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上位的宠妃,不是个好宠妃。
那一年,晋王做寿,我的夫君王池临费尽心机弄到一张请帖,携着我和重礼登门赴宴。
宴上高谈阔论者皆是拖金委紫之流,他立在人群之外,眼含欣羡。
我在他身旁看的不是滋味,那本是他的去处,可如今却只能陪坐在末席,无人问津。
从前途似锦的探花郎,到潦倒落魄的小官也不过是一场诬告。
诬告他贿赂考官,功名得之不正,证据竟也只因考官是他同乡,曾上门拜会。
捕风捉影一样的证词,他却因无法自证而被下狱拷问。
是他抵死不认,以致事情越闹越大,引来帝王垂问,才严令彻查。
查来查去,证据仍不足取信,他这才得以释放,可还是因夤缘求进被贬为九品小官。
初时他并不气馁,一心想凭自身本事立足,那个尚未褪去意气的少年,趴在我的肩头,一双眼睛满是笑意对我说:
“阿絮,将来我给你挣个诰命夫人。”
他的眼睛那么黑亮清澈,我心里某个角落不由也软了,笑着应好。
可后来,他的眼神越来越黯然,回到家时常沉默。
只有夜深醉酒后,他才把头埋在我怀里,颠三倒四的重复:“对不起阿絮,让你受苦了。”
我的鼻尖是浓烈温热的酒气,怀中却一片湿漉,被晚风吹得冰凉。
“没事的。”我低头亲吻他的鬓角,心中并无失望,我知道他已经筋疲力竭了。
这五年间,我看他被师长同门拒之门外,看他辛苦赚得的功劳被贪,看他被嫉贤妒能的上官打压,看他在盛京里犹如败犬。
即使抛弃风骨,折腰奉承,他也只得到他人折辱。
眼看他苦楚受尽,我心疼不已,竭尽全力帮扶,为他扫除家宅之忧,为他攀交高官之妻。
可我们用尽力气,却窥不见一丝光亮前路。
这极盛极华的偌大京城,容不下没有根基家世的贫家子,容不了不受待见的庶女。
有天他一扫往日倾颓,握着我因打理花圃而沾满泥土的双手,笑着对我说,“阿絮,我的机会来了,你要帮我。”
他说晋王妃最喜貌美乖巧的女子,我若是能讨得晋王妃的欢心,必能助他重登青云。
我自然应下,原地站了会儿才去洗干净双手,卖了培育多年的魏紫姚黄,换来华服重礼,精心装扮,随他赴宴。
晋王不愧是当今仅剩的弟弟,备受宠爱,仅一个寿宴便来了近半朝臣。
晋王府人声鼎沸,盛况空前,好在宴客的园子极大,其内古树成荫,回廊相饶,人群散入其中,如水滴入海,眨眼便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我同王池临相携而行,望着越走花木越密的小路,不免心生疑窦,开口问他:“阿池,晋王妃?”
他一顿,轻轻撇过脸,才低声道:“今日贵客多,我们位低不好在人前抢风头,王妃便安排了在偏院见面。”
话里摆明了晋王妃的怠慢,我倒也不觉得难堪,这些年光自己娘家的闭门羹便吃了不少,一些摆谱也没放在心里。
低头随手理了理织锦裙子,我抬头对着他笑笑,“那走吧。”
王池临眸色沉静,微微紧绷着脸,“好!”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力气很大,手隐隐生疼,我只当他紧张,反握回去,他握的更紧了。
晋王妃待客的院子偏僻,侍女却十分周到,打眼瞧见便要迎上来。
我轻拍交握的手示意他松开,他反而攥得更紧,我忍不住看去,王池临垂眸不语。
他突然抬眼,眸光清亮,轻声对我道:“阿絮,你喜欢云州吗?那里四季如春,比盛京更暖和,我们以后……”
我温柔看着他,他顿了顿,目光暗淡下来,睫毛低垂,哑声道:“……罢了。”
那一瞬,我仿佛看见一只被雨打湿的小狗,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可伸手却够不到他的头,他已长成了青年,身材高挑,却单薄。
我顿住,替他理了理衣襟,哄他:“喜欢的,以后去好吗?”
