去,我们得在这边陲小地待上一段时日,等匈奴王回了信,才能过界。
越是到了要离开大周的当口,我便越是沉默。
心情不好,食欲也便不振,没过几天,身子竟然愈发消瘦下去。
楚遇担心我死在他手中,特意寻了当地的厨娘来为我做饭。
厨娘手艺不错,我勉强吃了几顿,胃口竟然变好了。
却不成想,我刚吃上瘾,厨娘突然不来了。
饭菜不香了,我烦躁不安。
向楚遇身边的太监打听了厨娘家的住址,便只身前往。
镇子不大,楚遇这次竟然没有限制我的行动。
我沿路打听,没花多少功夫,便找到了太监口中的地方。
远远的,看见黑压压一群人。
我挤进人群,意外发现被绑了手脚,塞了嘴巴,像只牲畜似的塞在竹笼里的厨娘。
她的身边,是一片清澈池塘。
“怎么回事?”
我焦急打听,这才知道,人们认为厨娘不安于室,背着自家男人在外面偷汉子。
群情激奋的乡邻们,正要把她绑了沉塘。
“不能沉塘!”我按着竹笼。
“她若有罪,自有衙门会审理。你们把她沉塘,这是滥用私刑!”
“关你屁事?”乡邻不耐。
“这贱妇背着自家男人偷汉子,自该沉塘淹死,哪儿还用什么审理。”
我低头看向厨娘,只见她拼命挣扎。
见我瞧过去,她更是焦急的呜咽出声。
“大周律法,滥用私刑者杖责三十,收监十日。各位若有证据,不如将人送到衙门。”
我挺直背脊,肃着脸冷语,“可若是没有证据,那便是构陷,是谋杀。”
“各位,谋杀的罪名有多重,想必不用我来解释吧!”
一番威胁,总算让群情鼎沸的乡民们冷静下来了。
热闹大家都爱凑,可若是要担罪责,便不是人云亦云那么简单了。
“谁说没有证据!”有人扔出一个巴掌大的布袋来。
“这是在她被褥底下找到的钱袋,野男人用过的钱袋。”
钱袋就在我面前,我弯腰捡起来。
只一眼,便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这是宫里的棉锦,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是将细巧心思都隐藏进了丝线里,织就起来极其费功夫。
除了父皇宠爱的几个嫔妃,也就我那儿有两匹。
只是这深沉褐色,想也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我心里有了底,“听我说,这钱袋是她挣来的。”
“胡说!她一个妇人,上哪儿挣那么多钱?”
“大家伙儿,别听这臭丫头瞎说。赶紧把那婆娘沉塘,要是错过了好时辰,当心真神发怒。”
这句话,像是火把,一下就点燃了人们心中的导火索。
一时间,大家兴致高涨,扯着喉咙喊:“沉塘,沉塘!”
“喂,你们别乱来,这钱袋我认识,她根本不可能和钱袋的主人发生什么。”
我紧拽着竹笼,试图解释。
楚遇是个太监,怎么可能和厨娘有私?
可压根就没人听我的。
乡民们很疯狂,有人拉扯我的胳膊,有人掰我的手指。
厨娘哭了,一张脸凑到我的面前,隔着竹笼,我瞧见了她眼中的绝望。
我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见了莲香。
我死命的拽着,哪怕竹片深深陷进肉里。
或许是被我的倔强给气着了,乡民们不再只针对厨娘。
拉拽我的手变成了推。
他们高喊着,“把这臭丫头一起推下去,她们都是一伙的,她们都是罪恶的化身。把她推下去,献给真神,真神会保佑我们的。”
“推下去,推下去!”
人们疯了!
这一次,我再也没法成为他们的阻碍。
相反,能多推一个下水,让他们兴奋极了。
“噗通!”
我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大力推向我的肩膀。
来不及反抗,我被推歪了身子。
一脚踩空,眼看着碧蓝的水面越来越近,我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却没料到下一刻,腰上突然多了一股力量。
我惊得睁开眼睛,在看清身边那张脸的同时,也被带离水面。
楚遇的脸是干净的。
和恶魔般的脾性不同,他外表清冷凛冽,如同偶入人间的神邸。
于是,人们理所当然的,把他也当成了良善可欺的软柿子。
在安静了一瞬之后,又开始张扬愤怒。
“混账,你又是谁?为何多管闲……”
“噗呲!”
