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卖后,我和人贩子成了好朋友

每读故事 2025-03-07 11:06:40

苏鹮很早就注意到了他。

高瘦、驼背、大肚腩,满面浓密分不清发与须的边界。

每日课间操,透过学校栅栏,苏鹮总能看见他在河堤上游走,垂头凝眉,像一只忧伤的刀螂。

若有人来问,苏鹮会说,她观察的如此仔细,是因她在严格执行流浪佬观察计划。

苏鹮没有朋友。

她想,若有人好奇流浪佬观察计划而主动搭话,她兴许就能交到朋友了。

可等来等去谁也没来,除了李哲。

李哲的声音带着戏谑:“拖油瓶,你又在这儿看疯子了?”

苏鹮不用转头也知道这句话后,李哲和他用漫画书贿赂来的小弟会笑得如何夸张。

她本该沉默,等李哲觉得无趣自行离去,可惜外婆从没教过她低头。

苏鹮大声反驳:“他不是疯子!他是流浪佬!”

李哲模仿:“他不四疯子!他四流浪佬!”

哄堂大笑。

苏鹮普通话说的不好,她和妈妈来到这座城市四年,讲话仍有与外婆相似的口音。

平翘不分,却有股火辣辣的冲劲。

于是,当李哲笃定河堤上的男人是疯子,又说面对疯子必须双手举过头顶海带似的摇摆才能逃脱时,苏鹮骂他:“你个胎神!”

骂完就跑,像一阵风。

但预备铃后,匆匆赶往教室的人群堵住了苏鹮的路,李哲追上来一把拽住她的马尾辫,扯走了发圈。

发圈被李哲剪成了碎片。

印有小狗蛇,由金线锁边的大肠圈,是她作文得了满分后妈妈奖励给她的礼物。

苏鹮眼圈通红,她吃着奶糖压抑眼泪。

同桌支招去告老师,苏鹮摇头:“告老师太逊了。”

她要自己解决,用外婆的办法。

下午最后一堂阅读课,李哲在书包里发现了被剪碎的漫画书。

他大哭大闹,在办公室一口咬定是苏鹮所为时,苏鹮正在教室奋笔疾书做作业。

作业写完,书包被留在教室。

苏鹮将散发塞进外套,拉好拉链,在放学最后一分钟蹲在椅子旁,做出一副预备跑的姿势。

放学铃声是信号枪,苏鹮闻声奔出。

恰在此时,李哲从办公室走出,追逐战一触即发。

苏鹮跑得快,她绕过人群奔出校门,就快甩掉李哲时,突然感到后腰一阵钝痛。

她被这钝痛连累的摔倒,膝盖触碰地面瞬间,她看见导致她摔倒的罪魁祸首——石头。

用暗器,李哲真是阴险小人。

苏鹮膝盖破皮,疼的半天站不起来。

李哲抓住机会狂奔而来,两掌朝前将苏鹮彻底推倒在地。

他两眼通红:“拖油瓶,你活该被丢去孤儿院!”

说完,掌变成拳就要往下落。

苏鹮下意识双手抱头,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而身上一轻,头顶有黑影罩下。

她小心地松开手,抬眼向上望。

李哲满面惊恐,因胳肢窝处的大手正双脚悬空。

她再顺着大手往上看,邋遢衣着,浓密毛发,竟是流浪佬。

疯子站在眼前,苏鹮也感到骇然。

可瞧见李哲惨白面孔,又感到畅快。她大声嘲笑,盼望流浪佬将其狠狠教训一顿。

流浪佬让苏鹮失望了。

他将李哲轻轻放下,语气竟柔的不像样:“不可以欺负同学,如果再被我看见,我就去告诉你的老师。”

告老师?苏鹮狂翻白眼,这招超逊的好不好!

但这招在李哲身上起了效果,他‘啊’的大叫一声,双手举过头顶,海带似的摇摆着跑远了。

苏鹮感到惊奇,她无视流浪佬询问的受伤否,反问道:“为什么?”

流浪佬茫然,她仰起头:“为什么你用告老师这招就管用?”

难道,流浪佬的佬真是大佬的佬?

流浪佬帮苏鹮处理了膝盖伤口,但没有回答问题,还因苏鹮问题太多躲进了厕所里。

回到家,在被妈妈苏朦喋喋不休追问膝盖为何受伤时,苏鹮又觉得流浪佬的沉默寡言也算是个优点。

她躲避妈妈的眼睛:“体育课上摔的。”

苏朦显然不信:“头发摔散了,发圈也摔丢了?”

苏鹮咬着牙点头,她不能说实话,不然妈妈一定会挺着大肚子去学校吵架。

妈妈工作压力很大,怀孕也让她烦躁,不能再惹她生气。这话是熊叔说的。

他还说,如果遇到不开心的事可以告诉他。

说这话时,熊叔有些不自在,他搓着大手,不知是怕苏鹮拒绝,还是怕苏鹮答应。

但今天的事儿也绝不能对熊叔说,因为……

苏鹮望向一旁正劝架的大块头,记起了他远近闻名的好脾气。

熊叔虽然长得凶神恶煞,却是那种被人指着鼻子骂,还生怕对方口干,巴巴上赶着给端水的老好人。

若对熊叔说了实情,他多半会去学校向李哲鞠躬,说抱歉啊,向苏鹮扔石头时咯到手了吧。

想到这儿,苏鹮兀自笑了起来。

苏朦听见笑声更生气了,她大骂,细数苏鹮犯下的旧案,指尖戳在苏鹮脑门上。

苏鹮始终忍耐,直到苏朦怒斥:“还笑?!一点儿不知道爱惜,好东西在你这儿全被糟蹋了。”

苏鹮委屈地瘪了嘴,她仰起红肿眼睛:“你什么都不懂!”