云州不会离开,可机会转瞬即逝,他不该在此蹉跎年华。
他看着我,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他眼中的落寞,我心中一惊,待要细看时,他却回避了我的目光,只温和一笑,松手,抬指拂过我的发鬓。
我下意识拿脸蹭了蹭他的手指,我们日子虽过的苦,感情却好。
这个亲昵的动作令他眼神更加温柔,我不由粲然一笑,他面色柔和,手指虚虚描摹,口中赞叹:“阿絮,你真美。”
我笑意更深,若说我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便是这张脸了。
我阿娘曾是名动一时的舞姬,一曲惊鸿舞,美人桃花面,我打小也是个美人胚子,长大后自是妍资艳质,绰约多姿。
尤其是那双秋水眼,转盼流光,天生便含着几分情。
侍女请王池临止步,我对他点头,便随侍女入内拜见王妃。
她见了我眼前一亮,果然十分喜爱,拉着我的手细细打量,止不住夸赞,我自当迎合,暗中吹捧。
一方喜爱美色,一方有心奉承,晋王妃嘴角笑意不停,丫鬟殷勤奉上茶水,不觉饮下许多,可随即我便察觉不对。
体内燥意上涌,我心底一紧。
抬头只对上晋王妃意味不明的笑,四下望去再无外人。
镇定的提出如厕,晋王妃一改热络,冷淡道:“免了,别折腾了。”
身体发软,我站立不稳,晋王妃便指挥丫鬟扶我送进内室,拿帕子擦拭双手,说道:
“别那么看我,要怪就怪你被我儿看见,要怪就怪你长了这张脸,更要怪你那一心往上爬的丈夫。”
闻言我露出不可置信,只低声喃喃:“不,不可能。”
心底却十分平静。
晋王世子浪荡好色之名远扬,我曾在郊外偶遇,他几次三番暗中纠缠于我,被我严词拒绝后销声匿迹。
我知那般权贵子弟不会轻易罢休,当王池临提出去讨好晋王妃时,心中已有预料。
我不憎恨王池临,甚至很愿帮他。
不只是因我心悦他怜他,而他永远不会知道,那年执迷不悟的少年郎,曾救了我一命。
如今好戏开场,我早没了回头路,只能继续唱下去。
面上装作深受打击的惨淡样,我放弃挣扎,任由她们摆弄。
晋王妃见状满意极了,留下个丫鬟看门,转头去交代不省心的儿子,她太清楚这药的威力,不怕人逃出去。
室内一下静了,只余我的喘息声回荡,迷蒙望着床顶。
身体还在发软,我平静的解开袖袋,翻出药吃了,随着气力恢复,轻手轻脚下了床,拿花瓶砸晕了看门的丫鬟。
轻轻眨了眨眼,抬眸仔细辨认了会儿,我踉踉跄跄地朝一个方向跑过去。
晋王府有个院子,偏僻,安静,用料用物皆超规格。
有一人在院中独酌,姿态闲适,抬手间自然流露威严尊贵。
突然而起的脚步声引来他漫不经心一撇,我抬眼。
那一眼,天生含情配着药力逼出的水光,极尽媚妍,他的眼神变得幽深,我装作慌张掉头。
结果自然没跑掉,他挥退侍卫,几个大步追来,此时药效过去,我脚下一软,便被人从后面一把抱起。
身后之人带着岁月和地位赋予的雍容,却低头,不正经的调笑,“哪里来的小妖精,这么勾人?”