一声短暂的轻响,下一刻,血色漫天。
年轻汉子的话还卡在嘴巴里,脑袋却搬了家。
鲜血喷洒,溅到别人的头上,脸上。
一时间,兴奋的叫嚣变成了极致的恐惧。
“再出声者,杀!”
楚遇的声音很轻,却犹如万斤铁锤,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中。
很快,人群便安静了下来。
“她无罪。”楚遇伸手,指着厨娘。
乡邻们低下头,大多不敢说话。
却还有那不死心的,“你是谁,凭什么说她无罪?”
我突然心慌,连忙抬头寻找声音的出处。
就在看到那人的一瞬间,也瞧见一把匕首刺向他的眉心。
“楚遇!”我大喊一声,转头看他。
他只瞧了我一眼,便又看向乡邻,“她无罪!”
这一回,没人再敢说话了。
11
厨娘得救了,却以牺牲了两条人命作为代价。
我知道楚遇嗜杀,可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两条活生生的性命,说没就没了,不过因为多说了一句话。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走到无人的山坡上,我突然顿住脚步。
回过头,冷冷的盯着他。
“公主在可怜那些人?”他面无表情。
我咬了咬唇,“我知道你厉害,大家都知道你有本事。可是,你救了厨娘就好,为什么要滥杀无辜?”
“无辜吗?”楚遇板着脸,“我若是晚去一步,公主的命也没了。”
“你的救命之恩我不会忘的。”我冲他喊,“可一码归一码,你随便杀人就是不对。”
“那公主要报官抓我吗?”
我气结,现如今大周天下,哪个官敢抓他。
跺了跺脚,我转身朝着营地跑。
回去之后谁也不理,把自己关在帐篷里面,直到天黑。
“公主?”
厨娘的声音,在帐篷外面响起。
她一进来,便跪倒在我跟前,还磕了三个响头。
“民妇谢公主,若不是公主,民妇......”
她啜泣起来。
我伸手扶她,“说起来我也没干成什么,你若真是要谢的话,就去谢楚遇。”
“谢过了。”厨娘抹着泪点头,“刚从他那儿过来,公主,求您别责怪楚大人,他已经知道错了。我走的时候,还见他哭了。”
“哭了?”我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厨娘连忙说是,还一本正经的拉着我,“公主不信,民妇带你去看。”
我的确是不信的,楚遇那家伙会哭?
我宁愿相信母猪会上树。
夜晚的塞外,宁静又辽阔。
繁星闪烁,山风清澈。
不远处朦胧的月色下,一人,一树。
无数横七竖八的酒壶,在他脚边散落。
我转头看向厨娘。
厨娘又跪下磕头,“殿下恕罪,民妇不是故意要撒谎的。只是知道楚大人被公主责备以后,心情不好,才出此下策。”
“殿下,楚大人毕竟救了民妇......还有公主。”
我谢谢你“好心”提醒我。
走到楚遇身边,我干咳了两声。
楚遇坐在地上,仰头看我。
第一次被他仰视,我的心里竟然意外的舒坦。
“公主怎么来了?”他问。
我得意,“听说楚大人哭了。”
楚遇挑眉,我伸手指了指厨娘的方向。
转头看过去时,厨娘早已经消失。
我怕楚遇不信,连忙保证,“真的。”
楚遇轻笑一声,“公主相信楚某会哭?”
我瘪了瘪嘴,“那谁知道。”
“公主可真是太好骗了。”
我顿时气结,舌头发粗,不知道该怎么怼回去了。
“公主为何会救厨娘?”楚遇看着我,“当时那样的状况,公主有没有想过,你也会遇到危险。”
我摇头叹气,“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那若重来一次呢?公主还会挺身而出吗?”
这是什么鬼问题?
我皱眉瞪他,“那若是再来一次,楚大人还会随便杀人吗?”
那家伙转头看向远方,不再和我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叹气,“公主一定要争锋相对吗?今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行吗?”
说着,拍了拍身旁的草地。
他仰起头,笑着看我,“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么一说,就鬼使神差的坐下了。
“公主还没回答,若是别人,和你不相干的人,被人冤枉沉塘,公主还会再救一次吗?”他问我。
我愣在了他的眼睛里,想了想,认真点头,“会!”
楚遇笑了,我没看错,那双枯井般的眼中,竟然真的有星星点点的水光。
“若是早些认识公主,便好了。”
我不解,“你什么意思?你被沉塘过?”
