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正月剪头死舅舅。
正月最后一天,詹望偷偷剪了一小撮头发。
没想到第二天,她的舅舅真的死了。
正月三十是詹望的表弟阿斌生日。
每年一家人不管开不开心都是一起过的,今年也不例外。
詹望出门前,妈妈还叮嘱了她三次,让她下班晚一点回家,带点卤味回来,舅舅喜欢吃。
下班的时候,她特意去买了一个草莓蛋糕,还有一些麻辣鸭头,好下酒。
这些东西每年都是她来准备的。
虽说前些年阿斌不愿意亲近舅舅,让舅舅颇有微词。
不过她也知道,人到中年总是有亲近儿子的意愿的。
毕竟那个年代要死要活都生儿子不就是养儿防老。
回家的时候,舅舅竟然也买了一个蛋糕,草莓味的。
两个蛋糕并列放在一起的时候,詹望特意回头看了眼她妈妈的表情。
还算正常。
舅妈做了一桌子菜,特地做了平时不会做的酱牛肉。
阿斌和舅舅喝着酒,大快朵颐。
只有她妈妈怎么看都有些兴致缺缺,一直让舅舅少喝点。
“今天儿子生日,我高兴。谁也别管我。”
舅舅说。
她妈妈有些无奈,又起身去了厨房。
趁着妈妈起身这个空档,阿斌又开了一瓶酒,说是老同学自己家烧的,纯正的很。
一听是好东西,她舅舅眼睛亮了亮,又往酒杯里倒了一大杯。
舅妈看着牛肉不够了,去柜子里拿了点花生米,给父子俩下酒。
“少喝点。”舅妈说。
“儿子长大了,我开心,开心。”
舅舅已经喝多了,讲话有些大舌头。
她妈妈端着醒酒汤过来的时候,看到喝了一半的白酒瓶子,脸色有些沉。
“醒酒汤,喝了。”
舅舅眯着的眼睛漏了一条缝出来,像个小孩子,端起汤就喝了个精光。
舅舅被阿斌扶着起身准备回房间,大醉一场还没忘记扭头跟她说,
“望望,明天记得去看看老张家的儿子,都……都说好了。”
他说的老张,是个暴发户,只有一个儿子。
詹望见过,个头一米六都不到,任谁都说不上相称,只有她舅舅,每每都说,“相貌有什么重要的,人品才是最关键的。”
可是她分明就看到过那个男人在街口踩死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
舅舅一走,舅妈也回房间去了。
只留下一堆等着她妈妈打扫的残羹冷炙。
“你明天去见见吧。你舅总是不会害你的。”
她没吭声。
“跟你说话呢,听到没。”
她妈加大的音量。
詹望知道她妈心里不痛快,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也回了房间。
不知怎么着,她忽然想起那句话,“正月剪头,死舅舅。”
真的会死吗?
她拿出剪刀,从后脑勺的地方剪下了一小缕。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詹望看到垃圾桶里的头发。
昨天真的是气坏了,怎么能做这种事。
老天保佑,她只是气坏了,不是真的想要死舅舅。
她在心里暗骂自己。
然后把垃圾袋扎紧,可不能让家里人看到,尤其是她妈。
刚下楼,就听到楼下妈妈和舅舅在争执什么。
她一点也不关心。
这样的争执时常发生,而且这几个月越来越频繁了。
不过对她来说没什么重要的。
今天她还是早班的售票员,要早点去公交车站。
可是没想到,她才跟了两趟车就收到家里的消息。
她舅舅真的死了。
舅舅大冬天在结了冰的水里冬泳,然后把人游没了。
因为有目击证人亲眼看到她舅舅是自己跳到河里的。
她舅舅有冬泳的习惯,雷打不动,即便大年初一也要去游上一圈。
詹望赶去警局的时候,警察向她确认了一些基本情况,比如舅舅的社会关系,昨天晚上吃饭的经过之后,判定舅舅的死亡属于意外。
然后就按照程序移交了遗体。
詹望远远的看了一眼,因为没过多久就捞上来了,所以尸体看着很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舅妈很利索的让丧葬队把尸体放进存尸柜,再推到小面包车里去,也没有等她们母女两个的意愿就扬长而去。
她妈于梅站在警局里一直哭,边哭边不依不饶抓着警察一直说,
“刚子水性很好,都游了10年了,从来没出事,怎么忽然就没有了啊。”
“你们再查查吧。一定有人是要害他。”
“谁害他?他昨天喝了这么多酒,今天血液里都还有酒精浓度还老高就下水了,这样不是自己给阎王送人头是什么。”
警察被连着追问了几次,终于没了耐心。
“喝酒…不对,我给他熬了醒酒汤的,一大碗我看着他喝完的,警察同志,你再查一查吧,他还这么年轻。”
“女士,请你冷静一点。”
“好了,妈,我们先回家。”
詹望上前扶住她妈。
她妈妈忽然止住的哭声,像有些不认识似的看着她。
“你怎么一点也不难过?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舅舅对你多好,你这个名字都是舅舅取得。”
“我没忘。”
她妈妈像是忽然找到情绪出口,一把用了狠劲掐到她胳膊上。
“那你怎么不哭,你哭啊!”