我面露焦急慌乱,双手推拒,惹来他更用力的抱紧后,便装作不敌放开手脚,任由药力熏红脸颊,带我进入更深的沉沦。
攀附,索吻,细细低喘,剧烈的晕眩,极致的缠绵,迷蒙间眼前闪过帝王那张沉迷的脸,我不由笑了。
我很早就打探清楚,每回晋王大寿,皇帝都会私下驾临晋王府祝贺,落脚之地便是这处院落。
我更清楚,皇帝爱美人,从不在美色上亏待自己。
罗帐在眼前飘摇,我的思绪不由飞远。
王池临,我曾尽力帮扶与你,如今我送你一场造化。
晋王世子荒淫蠢毒,不堪相与为谋,若要攀附,就要攀这世上枝最高、根最深的那棵树。
这场造化,是送给你王池临的,也是我柳池絮的。
外头候着传唤的太监挪动脚步,悄悄离门远了远。
他是近身伺候的,那点事儿夜里听了不知多少,早就司空见惯。
可这里头的娇吟和低喘,混着床榻摇晃撞击的吱吱呀呀,直叫他这个无根的也听着耳热。
太监不由想到被皇帝拢在怀里的女子,不经意间露出的那一截颈子,雪腻酥白,香汗浸润出淡淡光泽,轻易勾的人心思荡漾。
显然把世间最尊贵的男子勾住了,他眯眼思忖,回首招来一个小太监,低声吩咐几句。
他们这些伺候人的,最要紧的,便是要替主子分忧。
……
宣明帝御宇多年,尊贵无比,不消他多费心思,便有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的清晰分明。
只透露几丝消息给晋王,晋王妃便闭紧了口,只给王池临一个小小的暗示,他便乖觉的递上和离书,将妻子拱手相让。
一场难堪的设局转眼消散,只有帝王得了新欢回宫的消息在市井流传,让人猜测惊疑。
当不是被压迫那方的时候,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
那场酣畅淋漓的欢爱,宣明帝大方表示了满意,刚进宫我便被破格封了美人,赐住华音宫,离着皇帝的清心殿极近。
他是个政务繁忙的皇帝,赐了堆赏赐,没坐多久便走了,除了临走前不正经的摸了把我的脸。
我摸着皇帝摸过的脸,忍不住低头勾起唇角。
一连几月皇帝都歇在华音宫,大抵是我和皇帝的相遇本就带着桃色意味,床帏之事上他总是十分大胆激烈。
我暗自迎合,他快意之下,我的封位一路高升,一时风头无限,坐实了宠妃的名头。
可我总要装一装的,无辜被下药又被默契转手的臣妻,总归不能过的太如意。
宣明帝瞅了半天,美人哀愁再好看,也不能否认这来自别的男人。
于是有了今天这遭,我坐在帝王怀里,俯视跪在阶下的王池临。
他更清瘦了,青色官服在他身上显得宽大,躬身的模样像极了折断的青松。
可他神色平静无波。
我在上头往下看,心头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扭动身子。
宣明帝察觉到了,搭在我腰间的手掌缓缓摩挲,似安抚又似警告。
我顿住,安静下来。
太监宣读完旨意,宣明帝面色淡淡,“卿此去青州,望以国事为重,泽被百姓。”
王池临沉静接过圣旨叩首,面上挤出一丝喜意,叩首道,“谢陛下!”