楚遇大笑,仰头喝了一口酒,“说着玩儿的,公主你又上当了。”
我气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
“公主别喝,那酒是苦的。”他说。
我冷哼一声,再信他的话我就是傻子。
猛地灌了一口。
“好苦,咳咳咳......”我整张脸皱成一团,恨不得把手中的酒,朝着楚遇脸上泼过去。
楚遇笑得欢喜,用袖子擦我下巴上的酒。
“说假话的时候你信,说真话反而不信了。”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谁知道你真会喝这么苦的酒,你是不是有病?”
“是啊。”楚遇认真点头,从我手中拿回酒壶,就着我喝过的地方喝了一口。
“我是有病,可有病的不止是我,还有整个世道。”
我没听清他说什么,整颗心都扑在他喝酒的位置。
酒壶的壶口,我刚刚也喝了。
心跳莫名加快了许多。
他说他有病,会不会传染给我啊?
“匈奴王的回信送来了。”楚遇轻声说。
他总是有这个本事,语调轻轻的,却能在人的心里锤下重鼓。
我转头看他,声音不自觉有些发抖。
“来,来了?”
“嗯!”他盯着我,从未有过的认真,“怕吗?”
我很想说我不怕,可瘪着嘴老半天,也说不出来。
我低头沉默着,双手几乎要把身边的野草拔光。
就在鼓足了勇气,想说“我不怕”的时候,楚遇开口了。
“我带你走吧!”
12
我-带-你-走-吧!
我幻听了吗?还是得了臆症?
要不然,怎么会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敢吗?和我一起离开。”楚遇望着我说。
我凑近了他,用手在他的眼前竖了两根手指,“这是几?”
楚遇翻了个白眼,把我的手指按下来。
天可怜见,我真是被他吓坏了。
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从他的脸上,看见翻白眼,这种凡人才会做的动作。
“你是楚遇吗?”我不由得怀疑。
他沉着脸,“时候不多了,赶紧决定,要不要跟我走。”
“不是。”我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跟你走是什么意思?私奔吗?你不是太监吗?”
“到底走不走?”楚遇的脸黑了。
“走!”
我急急忙忙答应下来,生怕他反悔,也生怕自己反悔。
我不敢深想逃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只下意识的觉得,能永远跟楚遇待在一起,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管他是不是太监。
索性疯狂任性一次好了。
身处厨娘家地窖,看着满屋子的红薯,我无时无刻不在焦躁担忧。
楚遇已经离开五天了。
今日,是我们约定的最后一天。
若是他今夜不来找我,我该怎么办?
好在他来了,掀开地窖顶上的木板时,一抹血腥味传来。
“你受伤了?”
看见他的身影,我激动万分,赶紧上前。
他摇摇头,“匈奴人的血。”
那我就放心了。
往回逃的路上,只有我们两个。
说是逃,可一路上,我压根就没见着几个追捕我们的影子。
偏偏一向波澜不惊的楚遇,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似的,拉着我不停的赶路。
一开始我不明白,可越往京城走,就越能看见匈奴人。
为什么大周境内,会有匈奴人?
是因为我逃婚?
我开始惴惴不安。
好在楚遇说不是,他说,边境有镇北将军守着。
只要将军还在,匈奴人就进不来。
我相信他。
可我信错了。
当一队匈奴的兵马把我们围住的时候,我才知道,楚遇又在诓我。
我不会功夫,楚遇带着我,就像带了个累赘。
为了让自己不成为负累,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刀子,被他杀掉的匈奴人的刀子。
刀上沾着血,我顾不上害怕,咬紧牙关紧握在手里。
楚遇很勇猛,被敌人团团围住的时候,镇定得像是一头雄狮。
他还不怕疼。
为了护着我不受伤,他替我挡了一刀。
从肩膀一直到手肘,长长的一道。
鲜血染透他衣衫的时候,他没喊一声疼。
直到纵身扑向敌人,把二十多个匈奴士兵打得落荒而逃,他才微微皱了眉头。
我拉着他满大街的找药铺。
可匈奴人就像在我们身上安了眼睛似的。
上哪儿都能撞见。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匈奴人还对付老百姓。
我亲眼看见一队人马冲进一间酒楼,顿时人仰马翻,尖叫四起。
我拽着楚遇的手,浑身止不住颤抖。
我双手握紧刀柄,想要不管不顾的冲进去,可楚遇拦住了我。
“他们是因为我!”我红着眼睛冲他喊,“我逃婚,我惹怒了匈奴王,他才攻打我们的。”
“楚遇,我是罪人!”
