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郑洞国下了飞机,向前来接他的东北“剿总”总务处长李万春打了声招呼,并没有立即晋见卫立煌,也没有和正在忙忙碌碌的故旧们叙旧,更没有享受什么礼仪招待,而是直接住进了卫立煌的招待所,他想暖暖身子,休息一下,等待卫立煌的约见。
郑洞国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喝了杯开水,吃了几片西药片,便坐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招待所里的温度,似乎让他忘记了窗外的严寒,也忘记了正在东北遍地的硝烟,他享受着极其短暂而安逸的温暖。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随行的副官,他的亲侄子郑安凡却轻轻地走了进来,说道:“二叔,治兴过来看你了。”
正在迷糊着的郑洞国稍稍直了下身子,说道:“安凡,又是你告诉治兴的吧?”郑安凡是大哥的儿子。郑洞国兄弟姐妹五人,他是老幺,上面有大哥郑潼国和三个姐姐,对于亦兄亦父的大哥,郑洞国总感觉到有些愧欠,这些年,他一直把侄子郑安凡带在自己身边,如同亲生。
叔侄正说话间,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早已走进了房间,他叫杨治兴,《民国日报》的记者,是抗战胜利时,郑洞国在上海结交的新闻界朋友,后来郑洞国到了东北,他便把自己采访的触角延伸到了东北,一路跟随郑洞国,采集了不少国民党部队作战的消息,平常和郑洞国二话不说,二人也算是忘年交了。当然,他和年纪相当的郑安凡,关系也特别好。
“桂公,身体好些了吗?这么冷的天,怎么又匆匆飞回来了呢?”杨治兴向坐在沙发上的郑洞国问候着,随手把带来的一包补品放到了桌案上,也就不客气地坐在了郑洞国对面的沙发上。
郑洞国也不客气,稍稍地向后躺了躺,说道:“治兴,我的胃还是有点痛,对不起了,只能踞而不敬了。安凡,给治兴沏茶。”
杨治兴笑了起来,说道:“桂公,可知道现在报纸上有一种说法,说自陈辞公主政东北以来,关内不一定比关外好多少,但就‘干枯’来说,关内比较湿润些,关外整个环境‘干枯’得使人窒息。不论政治、经济、军事、工业都在需要大量的‘水’,重新努力‘灌溉’,否则无人敢保证东北不因干枯而龟裂,由龟裂而崩溃。”
郑洞国笑着挥了挥手,说道:“你们这些记者啊,老是制造些危言耸听的新闻来,陈辞公虽然建树不大,离开了东北,但也未必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如今卫总司令主掌东北大权,会有所改变的,会有所改变的。”郑洞国勉强地说着,对于南京参议院要弹劾陈诚,东北各界大喊要“杀陈诚以谢国人”的事,他在北平多少还是听说过一些的。尤其是被陈诚挤走的老长官杜聿明,还派他的亲信、驻北平办事处的主任李成毅去看望过自己,谈及陈诚的事,还说何应钦要代替陈诚掌控军事大权了,云云。杜聿明大抵的意思是要表明,他们这一派又要掌权了。而对于这些政治问题,郑洞国似乎没有杜聿明敏感,他也不愿意多想这些问题,在他内心里,军人就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而所要服从的命令,归根结底应当是蒋委员长的命令。
而杨治兴这样的年轻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以年轻人的开放,分析着时局:“桂公,对于东北大局,卫总司令也未必有特效药啊,蒋委员长一直喊‘绝不放弃东北’,也只是口头上的保证,可在事实上,许多地方已经不能守了,也有些地方不必守了,更有些地方守不住了。辽阳、鞍山、营口、盘山相继被林彪的部队占领了,守四平的只有彭锷的一个师加上一些留守人员和地方保安团队,卫总司令的援兵又迟迟不发,失守,恐怕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四平一旦失守,永吉、长春就断了后路啊。”
郑洞国一听,急忙摆了摆手,制止住了杨治兴的话,说道:“治兴,这些,还是少说些好,少说些好。你们这些新闻记者啊,最后只记录军事行动,不要分析军事计划、机密之事,万勿多言,万勿多言。”
杨治兴的脸,稍稍地红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不说政治,又能说什么呢?民生,整个东北大地,还有民生可言吗?老百姓天天逃难,时时逃兵,既不能安生,又如何种地?陈辞公也好,卫总司令也好,都一再劝老百姓‘务农为本’,大有古圣先贤亲民爱民之理念,可我出沈阳跑了一圈,一路走来,才知道这简直是一句梦话。整个东北,仅剩不到五分之一的国统区内,各村各屯的壮丁连征带逃,也只剩下老头老婆了。物价一天三涨、老百姓无法生活,就把马骡杀光,到城市去换几斗粮食,得度春荒,沈阳街头到处可见便宜的骡马肉。如此以来,农村缺乏人力畜力,春耕荒地遍野,秋后无粮已成定局,无粮则民不安,无粮则兵自散,恐怕不是一句危言耸听的蛊惑之语了。”
面对杨治兴的悲观,郑洞国还是微笑着说:“听说,王铁汉(时任国民党辽宁省主席)他们不是要搞一个什么鼓励春耕的办法吗?或许就能改变国统区的农业生产现状呢?”
杨治兴摇了摇头,说道:“他们那个代耕办法,畏首畏尾的,不会起到太大作用的。我这里有他们透露出的‘透气方案’,大抵有:一是各乡公田凡是未耕种荒芜者,由乡保长确认租赁给贫农耕种;二是各乡地主因战乱不能耕种而去者,将土地租赁给贫农耕种;三是若地主离开但土地留有经营人者,应给予雇农春耕所需的粮食种子等,否则按公田处理;四是对本年度春耕结束后,粮食增产者给予奖励。这些东西,治标不治本啊。单纯地说,老百姓租赁的耕地收成,他们能留成多少?征缴了公粮,还要征购余粮,甚至还要借购、抢购,他们所留成的不足以养活一家人,在下一个冬季来临的时候,照样会出现饿殍现象,谁又愿意积极劳作呢?”
郑洞国依旧笑着,说:“治兴,政府征购他们的粮食,不都给钱了吗?有钱,还会挨饿?”
杨治兴一听,险些笑出声音来,说道:“桂公,你说这事啊,王主席他们这些东北人,为了东北父老,想的比你还‘周全’呢,他们向外界吹风说,卫总司令大手笔,对于辽宁一省的农业生产,给予农贷400亿流通券,以东北当今的财政情形,凑成此数确实不容易,平均每亩可以分到15万圆,听起来也很诱人。”
郑洞国身子稍稍坐直了,有点兴奋地说:“治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老是说政府坏话吗,你看看,卫总司令、王主席他们考虑的,不是挺周到的吗?”
杨治兴摇了摇头,给郑洞国泼着冷水,说道:“桂公,不是那样的。贫农的地租多少,我们暂且不论,单说种子、牛马、耕具,此前吃的吃、卖的卖、征的征,烧的烧,重新添置,绝无可能。一头小骡需要两三百万流通券,一辆破车也要百万流通券,高粱米已经涨到了三万多块钱一斤,这样算来,一个劳力每天吃喝需要七八万流通券。区区15万元的农贷,两天半就吃光了。杯水农贷,无法解广大农民之巨渴啊。”
郑洞国黯然失色,说道:“恐怕将来,我们要面临的最大问题,便是粮食,是粮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