宣明帝摆手,王池临利落起身,毫不迟疑走出大殿。
从始至终未看我一眼,我闭了闭眼,转身请求,声音有点抖,“陛下,臣妾想送送王大人。”
宣明帝一顿,话出口我反而更有勇气了,“臣妾,想告个别。”
他面上不露声色,道:“爱妃,倒是不避嫌。”
我抬眼直视皇帝,决绝道:“总要有个了结。”
宣明帝意外挑眉,看出他的默许我连忙起身提裙。
漫长的宫道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前方的身影顿住,随即缓缓转身,一派青衣落拓。
我顿足,迎着他平静释然的目光,突然无比清晰的意识到,王池临是知道的,知道我远没有面上的温良。
是我主动出现在晋王世子跟前,用美色引得觊觎。
也是我逼他将我献给晋王世子,送到皇帝身边。
谎言停顿在嘴边,我沉默良久,突而垂眸一笑。
的确我卑劣无耻,心机深沉,比起王池临斗志消沉,我却不甘就此罢休。
我这人啊,若不能荣华富贵,报复仇敌,那我宁可玉石俱焚。
可这世道,女子荣光权势来自丈夫、儿子、父亲,我那父亲永昌侯,不提也罢,我只能另求他路。
遇见他时,永昌侯正准备将我许做高官之妾,好为他的儿子铺路。
王池临道那年大慈恩寺枫叶太红,林下的佳人惊鸿一瞥,便是永生难忘,却不知道,我逃出永昌侯府是冲着听经的帝王去的。
我想要凭借帝王的权势逃脱泥潭,可没堵到宣明帝,却碰见了春风得意的探花郎。
谁人不爱少年郎,何况他还捧出了一颗真心。
几次三番上门执意求娶,情真意切,那时的他前途光明似锦,远比一个黄土埋到脖子根的高官有盼头,我那父亲便答应了。
我止住了要放火同归于尽的手,安葬了阿娘后顺从出嫁。
婚后,他拉着我在月老庙前,一手拿着许愿牌,一手紧握我的手。
同执一杆笔,写下百年期白首的祝愿。
红色的许愿牌在夜空下一抛,长长的红带飞舞,我侧首抬眼,见那人眉眼间含着期许紧张,也不禁心中一动,转头去看。
许愿牌攀至最高,然后坠落,在两对紧紧注视的目光下稳稳落在最高的枝丫上。
他笑的得偿所愿,指着牌子坚定道,“携手白头。”
语气那么笃定,我不由跟着喃喃念叨,他听见了,看向我的眼神明亮欣喜。
我脸不由发烫,那刻也奢望了一把。
或许我可应许阿娘的期盼,得遇良人,携手一生。
也许不必进宫攀附,才华能力不缺的探花郎会用时间回应我的野望。
可很快,他被诬告了,那场构陷并非只因他年少张扬引得嫉妒,也是有人见不得我好。
我猛然惊醒,自己依然是那个无权无势的可怜人,王池临也是。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放弃的打算重回心头。
这世道千百年都在弱肉强食,我不愿成为案板上的肉,做着在刀下瑟瑟发抖,只能从同伴身上汲取微弱温暖的的羔羊。
我要披上狼皮,纵死也要用利爪和牙齿同那些欺凌我的豺狼厮杀。
不幸碰上我这个心冷还算计他的,算他倒霉。
我对上王池临的眼睛,抛弃伪装,坦然送上心底的祝愿:“青州地临边界,此去再难归期,唯祝大人欢愉胜意,壮志得酬。”
王池临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拂过圣旨,平和道:“山长水远倒是好事,自有一番作为,能得此自在,臣谢过娘娘。”
他躬身一拜,我侧身垂眸。
他谢我这个抛他离去的前妻,可我还得利用他一把。
皇家无小事,横空出世的宠妃惹人注目,身份自然藏不久,于是王池临带着一身骂名远赴青州,我在宫中清清白白的当宠妃。
告别完回去时皇帝表情说不上满意,只笑得淡,“爱妃倒是对王卿关怀备至。”
我垂首静默,帝王也只低笑。
“无碍,来日方长。”
他依然送我珠宝华服、金玉珍玩,予我地位尊祟,我反应平平。