苏朦回答的很快:“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懂什么?”

苏鹮不愿讲,她的唇被尊严黏合,却又别扭地希望妈妈有看透人心的本事。

“外婆什么都懂,她不像你,她从不骂我,她什么都不问却什么都知道!”

“那你去找她,去找她,去找你外婆去!”

苏朦上手推搡:“我养着你,你满脑子只有外婆,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妈!”

话没说完,苏鹮跑出了家门。

熊叔手足无措:“我去追吧?”

苏朦在屋中大口喘息,闻言怒道:“去啊!快去啊!”

熊叔在单元楼前追上苏鹮。

小姑娘跑的一瘸一拐,脏校服的领口处,藏着张因泪而黑一道白一道的狼狈小脸。

她垂着头不愿让继父看见眼泪,熊叔便配合地望向远方,一直等到苏鹮停止抽噎,才搓着大手问:“想不想吃冰淇淋?”

三色冰淇淋球挤在甜筒里,被苏鹮两口舔成了渐变色,她的心情因此变好,双腿又开始在花坛边晃荡。

熊叔抓住机会做和事佬,先安慰苏鹮,再诉说苏朦因怀孕被调离原岗,说是为她好为孩子好,实际却是降薪降职。

这些话苏鹮听不懂,她有些烦躁地挪动了下身子。细微动作被熊叔捕捉到,他识趣地闭了嘴。

安静片刻,熊叔又有始有终地补充一句:“孩子生下来就好了,一切都会慢慢回到正轨的。”

这句苏鹮听懂了。

她心里因此不可控地蔓延出,自妈妈怀孕后便存在的恐惧。

冰淇淋球失去了吸引力,甜筒在她手中转来转去。

“熊叔,我妈妈肚里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吗?”

熊叔笑了:“是啊,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妹妹或者弟弟。”

那么,等妹妹或弟弟出生后,她会被送去孤儿院吗?

苏鹮想问,可李哲说过的话让她害怕听见回答,便沉默下来,专心观察冰淇淋融化后的流动轨迹。

熊叔打破沉默,提议再买一个发圈,苏鹮拒绝并要求剪成短发。

熊叔不解,她声音微弱:“因为妈妈很忙。”

因为她得自己梳发。

因为她害怕期待落空。

次日,苏朦主动示好,邀请苏鹮陪她去医院产检时,苏鹮大声宣布:“我要做流浪佬!”

车上太吵苏朦没听清:“什么佬?”

苏鹮加大音量:“大佬的佬!!”

众人侧目,苏朦连忙捂住苏鹮的嘴,她歉意地对着四处笑笑,压低嗓音:“我说过多少次了,公共场合小声讲话!”

苏鹮被捂嘴有些不开心,但想到即将去医院探险,又雀跃了起来。

在医院探险寻找伪装成人类的怪物,是外婆教给她的游戏。

过去每次外婆消失在医院房间前,都会笑着开始游戏。

苏朦进医院房间时,也模仿外婆语气:“3、2、1,游戏开始!”

护士哥哥笑着问:“寻找怪物不害怕吗?”

苏鹮炫耀:“有什么可怕的,我还请一头绿毛怪物吃过奶糖呢!”

那是一头擅长水系攻击的凶猛怪物。苏鹮很怀念,因为如今怪物伪装的越来越好了,打眼看去分不出差别,让游戏变得有些无趣。

但突然,苏鹮在医院大厅拥挤的人群中望见了个熟悉身影。

高瘦、驼背,像一只忧伤的刀螂。

是流浪佬!

苏鹮惊喜如银鱼,飞快地跟了上去。

可周末瞧病的人多,她跟丢了目标,茫然地寻找了阵儿,在步梯防火门外听见了声音。

苏鹮将耳朵贴近,听见流浪佬柔到不像样的声音转了调:“妈,我明天回家,我会找到她,做完我四年前就该做的事,然后来陪您。”

转了调的声音有些熟悉。平翘不分,声音柔和却火辣辣的,这是苏鹮与外婆的方言?!

苏鹮推开门向下追去,她奔过盘旋楼梯,在停车场拽住流浪佬衣角时心中做了决定。

她迎上流浪佬的眼睛,大声要求:“带我去见外婆!”

流浪佬疑惑地“嗯?”了声:“你外婆?你外婆是谁?”

苏鹮意识到了自己的不礼貌,她松开手,将唇角调成最甜美的弧度:“我听到你说四川话,你是四川人?是广元人?”

流浪佬为避免麻烦想摇头否认,可他发过誓此生再不说谎,只得无奈点头。

苏鹮眼睛亮了:“我外婆也是广元人,你带我一起走吧,我好久没见到她了,我好想她……”

“我带你去?你,你不上学吗?快放暑假了,等放假了让妈妈带你去吧。”

“妈妈不会带我去。距离太远了,妈妈又很忙,她还快要生孩子了。”

还因为外婆不同意,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苏鹮答应过外婆,在想出外婆提出问题的答案前,绝对不回四川。

可现在情况有变,比起在孤儿院独自生活,她更想和外婆在一起。

苏鹮央求:“我外婆也在广元,跟你是顺路的。求你了,明天带我一起走吧。”