“你不是!”楚遇盯着我,伸手为我抹去脸上的血迹。
“乖乖呆在这儿,等我。”
他把我安置在安全的角落,转身就要进去。
“楚遇。”我拉住他,他回头看我。
“小心些。”
他受伤了,我不想让他去冒险。
可酒楼里那惨烈的叫声,又迫着我不得不放手。
我蹲在角落,头一次憎恨自己无用。
13
刀剑的铿锵声,桌椅的破碎声,尖叫声,和狂笑声。
我仿佛置身在修罗地狱。
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大周变成了这个样子。
酒楼燃起熊熊大火,仿佛要烧毁整片天空。
头顶被大手盖住,我仰头,望进楚遇的眼眸。
他脸上都是血,还在对着我笑。
我忍不住嚎啕出声。
楚遇蹲下来,一把搂住我。
我不敢碰他,他一身的伤,我害怕把他弄痛。
手忙脚乱的,我从包袱里掏出药粉。
就在这时,又一队匈奴人缓缓走近。
我愤怒不已。
这是大周,是我们的大周。
就算我逃婚,失了信誉在先,匈奴王也不能这样肆意凌辱。
抓起被我放在身旁的长刀,我打算跟他们拼命。
可就在这时,身后一只手把我拉住。
“姑娘,跟我来。”
我转头看向楚遇,他冲我点头。
我搀扶着他,快速钻进身后的花丛。
跟着前头那人穿过几条小巷,最终,来到一座破庙前。
“姑娘,我姓殷,你叫我殷大婶就好。这儿很安全,你们夫妻俩,先在这儿养伤。”
我看着殷大婶,在她的身后,还站着大大小小,一群妇孺。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殷大婶说,“这个时候,为啥不留在家中,还到处乱跑?”
我一时找不到借口,便只能半真半假的说为了逃婚。
殷大婶看了眼楚遇,面色沉稳的说:“原来是私奔。”
我察觉到楚遇在看我,有些心慌,不敢抬头看他。
进到破庙里,殷大婶才告诉我,庙里的这些妇孺,都是城里的百姓。
“半个月前,城里突然乱了套。”
“京里来人,和咱们的县令打了起来。”
“城里的男人都被抓去做了壮丁,可这几天,竟然还有匈奴人掺和进来。”
“女人们害怕,只能聚在一处。真不知道这世道究竟怎么了。”
“家不家,国不国的,日子可怎么往下过?”
殷大婶的话,让我诧异又心痛。
眼看着周围的女人孩子们,开始低头啜泣,我只觉得无比自责。
楚遇的伤很重,又没有及时处理伤口。
于是,当晚便病倒了。
脸色潮红,浑身发烫,烧得迷迷糊糊。
我整夜守在他身边。
给他喂水,冷敷。
“娘,娘......”
楚遇皱眉呓语,含糊不清。
他突如其来的脆弱,让我很是难过。
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在他耳边轻声说:“没事,没事的。”
“不要,不要沉塘,娘......求你们,不要沉塘。”
我愣了,像被惊雷突然击中。
日前在边塞的话,缓缓浮现我的脑中。
“若是别人,和你不相干的人被人冤枉沉塘,公主还会再救一次吗?”
“若是早些遇见公主,便好了。”
我抓着楚遇的手,心里钝钝的痛。
泪水不听话的滑落,滴到楚遇的脸上。
我从不知,他竟有过那样的苦楚。
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水珠,我哽咽着说:“楚遇,对不住,没能早些遇见。”
“楚遇,若你不是太监,便好了......”
隔日一早,楚遇便不见了。
我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破草席,又慌又急。
“姑娘,许是私奔太苦,你男人受不了,回去了。”
“丫头,你家在哪儿?若是能回的话,便回去吧。”
“是啊,这世道乱成这样,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自己的家人。”
破庙里的妇孺们都很失落,有的仰头望着天空,有的躲在角落啜泣。
我木然走到破庙门口,朝着远处张望。
不知究竟该如何自处。
14
破庙也有破庙的好处。
人多嘴杂,消息便也传得快。
没过几天,听闻成王带了兵将,说要清君侧。
我担心父皇母后,决定不留在原处等楚遇回来。
我要回宫。
可是消息瞬息万变,还没等我出发,匈奴人进城了。
不是之前的小股队伍,是城门开了,大军来了。
我惶惶不安,觉得楚遇肯定知道些什么。
这些匈奴人,说不定和他有关。
可惜他已经消失,我就算想找他问清楚,也没有这个机会。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周国的国君已经投降,现如今是我大胡的俘虏。”
“我大胡首领皇恩浩荡,不杀降民。识相的,今日午时,去城门口恭迎我大胡王,若是有不去的。”
只听一声惨叫响起。
“死,便是唯一的下场。”
破庙外,匈奴人大声叫嚣着,不时传来皮鞭和惨叫声。
庙里的妇孺,都吓得捂紧嘴巴,连哭都不敢出声。
我从人堆里站起来,想要冲出去看看,却被无数双手按住了。
“别走,丫头,他们会杀人的。”
“走不了了,姑娘且再躲躲,就算是国破家亡,只要咱们留着命在,就......”