只是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小寐醒来,瞥过小几上的绿豆糕,愣了愣,伸手取了块尝,与夫子庙边上小店里的味道别无二致。
我真心实意地笑了。
自那时起,华音宫时不时便会冒出些市井小食儿,上不得台面,与华丽精美的宫殿格格不入,却是我未入宫时常造访的美味。
某日我挽袖摆弄着花苗,指使着小太监辟花圃,我得人教导有一手出色的种花手艺,曾靠此养活了我和王池临。
皇帝在一旁瞧了半天,抢过锄头,兴致勃勃提出帮忙。
“别看朕细皮嫩肉的,当年也是锄地的一把好手。”
一锄头下去,泥点子溅上赤黄龙袍下摆,小太监们跪了一地,神色纠结,一副想要抢走又不敢的模样。
皇帝倒是无所谓,哂然一笑,反而更用力的挥动锄头。
我手上忙活着,把仿佛蚂蚁在身上爬的小太监们遣散走。
站在原地瞅了会儿,我上前拦住皇帝动作,拿走锄头,他侧首来看,我随意拿袖子擦掉他脸上的小泥点。
他愣了,除了在床帷间我向来恭敬有余,亲昵不足,擦脸这种略显私密的动作更无发生。
抚过他的额头,掠过鬓角,宣明帝即使再注重保养,也是年近不惑的年纪,眼角难免添了纹路。
然而此刻他呆愣的样子,无意间冲淡了岁月痕迹和帝王威严,反而更像一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的男人。
我的动作更加轻柔,把他衣袍下摆塞进腰带,最后又将锄头递回。
他怔怔接过,好半天才挥动锄头,看我一眼,刨一下地,看一眼刨一下。
我勾起唇角笑的温柔,微微侧脸,这个角度看去,神韵更像那位出身花匠世家的侍女。
那夜皇帝一改往日狂放,温柔缠绵得紧,他伏在我耳边,声音暗哑,“阿絮,唤我二郎。”
"二.....二郎!”
月色如水,清绝温柔的月光下,花圃内移植的花苗枝叶碧翠,欣欣向荣。
……
自那日过后,宣明帝待我,总归有几分不同,这也是我处心积虑要得到的结果。
丰厚的赏赐固然彰显荣宠,可于我而言,似水中花般缥缈。
美人如过江之鲫,皇帝从不会缺少美色,我总有色衰爱弛的一日,若想要固宠,必然要入帝王的心。
早年间我便筹谋入宫,自然下功夫探究过宣明帝生平。
他年少失恃,不受先帝重视。
那时张贵妃荣冠后宫多年,宫人捧高踩低,流水一样把山珍海味送到张贵妃所出的三皇子面前,却把宣明帝活命的口粮克扣。
是他的侍女碧月不离不弃,凭着一手极佳的种植技艺种菜养活二人,他们共度时艰,自然也亲密无间。
然而在宣明帝锋芒毕露,引起先帝青睐之后,那年轻貌美的侍女却香消玉殒,令他意难平。
喜欢夫子庙边上小店的绿豆糕,同样高超的种植技艺,足以勾起回忆。
似是而非,刻意模仿多年的神韵,加上美人总有几分相似,一个可以平憾的机会显现眼前,习惯了唯我独尊的皇帝岂会吝惜宠爱?
我过了段好日子,位份一升再升,最终止步于贵妃。
皇帝后妃俱全,中宫所出的太子德才兼备,广受臣民爱戴,皇后何氏贤良,我再是得宠,也不可能撼动她的地位。
可宣明帝舍不得我被人看低,他将我那破落户的娘家扒拉出来,给足恩荣。
家道中落已久的永昌侯府一时风头无两。
可我与这一家子委实谈不上情分深厚。
此刻我那父亲正风淡云轻地站在我面前,面皮奇厚,丝毫不提王池临落魄后,要我和离再嫁,却被我横刀直指逼退之事。
“絮儿,为父以前冷待了你,是为父的不是,可血脉牵连,一笔写不出两个柳。”
“贵妃看似风光,可若无助力,与浮萍无异。”他脸上挂着忧心忡忡。
“哦?父亲的意思是?”我笑吟吟问。
他精神一震,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栽培明祖,他是柳家唯一的男丁,日后振兴家业必落在他身上,他有出息你在宫里才有底气……”
那个小时候便在寒冬腊月,将庶姐推进冰冷的湖水中只为取乐,长大后只知吃喝嫖赌的柳明祖?