流浪佬有些头痛。

他不愿说谎,也不知该如何拒绝才不伤女孩的心,于是决定36计跑为上。

可开出停车场,他透过后视镜看着小女孩孤独身影又有些愧疚。

却不知当天夜里,在他讨价还价停车费时,小女孩背着书包藏进了面包车后排堆积的药物与衣物中。

衣物大多是女装,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有些熟悉。

苏鹮陷在衣物中迷迷糊糊快睡着时,想起从前她似乎被这栀子花香拥抱过,还有个温柔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鸟儿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苏鹮是被摔醒的。

她睡觉不老实,梦境总会延伸到现实。譬如方才,她在梦中蓄势待发,准备一个回旋踢让李哲大呼:女侠饶命。

却不想回旋踢刚有起步动作,她就从座椅上跌落下来。额头隔着发夹撞向地面,疼的她‘哎呦’一声。

这声叫痛清晰地响起于寂静车厢,吓着了正开车的流浪佬。

他睡意全无,扶着方向盘望向后视镜。

一切如常,车厢黑暗沉默,除了衣物在后排堆积出的黑影。

却不知,苏鹮正坐在地上在发呆。

她揉着额头,望向窗外倒退的风景。这些飞快出现又消失的景色,因路灯光晕显出朦胧美感,就快见到外婆了!

她雀跃起来,扶着座椅想往起站,可车在行驶,她站的东倒西歪,一个重心不稳朝前扑去。

这幕,又正好投入还未从后视镜转过视线的流浪佬眼中。

于是,他看见垂落地面的衣物中,缓慢生长起一个黑影。黑影挣扎着,左右扭动着似在寻找目标,终于,它嗅到活人气息猛然朝前扑来。

流浪佬放声尖叫,狠狠踩下刹车瞬间,有个毛茸茸的脑袋从他肩膀错过,倒栽葱地砸在了他的腿上。

面包车与地面轮胎划痕一道横在寂静路中,片刻后,重又启动,规矩地停在了路边。

流浪佬惊魂未定,苏鹮则坐在副驾驶,心虚地搓着小手。

流浪佬深吸口气以平复情绪。

他望向身侧,见停车场拦住过他的小女孩满面无辜,感受到他的目光后,还弯了眼睛露出灿烂笑容。

他咬牙,努力克制将小女孩丢下车的冲动,开口是掺杂怒气的连珠炮:

“你什么情况?你为什么在这儿?你什么时候上来的?你父母知道你在这儿吗?你难道不知道随便上陌生人的车是很危险的事吗?”

苏鹮没回答,她先在心中翻开流浪佬观察日记,划掉了‘不爱说话’这一项。

然后,她加深笑容:“我得去找外婆啊!等见到外婆,我会给妈妈打电话的。”

又是外婆!

流浪佬扶额:“你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去找外婆?”

“嗯……我,我有篇作文不会写,外婆什么都懂,我想问问她。”

“什么作文?”

苏鹮挠挠头,因说谎有些结巴:“老……老师布置的,题目是生命的答案。”

流浪佬不信:“生命的答案?你才多大?”

苏鹮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她尖叫:“我马上九岁了!”

流浪佬也尖叫:她才九岁!

他绝望地想,若女孩父母报警,他就成了黄泥掉裤裆,有嘴说不清。

毕竟,九岁小女孩因作文不会写,离家出走偷偷藏在陌生男人车上这件事,谁也不会信。

想到这儿,流浪佬掏出手机:“给你爸妈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回去。”

苏鹮狂摇头,她将手背在身后,当手机是洪水猛兽。

流浪佬无计可施,他发泄地攥紧手机。

深更半夜他不可能将女孩独自丢在无人的街道,也绝不可能带着女孩去找外婆让自己陷入麻烦。

思来想去,办法只有——

流浪佬咬牙切齿:“你说地址,我送你回去。”

苏鹮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要回去,我要去找外婆,你不是要去广元吗?就带我去找外婆吧,求你了,我书包里有钱,可以都给你。求你了!求你了!”

她不够钱坐车,妈妈也不愿送她去,这是她唯一找到外婆的机会。

她必须找到外婆,不然等妈妈和熊叔的新孩子诞生,旧孩子的命运就只有孤儿院了。

苏鹮想到这儿,委屈涌上心头,“嗷”的一嗓子,眼泪如开闸洪水,随着哭声毫无顾忌地奔过脸颊。

流浪佬慌了,他手忙脚乱找纸,语无伦次地安慰。

他解释说自己有事要忙,没时间送她,并且女孩年纪太小,两人又素不相识,他会被当成人贩子。

苏鹮听见后一句有了反应,她吸吸鼻子极快地自我介绍:“我叫苏鹮,不是甄嬛的嬛,是朱鹮的鹮,外婆说我是她的珠宝,是吉祥鸟,所以也叫我鸟儿。”

她哽咽:“你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我们就不是素不相识了。嗯……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叫我鸟儿,我还可以送你一颗糖。”

交换了姓名,他们就是朋友了。朋友可以为彼此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当然也会义不容辞地带她去找外婆。

苏鹮一边儿想着她从网络上学到的成语,一边儿讨好地将奶糖放在流浪佬面前。

她有些期待,也有些担心,因为流浪佬是她将要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可流浪佬没看奶糖,也没说自己的姓名,他皱眉思索半晌,启动车子时不情愿地开口:“去警局。”