殷大婶捂了嘴,哽咽得说不下去。
我不知道,这几个时辰是怎么过来的。
直到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人已经随着大家一起,来到了城门口。
城门下的守卫,已经换成了匈奴的兵士。
他们手举钢刀,满目狰狞。
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一列骑马的队伍出现在城门口。
为首的,是个体型庞大的络腮胡。
他手握长枪,威风八面,视线从百姓们的头顶扫过时,突然一凝。
长枪猛地刺出,离他最近的一个百姓,连尖叫都来不及,便断了气。
“哈哈哈,周国的男人,果然都是孬种。”
他仰天长笑,手一挥,便连人带枪,举到空中。
“啊!”周围有百姓开始尖叫。
伴随着尖叫的,还有匈奴士兵的肆意狂啸。
混乱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匈奴的士兵镇压下来了。
百姓们挤在一处,雅雀无声。
“成王何在?不是该来迎本王入城吗?”络腮胡把枪尖上的尸体随意甩开,仰着头,皱眉开口。
很快,城里便走出来一队士兵。
大周的士兵。
人群开始骚乱,或许是看见自家的士兵出现,绝望的百姓们,心中又燃起希望。
“安静!谁再出声,老子就砍了谁!”络腮胡大吼一声。
大家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大周的士兵。
让人失望的是,所有的士兵都低着头,缓缓前进,像聋了似的。
人群中,悄然出现小声的啜泣,很快,便如同疫病,迅速蔓延。
我仰头憋回泪水,大周的天,似乎塌了。
“恭迎胡王入主周国,胡王万岁万万岁!”
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戳破了悲凉的气氛。
我身子狠狠一颤,差点站不稳。
那声音......
我不敢转头,怕看见让我绝望的脸。
“是他,怎么是他?他不是.....”殷大婶震惊低喊,却在看了我一眼之后,闭上了嘴。
她虽然没说完,但也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捏紧双拳,这几天,疯了一般的惦念。
我幻想了无数次的再见,却没想过,是这样的画面。
我鼓起勇气转过头去,只见楚遇一瘸一拐,从大周的士兵中走出。
他的双手,提着两团黑乎乎的圆物,而他经过的一路,拖满了鲜血。
15
醒来的时候,我又回到了破庙。
怔怔的躺在原地,想不起来我是什么时候没了意识,又是怎么回来的。
“呸,还有脸躺在这里,醒了就快滚,咱们这儿,不收留卖国贼。”
“滚!你这丧门星,叛徒,叛徒!”