我不由笑出声,永昌侯见状更是眉飞色舞,侃侃而谈。
他看重这个儿子,这是他前半生费尽心思得来的。
当年他成婚多年膝下只站住了个嫡女,眼看年纪越大心里越急,不惜顶着赵氏的巴掌硬纳了我阿娘,只因他酒后强要了她,阿娘有了身孕。
我未出生前,他对我阿娘嘘寒问暖,一朝分娩,见是个女儿他直接拂袖而去,此后再也不曾踏入那个小院,任由我娘在赵氏的苛待下日渐消瘦。
我阿娘早就看透了他的为人,不抱期待,只想守着我安生度日。
她忍了很多年,唯一反抗的便是我的婚事,她不想我被送去当妾,步她的后尘,她望我能嫁一个敬我重我的良人。
她拖着病入膏肓的身体去求情去愤怒嘶吼,可是娘啊,他们怎么会听呢。
一个手中玩意儿的挣扎罢了。
所幸,王池临出现,她才松了强撑的那口气,含笑而逝。
我缓缓收了笑,也懒得装了,冷淡道:“你逼我阿娘跳进永昌侯府这个火坑,可曾有一丝羞愧?”
“你没有,伪善的小人。”我心底嘶吼。
他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放肆!”一旁的赵氏厉喝,“身为子女,怎可诋毁亲父,到底是妾生的,没一点规矩.......”
赵氏爱极了自己的丈夫,否则当年以她三品将军之女,何必委身一个破落侯府,她见不得他人诋毁永昌侯。
她会在永昌侯执意纳妾时打他,可也会因他低头轻易揭过,更何况后来她生了儿子之后,永昌侯便日夜围着她们母子转。
唯一碍眼的就是我们母女了,数不清我们受了多少打骂惩罚。
还总拿嫡庶三纲来训斥,小时侯还信以为真,恭敬侍候,不越雷池,可回报的依然是眼底的厌憎不耐,我便知道不过是诓人的。
我们母女相依为命,那个连奴仆都敢指使我们清理茅厕的永昌侯后院,只有阿娘会对我笑,会在夏夜乘凉时,拿着扇子为我驱赶蚊虫,低低哼唱江南的小调。
赵氏还在喋喋不休,我却腻味了,侧头看向一边,颔首示意。
啪啪!
赵氏双手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瞪着眼前突然冲出来的胡嬷嬷。
胡嬷嬷生的孔武有力,手里拿着板子更是一脸凶神恶煞,很快赵氏两颊肿得老高。
她气的要命,却不敢再出口训斥,也只能怨恨地怒视我。
怨恨中带着憋屈。
“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得很猖狂。
永昌侯搀着赵氏,对着我一脸痛心疾首:“多乖巧的孩子,怎么就变了。”
我歪了歪头,“父亲是说宫里水土不好,养歪了我?”
永昌侯一惊,连连否认。
眼见人老实了,我慢慢起身,站在上首道:“父亲,夫人,现在,是你们仰我鼻息。”
小时候被漠视欺凌的孩子,已经在俯视他们了。
目送身形僵硬的永昌侯夫妇离去,我懒散地歪在塌上,胡嬷嬷疑惑发问:“娘娘既然不喜永昌侯夫妇,为何不劝阻陛下赏赐?”