他知道警察对他这种人抱有警惕和偏见,可为了摆脱苏鹮,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

苏鹮交朋友的期待落空,她没来得及失望,又嚎啕痛哭妄图阻拦车子向后行驶。

哭声绕过大开的窗,未到警局便随风飘过拐角,钻进站在警车旁吸烟的警察耳中。

警察寻声走出拐角,挥手停住了面包车。

二人随着车停心情各异,流浪佬松了口气,苏鹮感到绝望至极。

此时,他们还不了解命运爱开玩笑的天性。

就像他们并不知晓,十分钟后两人的心会拧成一股绳。他们将共同对抗警察,然后——

驾车逃逸。

警察小刘拦下面包车前,在和他妈老刘吵架。

他站在莫名熄火的警车旁,等待同事与修车师傅归来时,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向夜空飘散,他点开老刘发来的语音。

数条60s语音堆在聊天框,像长城上的炮台。

一个个红点如已燃引线,轰然炸出老刘的咆哮声,让小刘有些头痛。

还是关于买车的事。

老刘从来节俭,退休后只为两件事花过钱。一是白内障手术,二是越野车。

第二件事被小刘私自承包,于是能跨越山海的越野车,变成了贴着哆啦A梦的“老头乐”。

“这种小屁车只有老头看着能乐,谁家老太太开这种幼儿园车,高速都上不了,我们怎么去看海?”

小刘回复:“怎么突然想去看海了?”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中,良久传来一句歌词:“在没有高墙的黎明再会吧,我们都是自由的。”

小刘不可置信地盯着文字看了又看,然后猛吸一口烟:“老刘同志,您少看点儿动漫吧!”

老刘退休前是刑警,话少、严肃、能力强,现在变成爱看动漫的活跃老太对小刘来说实在有些割裂。

他不再回复,将手机揣回衣兜错过了后两条消息。

“死小子,这是你初中看过的动漫!

“我的眼睛没有问题,我要求立刻换车,能上高速的就行,面包车也行!”

手机因消息亮屏的同时,小刘听见了哭声。他熄灭烟寻声找去,挥手截停。

面包车配合地停下,小刘走上前,一眼看见哭泣小女孩的额头肿了个大包。

是因受伤而哭吗?小刘稍微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他看见驾驶座的男人在对他笑。衣着邋遢、满面浓密,如落草为寇的消瘦版鲁智深。

他警惕起来:“您是孩子的父亲吗?”

“不是。”

流浪佬摆手:“我不认识她,她自己藏到我车上的。”

苏鹮在旁听见,猛然转过头来,眼泪飞溅在流浪佬脸上:“你又不认识我了?”

她打着哭嗝,颠三倒四地开口:“我说了我的名字,你不说名字,但是,外婆,你和外婆顺路,都在四川,你现在又不带我去,呜呜,我要找外婆!”

话有歧义,让警察皱起了眉头。

流浪佬慌了,他低声哄苏鹮:“你瞎说什么?你别说话了,你,你也别哭了,嗓子都哭哑了。”

苏鹮抓过纸巾捂住脸:“我没瞎说!”

的确,话虽然说的让人误会,但苏鹮说的是事实,而流浪佬又无法撒谎,面对警察他只能说:“是,她说的是实话,但是……”

但是的弯儿还没转过来,他听见警察的声音:“请下车。”

流浪佬没动,他不死心地还在解释:“警察同志,不是你想的那样……”

“请下车!”

“她跟着我,是因为我和她外婆是同乡,但同乡这事不是我告诉她的,是她听见我讲四川话发现的,但,但我也不是故意在她面前说四川话,我不知道她怎么听见的,反正就……”

流浪佬急得一脑门汗:“总之,你把她带走联系她父母吧,我还有事儿要办,必须得走了。”

他转身去开苏鹮一侧的车门,手还未碰到,车钥匙就被小刘从窗户拔走了。

小刘将钥匙装进衣兜,再次厉声要求:“下车!立刻!”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呢?

流浪佬颓唐地站在车旁,自嘲地摇摇头,事情当然会发展成这样。这是报应。

因为他从前说了太多谎言,所以即使如今满口真话,也再无法获得旁人信任。

苏鹮拒绝下车,她抓着安全带,不理会小刘的安抚,小心翼翼地望着流浪佬。

她不确定,是不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但她看见流浪佬被警察呵斥后垂头佝背的模样,觉得有点难过。

拐卖是什么意思,苏鹮不知道,也没在网络上查找过。但流浪佬不是坏人,这是她可以确定的事。

于是,她转向小刘:“警察叔叔,你能不能让我们走啊?流浪佬不是坏人,他会带我去找外婆。”

“找外婆?他最开始骗你上车的时候,是不是就骗你说会带你去找外婆?”

骗?流浪佬骗过她吗?苏鹮思索了阵儿,只想起河坝那次,流浪佬因嫌弃她问题多而躲去厕所。

她犹豫:“不算骗吧,他很有礼貌,不像妈妈只会让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

话说的跳跃,小刘不太跟得上,但不算骗三个字他却听的明明白白。

他开口:“算不算骗,等进了警局联系过你父母,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话出口,车上车下的两人都慌了。

苏鹮将安全带攥的更紧:“你不能联系我妈妈,我不要回家,我要去找外婆!”

她高声抗议,几乎对警察怒目而视,却仍没有流浪佬的反应大。

流浪佬傻住了。

他面上现出惊恐,已预想到进警局的下场似的,摇着头不断喃喃:“我还有事要办,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更深地佝起身子,大手颤抖地捂住腹部,冷汗直流致使面孔与嘴唇变得惨白。

流浪佬的状态让小刘有些担心,他走近询问,对方却猛然扑来,手伸向衣兜就要抢车钥匙。

小刘意识到流浪佬耍诈,他身子向旁躲闪,擒住流浪佬一个翻转,将其手臂反剪铐在车前镜。

从头至尾流浪佬都未反抗,他身体软绵绵的,满面冷汗淌的更凶,呻吟着几乎将身子对折。

小刘掏出对讲机走远,苏鹮有些担心:“流浪佬,你怎么了?”