“好了,这丫头被骗了,你们看不出来吗?”殷大婶护着我,试图替我解释。
“她被骗什么?她男人是叛徒,她也是叛徒。”
女人们很激动,冲过来就要撕扯我。
殷大婶拦不住,哭着冲人们喊,“她也是受害者,她男人手里提的,是她爹的头。”
撕扯我的人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我缓缓闭上眼睛,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动过。
听说匈奴王进了宫。
听说卖国贼楚遇谄媚至极,大肆搜罗烟花女子进献,捧着匈奴王夜夜笙歌。
我每日就坐在破庙的廊下,抬头望天。
楚遇走的那晚,给了殷大婶一封信,托她交给我。
信中说:「故事里的那个孩子,后来找到一个靠山了。
那孩子慢慢长大,一天也没有停歇的往上爬。
终于有一天,他有能力报仇了。
他杀了仇人,杀了每一个用脚踩过他的百姓。
他恨这天下。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小公主。
公主没有害过他,却被他当成手中的棋子。
他明知道,公主的叔叔想要破坏她的家。
却只因为一点蝇头小利,便打算利用公主,拖住能救她父皇的大将军。
至于公主的死活,他压根就没有关心过。
可公主让他震惊了,他不相信,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人。
他想,若是早些遇见公主,就好了。
公主不忍杀掉伤害她的人,却毫不畏惧的用娇小的身子,保护被人抢了东西的老人。
他这辈子最恨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冤枉他的人。
另一种,便是抢别人东西的人。
所以,他用最残忍的手法,把那些坏人杀了。
他不敢伤害公主了。
他想送公主回家,只是,公主的家,似乎被他毁掉了。
他没脸面对公主,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公主夺回她的家。
希望来得及,希望,还来得及吧!」
我撕了他的信,撕成一片一片。
他说他会一直守着我,却在天亮的时候消失无踪。
他说他要夺回我的家,却提了我父皇的头颅,向匈奴跪地称臣。
我现在,一个字都不信他的。
直到有一天,破庙的门被一个女子推开。
「这不是翠红楼的头牌艳红吗?怎么上咱们这儿来了?」殷大婶走上前去。
艳红猛地跪到在地:「求你们收留我,天杀的匈奴人,要抓我们进宫。我父兄就死在他们手中,我就算是死,也不要伺候他们的王。」
我终于等到机会了。
换上了艳红的衣服,推门走出了破庙。
前面的路不好走,可我是大周的公主,再难也要走。
16
宫里的陈设没有变化,除了主人变了。
我换上舞姬的衣裳,手拿鹅羽扇,翩然起舞。
那日见过的络腮胡坐在龙椅上,我离宫的时候,那地方还坐着我父皇。
楚遇就站在他身边,一身太监衣裳。
好笑,从前他是宦臣之首,却从未穿过太监的衣裳。
在我瞧他的时候,他也正在看着我。
他冲我点头示意,就像知道我一定回来似的。
“主子,今日这批舞姬,是京城里面最出名的,主子可还满意?”他单膝跪地,凑到络腮胡跟前,为他斟酒。
络腮胡咧嘴一笑,伸手指我,“那个,过来。”
楚遇挥了挥手,“其余的下去。”
络腮胡表扬似的看了他一眼,随即一个耳光扇到他脸上。
我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
只见楚遇连忙匍匐下去,“主子,奴才错了,奴才不该自作主张。”
“没根的玩意儿,难怪你们周王宠你,的确懂得主子的心思。”
“怎么,这几日成天的送美人给老子,是想要迷惑老子?”
“奴才不敢。”楚遇缩着肩膀,声音颤抖,“奴才只是想把天下最好的给主子。”
“算你识相。”络腮胡傲然,一脚踹到他的肩上,楚遇被踹翻在地。
“记得,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本王和你们那个没用的周王不一样,他是个没种的家伙,割地,赔款。老子只要吓一吓他,他就怕得什么都往老子的口袋里面送。”
“甚至连女儿也卖,跟着这种人,你能有什么出息?”
“是。”楚遇低头。
“不过你一个阉狗,能够混到如今这一步,也还算有本事。你说得没错,老子帮成王赢来的江山,倒不如自己坐。”
楚遇连忙恭维,“主子英明。”
络腮胡教训完楚遇,这才想起殿上还站了一个我。
“你过来。”
我乖巧上前。
他的视线流连在我脸上,再顺着脖子缓缓往下。
很恶心,但我忍住了。
他咽了咽口水,笑着伸手抓住我的头发,逼我凑近他。
他的脸,离我那么近,气息喷到我面颊上,让我想起了那夜的伙头兵。
我笑着出声,声音软糯到自己都想呕,“王上,让奴婢伺候你。”
络腮胡笑着,满意的闭上眼睛,“既漂亮又懂事,本王喜欢......该死,混账东西。”
我被他扇了一耳光,摔倒在地。
而他的腹中插着一把鲜亮的匕首。
羽扇的扇柄,便是匕首的藏身之地。