“些许恩赏罢了,我就喜欢看他们不甘又不得不来求我的样子。”我笑道。
胡嬷嬷一言难尽,在她看来这般的亲人,与仇敌无异,快狠准地踩死在脚底才是,免得日后闹出幺蛾子。
我没理会她的神色,心中自有打算,若要摔得狠,必先要捧高点。
胡嬷嬷低头思忖,随即把手里的木板子擦干净,又塞回袖中。
“晋王府又送礼了?”我翻起一旁小几上的礼帖。
胡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已经扔出去了。”
我无语片刻。
胡嬷嬷见状警觉道:“娘娘,你在掖庭答应过我的。”
我无奈:“没忘,我不会因此放过他们,只是这些好东西收下也无妨。”
我不介意多点钱财来收买人心。
胡嬷嬷吐出一个字,“脏。”
我便不再多说,毕竟胡嬷嬷对晋王世子恨之入骨,她本是将门之后,因祖父战事失利获罪抄家,女眷充入掖庭为宫役。
十几年来家人接连去世,只剩她孤身一人,唯一逃脱的骨血被晋王世子强掳进晋王府,又在他玩腻之后随意推给狗腿子。
好好的姑娘被凌虐致死,如何让她不恨。
没过几日,永昌侯夫妇又带着重礼来宫中赔罪。
他们腆着脸,轻巧揭过前几日的口角,也不再提柳明祖,只在我面前邀功,说要将我阿娘的坟茔迁进祖坟,香火祭祀不断。
永昌侯脸上藏着自傲,仿佛一个妾能进他家祖坟是多大荣耀。
我乐的看他作戏,自然是点头称许。
那个旧坟不过是个衣冠冢,尸骨我早已送回阿娘口中的山温水软的故乡,她大半辈子都不痛快,没道理死后还要被恶心。
瞧着赵氏那略微扭曲的面容,我故意道:“要最好的那块风水宝地。”
永昌侯拍着胸口保证,又暗自扯过赵氏的衣袖,手指悄悄勾着赵氏的掌心,赵氏便缓了神色。
我冷眼瞧着,有些反胃。
一时间没了演父慈女孝的兴致,赏了些东西便把他们打发走了。
此后,我主动为永昌侯美言,皇帝下旨加爵,虽是个虚职,永昌侯那几日走路也是带风的。
他生平所求不过二事,重振柳家和后继有人,如今都算勉强达成。
即使前路难辨,他想求稳,可我暗中派的人不停吹捧,他也不免有些飘飘然。
若说永昌侯还有几分谨慎,那柳明祖全然是个不禁捧的。
养大他的自傲,纵容他的嚣张,仗着贵妃猖狂霸道,然后碰到了上了更无法无天的晋王世子。
二人为了花魁大打出手,晋王世子被他失手重伤。
消息传来时我立时放下手中书卷,奔去清心殿。
殿内早已跪着晋王夫妇,正在求着皇帝做主。
皇帝盘腿坐在塌上,手指按着眉头,面色不虞。
年前深冬他患了风寒,本是小病没成想来势汹汹,几日便卧床不起,将养了许久才恢复,此后便总觉精力不济,更不耐理这些俗事。
可到底是唯一活下来的弟弟,晋王无心权势,又知情识趣。
宣明帝便耐着性子,道:“怎么回事?又扯到贵妃那里去了?”
晋王一把年纪了,闻言说哭就哭:
“臣弟和王妃只得此一子,不求他有多上进,只求平安顺遂。
“他不过与那柳家小儿争斗几句,便被他打的重伤,如今躺在床上,整日哀嚎,臣弟为人父,实在看着心痛。”
晋王妃紧跟其上,凄声道:“那柳明祖明知我儿身份,却依然下此狠手,置皇家威严于无物,求陛下严惩。”
“晋王妃满口皇家威言,对晋王世子先出手伤人绝口不提,未免有失公正。”未进殿门我便开口反驳,随意对着皇帝行礼。
晋王妃脸色徒然一变,她侧首对着我恨恨道:
“柳贵妃,你弟弟仗着你这个贵妃姐姐,横行霸道,欺压良善,我儿看不过才出手,你纵容家弟行恶,还有脸提公正。”
我慢条斯理整理衣袖,然后肃容道:“国朝自有法度,臣妾绝不徇私枉法,恳请陛下严惩!”
晋王夫妇脸色惊疑不定,很快便反应过来,齐声道:“如此,请陛下严惩柳家子。”
皇帝挑眉,道:“爱妃如此明事理?”
我义正言辞,“自然,伤人自当受惩,更何况是伤了皇亲国戚。”
话一转,“可晋王世子几次三番强抢民女,伤人无辜,恳请陛下明察。”
这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一个也别想逃。
晋王夫妇自然激动否认,当庭狡辩,而我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