流浪佬不回应,苏鹮解开安全带爬到驾驶座上,又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好啦,我跟你道歉,我不该不打招呼就爬上你的车,但我没办法啊,我必须得去找外婆,不然……”

听见外婆,流浪佬再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外婆!外婆!又是外婆!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可能会进监狱?”

进监狱?大佬进监狱不是家常便饭吗?而且,苏鹮想起她看过的港片:“进监狱很酷啊!”

“一点也不酷!你根本不知道监狱是什么样!”

流浪佬撇过头低吼:“我绝对不能回去!”

苏鹮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她也不甘示弱地低吼道:“我也绝对不能回去!”

两人安静了片刻,小刘汇报完情况向面包车走来时,苏鹮想到了主意。

她迅速下车,凑近流浪佬模仿电影台词:“既然我们都不能回去,不如合作。你带我去找外婆,我帮你摆脱警察。”

流浪佬扬起汗津津的脸,迟疑道:“你?”

苏鹮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她为证明自己,挺直脊背走向小刘:“警察叔叔,你能不能帮流浪佬解开手铐啊,他身体不舒服,车厢里有好多好多的药。”

身体不舒服这招‘狼来了’小刘不会再信,但好多好多的药让他起了疑心。

小刘掏出钥匙走向面包车,在药盒间发现了病历单,他借着路灯阅读,而后快步走回打开手铐,语气也变成了关切。

“你怎么样?腹部感到疼痛吗?我先送你去医院。”

小刘突然的变脸让苏鹮摸不着头脑,但目的达到也证明了她的能力。

她高兴地朝流浪佬眨眨眼,流浪佬站在驾驶座旁,缓慢抬手,指向小刘衣兜中的钥匙。

苏鹮心领神会,在小刘二度掏出对讲机瞬间,她迅速伸手夺走钥匙,一个抛物线扔进流浪佬手中。

而后她一边儿高呼:“警察叔叔,对不起!”一边儿猛扑上去紧紧抱住小刘的腰。

小刘还没反应过来,面包车已绝尘而去。

街道安静下来,只剩路灯下团团散开的尾气。

两人僵在原地,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街道始终安静,苏鹮的“同乡伙伴”已独自逃命,浪迹天涯。

小刘垂头:“还不松手?”

苏鹮松开手,为流浪佬的背叛感到不可置信。她红了眼眶,还不死心地朝面包车消失的方向望。

小刘蹲下身,想问苏鹮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话未出口,身后传来轮胎摩擦过地面的声音。

面包车飞速奔来,随着急刹副驾车门大敞,响起流浪佬的声音:“跳!”

苏鹮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车内,车门关紧,车子再次绝尘而去。

小刘半蹲在扑面而来的尾气中,面上表情复杂过万花筒。

八小时后,小刘体会到了昨夜流浪佬的百口莫辩。

他向中队长汇报一次,又向大队长汇报一次,最后进了所长办公室车轱辘话讲到了第三遍。

所长喝了口茶,沉思半晌开口:“所以你是说,被拐儿童从你这儿抢走车钥匙帮助人贩子逃离现场,人贩子又在逃离现场后,主动返回接走了主动跳上车的被拐儿童。”

绕口令似的话从旁人口中说出,小刘也觉得扯淡,但他还是对上所长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所长叹口气,揉揉眉心:“小刘啊,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很大?”

小刘急了:“所长,那条路的监控是坏了,但我说的话是真的,您得相信我。”

所长要开口,他抢白道:“我也不清楚昨夜是怎么个情况,但女孩父母肯定会报案,人贩子的身体状况也很不好,找到他后必须立刻送往医院……”

后一句脱口,小刘知道这番话算是彻底失去了可信度。

果然,所长开口:“小马核实过,我们所包括周边派出所都没有接到失踪孩童的报案。至于你说的送人贩子去医院……”

所长调整了下表情:“我知道最近出了‘卷王’这个新词儿,但你说的这个人贩子都得进医院了,还怎么,也想着卷死同行?啊?你说是吧?”

小刘绝望了,从来严肃的所长开起了玩笑,就是明晃晃地没将他的话当真。

所长干笑了几声,意识到自己的玩笑有些不合时宜。

他轻咳:“这样,你先写份汇报材料,然后,我记得你参加工作三年,一次也没休过假,那这次就连着休假申请一起报上来,行吗?”

话是反问,却没有小刘质疑的余地。他只能点头,然后躲进厕所,沮丧地抽过三支烟,给老刘打电话。

老刘相信他,也想得开:“你这么不放心,不如休假后跟老妈一起查个水落石出。”

小刘抠墙上的灰:“怎么查啊?休假后什么权限都没有,连他们开去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话没说完,耳边突然炸开老刘的喊声:“干什么的!站住!”