他似已怒极,朝我迈了一步,可也仅仅是一步。
我看着他笑,也看着他身后的楚遇笑。
络腮胡站在原地,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铁锤般的拳头往后一挥,眼看就要打中楚遇。
可令他死也想不到的是,楚遇不过一抬手,便把他的拳头牢牢握在手心。
“做了丧尽天良的事。”楚遇盯着他,面无表情,“是要遭报应的。”
匈奴王死了,我亲手割下他的脑袋。
我看着被鲜血侵染的双手,漠然抬头,“楚遇,我变成你了。”
他笑着,抚上我的头发,眼底是我没见过的温柔,“傻子,你不会是我,你永远,不会变成我。”
“我该杀了你吗?”我问他。
他看着我,缓缓凑近,嘴唇贴在我沾了血的额头。
我像个木偶似的站在原地,任凭他把我搂在怀中。
“应该的。”他轻声说,“下辈子,我若不是太监,我来找你好么?”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杀他。
我知道他是对的,尽管,我父皇死在他手中。
17
匈奴退兵了,不仅仅因为他们的王死了。
听闻镇北将军横扫了匈奴的大本营,打得他们后方毫无还手之力。
听闻大周境内的匈奴大乱,一支支队伍,从惊惶回撤,到抱头鼠窜。
我坐在帘后,静静的听着大臣们的奏报。
在我跟前,是我七岁的小弟。
“启禀皇上,此次能全歼匈奴,收缴他们的属地,全靠镇北将军的功劳。”
我点头,“赏。”
“皇上,有功当赏,有错当罚。楚遇那厮,乱臣贼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我看向说话的大臣,沉默不语。
“皇姐。”小弟回头看我。
“公主殿下,楚遇通敌叛国,请公主处置。”
朝堂上的大臣们,像商量好了似的,跪倒一片,声音大得,能掀了“皇极殿”的屋顶。
“公主殿下,楚遇送来一物,说是给大臣们的礼物。”身边的太监小声说。
我虽有些疑惑,却也招了招手。
太监走到边上,接过宫人送来的托盘。
托盘上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大家都奇怪的看着,好奇里面有什么宝贝。
盒子打开了。
朝臣们都满脸震惊,随即,扑倒在地上,高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们离开了。
偌大的“皇极殿”空空荡荡。
“皇姐,我们还不走吗?”小弟转过头来看我,随即惊恐,“皇姐,你的头发,头发怎么全白了?”
我茫然,头发,白了吗?
我张了张嘴,想让他别怕,却意外的发现,我出不了声了。
“皇姐。”小弟大哭,掀了帘子扑到我脚边,“皇姐,我怕。”
我笑着摇头,把他搂在怀中。
小弟在我怀中发抖,“皇姐,楚遇送来的不是礼物吗?他怎么送来自己的头颅?哪有人把头颅,当做礼物?皇姐,你说话,求你,说话好吗?谦儿好怕......”
番外:楚遇篇
我是个假太监。
幼时,亲眼见着母亲被冤枉沉塘。
我爹是七品县丞,一向被百姓尊为“青天老爷”。
可惜那个“青天老爷”,却由着自己的发妻,被京里来的高官糟蹋。
事发之后,高官无碍,我母亲却被沉塘。
所以说,清官有什么用?
还不如做奸臣,让这天下,唯我独尊。
大周皇帝真是个蠢货,西夏一吓,便割地。匈奴一喊,便赔款。
成王找我商量,说那张龙椅他哥坐着不行,还不如换个人坐。
我有什么所谓呢?谁坐不是坐?
可成王许诺我,事成之后,江山分我一半,让我做异姓王。
虽然王不王的无所谓,反正这笨蛋皇帝也听我的。
可若是这天下不好过,似乎也挺有意思的,反正无聊,我便答应了。
帝京这边交给成王,我只需要去北境拖着镇北将军就好。
那是个忠君爱国的狠角色,若是他入京勤王,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要去北境,总要有个理由才行。
公主不错,已经到了成婚的年龄,就该出嫁了嘛。
我提议的时候,皇帝还舍不得。我告诉他,用一个女儿,换北境十年平安,不好么?
这个蠢货答应了,他压根就不知道,只要镇北将军在,他的边境本来也能平安。
我随着队伍出发了,路上风景不错。
皇家的种不大好,皇帝是个老笨蛋,生了公主这个小笨蛋。
小笨蛋饿了不知道跟我求饶,自己跑去偷吃的。
我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她正被一个伙夫按在地上挣扎呢。
我捏了伙夫的脖子甩到一边,喊了这丫头几声,她才反应过来,一下扑在我怀中。
我本想踹开她的,可这丫头还打嗝。
这世上真有人能哭到打嗝,好神奇。
笨丫头看上去脏兮兮,却还能够香喷喷的,挂在我怀里的身子也软软的,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
莲香死了,自尽的。
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笨丫头竟然怪我为什么不救莲香,我哪儿知道她要自尽?
不对,我为什么要救?跟我有什么关系?