电话挂断瞬间,在老刘因奔跑带起的风声中,小刘听见了混杂着小女孩尖叫的大笑声。

笑声首次响起于八个小时前。

苏鹮从跳上面包车就再控制不住笑容。

她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如从前生病被妈妈抱在怀里,笃定整夜妈妈都不会离开的安全感。

久违的感受让她关车门时在笑,系安全带时在笑,注意到车窗前散落的药盒时仍在笑。

知道自己不会被抛弃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对于自以为将被妈妈丢入孤儿院的小女孩来说,尤其如此。

但笑容延缓了苏鹮的观察力,待她发现流浪佬不对劲,车已拐进小道,停入了一处废弃公园。

流浪佬去拿车窗前的药,苏鹮连忙帮忙。

红盒子是三片,蓝盒子是五片,按照颜色区分,各类药片堆积在流浪佬掌心,如鸡啄不完的米,狗舔不完的面。

这是惩罚,流浪佬坚信。

流浪佬放平椅背,静待药物与睡眠对抗疼痛时,嘴角控制不住地有了弧度。

知道自己还能够被信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闭上眼,听见苏鹮担忧的声音:“流浪佬,你是不是生了很严重的病?”

“开车太累了。”

“那你怎么吃这么多药?”

流浪佬不愿说谎,也不愿对苏鹮说实话。

他搪塞:“别担心,吃过药明早就好了。你也快睡吧,睡醒了,我带你去找外婆。”

苏鹮点头,猜测流浪佬吃的药多半是保健品。因为她记得,外婆吃过的保健品也能在掌心堆成小山。

她安心闭上眼,在副驾蜷成一团就要入睡。

又想起什么,她抬起头:“流浪佬,谢谢你没有丢下我。嗯……祝你做个好梦,明天见!”

流浪佬意识浑沌,疲惫到唇也张不开。

他没有回应苏鹮的话,但因药物陷入沉睡时,他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在次日醒来而不是长眠。

流浪佬如愿见到了晨光。

他浑身无力,四肢酸痛,闻起来有被汗水沁湿的臭气。但脑子清亮了很多,腹部疼痛也消减了。

苏鹮早已醒来,她笑着对流浪佬说早安,然后指着后排她渴望许久的面包问:“我能吃吗?”

吃过早饭,流浪佬想起了此刻困境。

昨夜他们从警察眼皮底下逃走,今天大概出不了服务站就会被截停。

疼痛是信号灯,提醒流浪佬时间的紧迫。他得办自己的事,还许诺带苏鹮去找外婆,便绝不能再被警察拦下。

可车牌号大概已被监控和警察记住,如何破局?

苏鹮有主意,她自信满满开口:“手机借我一下。”

流浪佬将信将疑地将手机递出,见苏鹮手指翻飞在屏幕敲击,他震惊这新长出的脑子就是好用。

便疑心苏鹮是黑客天才,可凑近屏幕一望,他脸上浮出黑线。

唇哆嗦了几次,终于开口:“你在查百度?”

苏鹮打出词条——通缉犯如何逃开警察搜捕,理所当然的“嗯”了一声。

流浪佬转过脸,克制住用头撞方向盘的冲动,而后深吸口气,问道:“那你,查出来了吗?”

“哦……没有,我还问了小爱同学,但它自动跳转地图,导航了最近的警局。”

四目相对,苏鹮有些尴尬。

她模仿曾与外婆看过的小品:“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小爱同学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革命啦。”

模仿惟妙惟肖,流浪佬忍俊不禁。

先是微笑,再是大笑,最后前仰后合,笑声似烟花炸开在逼仄车内,将二人从头到脚包裹严实。

笑声中,流浪佬脑中浮出段记忆,朦朦胧胧却让苏鹮的模仿秀变得有些熟悉。

他似乎在哪儿看过,在哪儿呢?

流浪佬大笑着思索,未注意车旁驶过一辆贴着哆啦A梦贴纸的小车。

小车的主人是老刘。

她无法开车去看海,又因小刘设置在车内的定位无法远走,每日只能开到小区旁的废弃公园,下车绕着人工湖转圈。

下车时,老刘注意到了面包车内大笑的二人。但心中由第六感控制的警铃未响,她照常未锁车便走向人工湖。

不锁车甚至留下钥匙,一是因为放心,二是老刘期盼小车被偷。

车被偷她才能理所当然地换车。而这次她长了教训,买车项目绝不外包,必须她本人亲历亲为。

老刘日日夜夜如此期盼,却未想小车真有被“偷”的一天。

苏鹮先注意到了大敞车门的哆啦A梦,她止住笑拽拽流浪佬的袖口:“奶奶忘锁车了。”

她的本意是去提醒老刘锁车,流浪佬却有了旁的主意。

他转过脸:“咱们玩儿个游戏?”

游戏叫做换车游戏,但也实属无奈之举。流浪佬许诺,等事情办完,他会立刻将小车归还。

一致同意后,两人匆忙收拾行李。

流浪佬全部家当都在车内,小车装不下,时间也不允许他一趟趟地搬。他只能打包重要物品,譬如药物和妈妈留下的衣物、相片。

衣物太多挎包塞不下,他也不愿舍弃,只得权衡着放弃部分药物为其腾出空间。

苏鹮早收拾好了书包,等待流浪佬装包间隙,她找出纸笔写成便条贴在窗上。

两人收拾停当向小车跑去时,老刘正在和小刘通电话。

她遥遥望见两人从面包车奔出,却直到他们已开始往小车中钻,她才反应过来:“干什么的!站住!”

老刘狂奔而来的身影,让苏鹮想起港片中的追逐戏。她感到刺激又有趣,混杂尖叫的笑声,随着车子启动飘向远方。

面包车留在原地,车内残留未带走的药和一张便条,便条上是苏鹮的稚嫩笔迹:

奶奶,对不起!我必须去找外婆,所以未征同意,借您的漂亮车一用。请您这段时间委屈一下,暂开这辆丑车。流浪佬说等事情办完,车会立刻还给您。

老刘在车内找到车钥匙时,小刘的电话打了过来。

听完经过,小刘除了感叹巧合外,更是急切追问:“他们开去哪个方向了?”

老刘气定神闲:“没注意,但车上不是有你装的定位吗?”

小刘沉默下来,他没想到老刘已发现定位的事。

老刘笑:“行了,我知道你装定位是担心我的眼睛。别解释了,休假申请交上去就赶快过来。咱们开车去追,不过……”

公园只有一个出口,小车兜了个圈儿又开回老刘身边。

车内一大一小还在笑,老刘行注目礼,心中警铃依旧安静,甚至她被感染到眼中也有了笑影。

她握着手机:“不过,你确定这是犯罪么,我怎么看着像是场冒险。”

老刘话说的笃定,是因她未料到,苏鹮与流浪佬会在不久后持械抢劫一间社区医院。

不过,说来话长。

还是让我们回到最开始,从苏鹮与流浪佬冒险未半而中道崩殂讲起吧。

哆啦A梦被从服务区劝离前,流浪佬都以为这是一辆稍小些、可爱些的汽车。

这些年,流浪佬为还清当年欠下的最后一笔债,辗转各城工地做电焊工。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不了解如今已有四个轮子,装上了方向盘的三蹦子。

这三蹦子既上不了高速又耗电快,除苏鹮称赞的几声可爱外,再无优点。

流浪佬被逼的只能绕小路、跑山路,兜个大圈子才在黄昏进入相距不过60公里的城镇。

苏鹮在旁睡得香甜,流浪佬却满面愁容。

以此速度跑下去,何年何月他们才能进入四川?而最重要的是,药不够了。

换车时带出的药够十天的量,原本是绰绰有余,如今成了远远不够。想要再买也不可能,因为他没有处方单。

流浪佬将电量也快告罄的小车停在路边,为此刻困境苦恼不已。

搭车?可万一被警察认出又是麻烦。

强买强卖?或许,他可以在夜里闯进药店,强迫店员将清单上的药卖给自己?

流浪佬摇摇头,他听苏鹮讲了太多港片情节,竟也控制不住地有了这种念头。

强买强卖是不合法的,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流浪佬绝望地用头撞方向盘,响起的喇叭声吓醒了正在梦中吃烤鸭的苏鹮。

美梦被打断,她饥肠辘辘醒来第一句便问:“要吃饭了吗?”

看着苏鹮的可怜样儿,流浪佬才后知后觉,他们除了早上的面包整日米水未进。

饿了一天,小姑娘却不吵不闹,一路上怕他开车闷,还费尽心思逗他笑。

流浪佬为方才冒出的责怪苏鹮的念头感到愧疚。他想要补偿,便不再提议吃冷面包,而去餐馆吃顿热饭。

一路上,虽强买强卖的主意被否,流浪佬还是会下意识注意药店的营业时间和所处位置。

但看来看去,他更加失望。

药店位置不偏僻,八点左右结束营业,且店员不少于两人。他想只身闯入,买到药并全身而退,根本是天方夜谭。

两人东绕西拐,在老旧小区背后寻了间饭店。

待老板清出桌子,流浪佬脑中思绪才逐渐散开。回过神时,他抬头一眼望见了挤在老楼间的灯牌:24h社区医院。

几个字猝不及防撞入眼中,仿若柳暗花明。

流浪佬胸中缓慢升腾起了喜悦。点过餐,他状似无意地向老板打听起医院情况。

起初,老板因流浪佬邋遢的外貌抱有警惕。

但见流浪佬讲话温和有礼,身边坐着的孩子也机灵可爱,她放下心防,露出爱摆家常的本性,几乎不用问便和盘托出。

“医院不都是24h吗?嘿,你别小看了社区医院,那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说医生护士少,大病瞧不了,但发热咳嗽啊,胃胀头昏啊,开了药都是立竿见影。”

有桌客人离去,老板擦净桌子又言:“夜里?夜里也有急诊,这些毛病都能看,姜医生医术好,街坊里是老口碑,找她准没错。”

老板女儿端着油渣锅贴汤走出:“妈,您忘了?姜医生去世了,现在是林医生。不过林医生是从大医院回来的,母女一样,医术好、有耐心,还不摆架子。”

苏鹮饿坏了,她埋头苦吃自动屏蔽外界声音,待吃饱肚子才听见流浪佬问:“这么说,夜里值班医生只有一位?”

老板点头:“可不是,夜里只有姜医生守着,这么些年夜夜都是她。”

老板女儿:“妈,都说了,现在是林医生了。”

“哎,习惯了习惯了,现在去医院看见姜医生留下的……”两母女走进厨房,之后的话苏鹮没听清。

她转向慢条斯理吃饭的流浪佬:“你生病了吗?”

对面否认,苏鹮不信:“没生病为什么问医院的事儿?”

流浪佬言简意赅:“药不够了,我得去医院买些药,不然开车太累我坚持不下来。”

“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你看过港片的,你知道有些东西得秘密交易。”

见苏鹮露出失望表情,流浪佬连忙补充:“但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夜里进入社区医院,流浪佬决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或哭泣哀求博同情。

若两个方法都不管用,他就需要一把趁手的武器施行强买计划。

于是,他站在车前,手指不远处的五金店:“秘密交易需伪装身份,我准备化妆成修理工人,就需要你帮我去买一把螺丝刀。”

流浪佬边掏钱包,边自我安慰保护童心的善意谎言算不得破戒。

他叮嘱:“记得买平头螺丝刀。”

苏鹮没给流浪佬掏散钞的机会,她将钱包整个接过,又问:“为什么?”