捏死伙夫,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可我偏偏不杀,我把刀拿给小笨蛋。
她不是自诩善良么?我就是要让她看见自己的恶。
这世上的人都一样,哪儿有什么真好人,不过都是伪君子而已。
可我好像错了。
小笨蛋竟然愿意拼上自己的性命,去救厨娘。
我想到了我娘,当年,我娘就是这样,被人沉塘。
那时候我小,我没有力量,我救不了我娘。
周围那么多乡亲,任凭我跪下朝他们磕头,他们也无动于衷。
他们平常不是这样的,他们见着我,都会亲热的喊我“遇哥儿”的。
我问小笨蛋,若是别人,她也会救吗?
她说会,她说会!
我要是早些遇见她就好了。
我没法推她去送死了。
我要救她,要带她走。
可这天下,还有哪儿是她家?
皇宫吗?成王快要打下来了吧。
我后悔了,我不能帮着成王,毁了她的家。
我把她藏到厨娘家的地窖里,只身去找了镇北将军。
我不知道将军会不会杀了我,但要保住小笨蛋的家,只能靠他。
将军气极,捅了我一刀。
但好在答应和我里应外合了。
匈奴王和成王有勾结,想必已经偷潜进京。
所以他的大本营,就像是没了母鸡的蛋,晾在那儿等我们去取。
北境有将军我就放心了,我去找小笨蛋。
她一见我就关心我,嘿嘿,我骗她是匈奴的血,她信了,她好骗得很。
我带着她日夜兼程,生怕慢了一步,就让成王得手了。
我受了重伤,感觉整个人都不行了。
可迷迷糊糊之时,我听见她哭。
她还说,如果我不是太监就好了。
傻瓜,我原本就不是太监。
等我,我把江山给你抢回来,我就告诉你。
趁她睡着,我连夜去了宫里。
可我刚一赶到的时候,便见蠢皇帝喝下了毒药。
成王在边上大笑,笑皇帝还在盼着我来救他,笑皇帝识人不清,还不知道我跟他是一伙的。
皇帝喷血了,血是黑色的。
他死了。
我一刀宰了成王,这混蛋比我还混蛋。
勾结匈奴夺位也就罢了,他还许诺匈奴王,事成之后做他的义子。
堂堂皇帝把别人叫爹,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活着没用,死了算了。
在他的配合之下,匈奴王已经打下京城了。
我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眼下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好在镇北将军还有机会,只要摆平了他们的大后方......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拖住匈奴王。
我转头看向皇帝,对不住了。
把他们二人的头颅交给匈奴王,再跪地称臣,他果然上当。
霸占大周,这样巨大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
不够,还不够。
江山美人,我都给他。
让他流连忘返,让他听不见北境的求救。
小笨蛋来了。
一开始有些意外,她不是胆小鬼吗?
不过,真好,我的笨丫头长大了。
我借着倒酒的时候,给匈奴王下了药。
免得待会儿小笨蛋动手的时候,会被他伤到。
小笨蛋没有让我失望,她一刀捅进了匈奴王的肚子,毫不犹豫。
可她还是被扇了一巴掌,一定很痛吧,这该死的匈奴王。
敢欺负小笨蛋的人,都得死!
小笨蛋割了匈奴王的头颅,她变勇敢了。
可她不开心,她说她变成我了。
笨蛋,你怎么会变成我呢?
你虽然杀了匈奴王,可你的手是干净的啊。
我很小心,很小心的亲了她一下,还忍不住抱了她。
她哪里知道,在破庙的那个晚上,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
我本打算找回她的家,再告诉她我不是太监,再跪在皇帝面前求娶她的。
可当我看见皇帝咽气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
既然没了希望,索性把事情做绝。
可笑,皇帝活着没用,死了倒派上了大用场。
镇北将军没有让我失望,匈奴占领大周的美梦,很快就破灭了。
不仅破灭,还得像狗一样夹着尾巴逃窜。
不过这些都不用我担心,我需要关心的,是我的小笨蛋能不能顺利回家。
她不舍得杀我,这怎么行呢?
现如今大周朝百废待兴,满朝文武怎能容得下我这么个叛徒还活着?
我当初可是凭着献上先帝的头颅,向匈奴王跪地称臣,才把人引进宫来的。
看着她回家,看着她垂帘听政,我很开心。
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还好,我还有最后一件礼物,能够帮她,稳住那帮老东西的礼物。
“小笨蛋,别哭啊,我先走了。”
“我去奈何桥等着,我不喝孟婆汤,我等你百年归老。”
“下辈子,我不当太监,我再去找你,好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