因为平头螺丝刀不容易伤到人。

流浪佬欲言又止,不放心地望向装有他全部现金的钱包:“因为……平头螺丝刀比较万能,什么螺丝都能用它,显得我专业,不容易被戳穿。”

苏鹮长长的“哦”了一声,转身朝五金店旁边的商场走去。

流浪佬开了半日的车,身体有些不适。他回到车上吞下药后进入半梦半醒状态,没多注意苏鹮去的方向。

待他迷迷糊糊被关门声惊醒,天已黑透。

苏鹮去了许久,买回来的却不是螺丝刀,而是钉宝。

流浪佬皱眉:“钉宝?”

苏鹮打开礼盒,她邀功地笑,一字不漏重复导购推销话术,模仿的格外传神。

“是的!钉宝!拧螺丝好帮手!外身由纳米材料包裹,内里搭配前沿芯片技术,配有语音指导和安全锁,刀头距离皮肤十厘米将自动待机,绝不出现误伤情况。此外,更赠送保养工具,及三个可替换螺丝头,让您尽显专业风采。”

后四个字苏鹮用上的重音,传进流浪佬耳中如一记回旋镖。

他深吸口气:“我不需要钉宝,你去退掉买把普通螺丝刀。”

苏鹮还在模仿:“一经拆封,概不退货哦,亲。”

流浪佬面孔扭曲,她笑:“流浪佬,你给的钱刚好够用。”

刚好够用?钱包零零总总加起来数额可不小啊!

流浪佬心中咆哮:果然不能说谎!说谎会立刻遭报应!

苏鹮没理解流浪佬表情的意思,她还在炫耀钉宝的功能:“打了七折呢!很便宜啦,你知道钉宝还能陪人聊天吗?”

苏鹮长按按钮,筋膜枪似的钉宝柄部缓慢浮现一张简笔画笑脸。

紧接着,欢快清脆的机械女声在车内响起:“嗨,我是钉宝,今天过得开心吗?”

车内安静下来,屏幕上的眼睛和苏鹮的眼睛,同时期待地眨了眨。

流浪佬哀嚎一声,再克制不住用头撞方向盘的冲动。

虽有变故,夜闯社区医院的计划却没有延期。

深夜,流浪佬将车停在巷口,叮嘱苏鹮待在车上不要乱跑后,他握着钉宝下了车。

站在社区医院门前,流浪佬才想起他连事先踩点都忘了。

里面什么构造,急症室在几楼都是未知的。流浪佬心里发虚,可秉承着“来都来了”的精神,他还是鼓着劲走了进去。

入口不到40平的空间里,正对面设置了一张导医台,旁侧是通往二层的阶梯。保安室由入口左面分割出的小屋担当。

此刻医院内灯光昏暗,衬的保安室更显明亮。有人影映在小窗上,跟随戏曲机咿咿呀呀地晃动着。

流浪佬蹲着鸭子步从保安室窗下过,他步子缓慢、气喘不匀,想要停顿稍作休息,后背突然被撞了一下。

他稳住惯性前倾的身子,猛然回头望见苏鹮的笑脸。

流浪佬咬牙:“你跟来干什么?”

苏鹮一脸正经:“我看过电影,秘密交易最容易遇上黑吃黑,我们是同伴,得共进退!”

实际,是她好奇。

因电影里的交易总打背光,她想在现场亲眼看一次。

虽有危险,但流浪佬是大佬,苏鹮不怕。

她捏着拳先敲敲自己的胸口,又敲敲流浪佬的胸口:“放心!道上规矩我懂!肝胆相照!”

流浪佬欲言又止,再欲言又止,终于快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忽闻保安室响起人声。

“喂?又怎么了?行了,我马上过来!”

屋里传出拖沓换鞋声,流浪佬吓了一跳,忙带着苏鹮鸭子蹲躲进导医台旁的阴影中。

刚躲好,保安室的门开了。从中走出个矮壮老汉,大着嗓门朝楼上喊:“林医生,水生放学又没回家,我去找一找。”

楼上隐隐传来应答声,保安一阵风似的走了。

确认保安不会去而复返后,流浪佬与苏鹮小心地站起身朝楼上走去。

外观能看出医院有三层,但似乎为了省电,除了保安室明亮些,四处灯光昏暗,显得寂静荒凉。

地板有些老化,走上去会传来“咯吱”的声音。走廊尽头有窗,风柔柔吹来,小手似的挠着苏鹮后颈。

她有些害怕,追上去抓住流浪佬的手。

流浪佬也害怕,被苏鹮一抓他吓得差点叫出来。

恰在此时,有扇门开了。

门开了,却无人进出。大概是风吹的,流浪佬安慰自己,脚步却不自觉地往远处躲。

但手被苏鹮牵住了,他听见声音:“是急诊室。”

流浪佬记得值班医生在急诊室。想到缺少的药,他艰难地挪动了脚步。

走到门前,两人稍微松了口气。

台灯射出暖光,柔和地笼罩屋中一切。有人坐于办公椅背对门口,大概睡着了,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流浪佬敲门:“您好?”

苏鹮也敲门:“姜医生?”

流浪佬反驳:“不是姜医生,是林医生。”

苏鹮手指桌上名牌:“就是姜医生啊。”

流浪佬目光望去,疑惑不已。他清楚记得老板女儿说过姜医生已去世,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同名还是撞邪?

如此想着,他牵住苏鹮往后退。小姑娘却挣脱他的手直奔椅子:“姜医生,我们是来……”

话没说完,苏鹮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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