似乎是说的不够解气,于梅上手直接打。
“你小时候不会骑自行车,你舅舅还给你搭小轮子,就怕你摔着。你说想要裙子,他走了10里地去街上给你买裙子。你都忘记了?”
詹望抓住她的双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妈!舅舅已经死了。”
“就知道你没良心,你刚出生那会,我就不想要你,丫头片子有什么用,是你舅舅说,要留着你,我才留着你的。”
从小她就知道妈妈和舅舅关系特别好,好到她这个亲生女儿是掺和不了一点。
詹望回到舅舅家的时候,天很黑了。
正月已经过完了,所有人都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再也不见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此刻舅舅家的灵堂已经搭了一半放在哪里,而存尸柜前,除了她妈妈和阿斌以外一个人都没有。
舅舅生前最喜欢热闹,此刻却安静的只剩制冷发动机工作的声音。
是这种寂静再次刺激到她妈妈的神经,她再次开始痛哭。
哭自己的弟弟还这么年轻就走了。
哭弟媳没有好好操持弟弟的丧事。
最后哭自己那天没有拦住舅舅,让他去游泳。
她好像希望全世界都像她一样难过,她弟才不算白来一遭。
而阿斌只是坐着,拿着纸钱一张一张折着。
詹望想,他也许在后悔那天灌了舅舅这么多酒。
一直到出殡那天,她妈妈都没从自己房间出来过。
她去送了两次饭,都是她妈妈问她两次,“你舅舅怎么还没回家,天都黑了。”
她以为是她妈妈还没接受舅舅死了。
来吊唁的亲戚问詹望, “你妈妈还好吗?多陪陪你妈吧,他们姐弟两关系一直很好。”
詹望点点头。
小时候她就经常听别人讲起她妈妈和舅舅的事情。
她妈妈小时候家里都没厕所,大晚上都要去外面的公厕上厕所。
她妈妈胆子小,每天都是舅舅打着手电陪着去的。
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夏天还是冬天。
而妈妈呢,每次都把自己那一半的鸡蛋都偷偷埋在舅舅的碗底。有时候家里熬了猪油,就把猪油渣藏在舅舅的米饭里。
那年家里收成不好,本来家里就不富裕,更是雪上加霜。两个孩子只供得起一个孩子继续读书。
放在那个时代,大多数人家都是舍了女儿,供儿子。
舅舅也知道家里会先牺牲妈妈,所以先发制人自己主动去学校退了学,回家被姥爷一顿毒打,一个星期都没下床,就是坚持不去学校。
最后没有办法还是让妈妈去念了中专。
虽然只多念了一年,还是去了工厂打工。
可妈妈每次提起这件事,就洋溢着幸福。
詹望出生之后,舅舅是最高兴的人,拿着全部攒下来的工资买了个小金锁给她当见面礼。
取名字的时候,舅舅字典翻来翻去,翻了两天,最后说那叫詹旺吧。
旺人。
妈妈说那就叫詹望吧。
希望的望。
后来她妈妈常说,你这名字都是你舅舅给你取得。
可是她既不喜欢詹旺,也不喜欢詹望。
她不想旺人,也不想成为别人的希望。
舅舅的头七终于过了,那七天像是詹望熬过的一个世纪。
她每天局促站在大堂里,给来吊唁的亲戚倒水,倒瓜子花生。
她既算不上是家里人,但也不是外人。
灵堂刚撤走,舅妈就没有表情的跟她说,
“你也一起来吧。”
她已经猜到舅妈要说什么了。
从她爸爸意外去世之后,她和妈妈就搬来舅舅家一直借住。
到今天为止,她还很清楚记得搬来那天。下着雨,舅妈拦在门口不让她们进。
“她可以住自己家,可以住妈家,没听说谁家姐姐死了老公还要跟弟弟住在一起的。”
“那不是一起住有个照顾吗?”
“照顾?照顾什么啊照顾,我伺候你们父子俩还不够,还要伺候她们母女?”
舅妈气急了,丢开雨伞指着舅舅鼻子骂。
其实也不怪舅妈,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多两个人就多两张嘴,看看七岁的常斌,瘦的像根豆芽菜。
“就这一段时间过渡一下,后面找了房子就会搬出去的。”
舅舅有些为难,因为这个房子是舅妈家里出钱买的。
她想走。
虽然那时候年纪小,但是她已经知道自尊心是什么了。
可是她妈妈就站在雨里使劲拉着,不知道坚持什么。
“秀秀,我们就是暂住一下,给我们一个杂物间,阁楼也行,我们不常住的,过几天,我们就搬出去,肯定不给你们添麻烦。”
妈妈低声哀求。
大概是大雨里淋了一个多小时,她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舅妈态度有些软下来。
舅舅则抱起她就往房子里跑。
她们母女就这样在阁楼上住下了。妈妈并没有像答应舅妈的那样,过几天就搬走。
她妈每个月把大多数工资都给了舅妈,就像是交房租那样堵住了舅妈的嘴。
不仅是这样她妈妈还主动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
詹望始终想不通为什么,明明有这些钱,她们可以搬出去住更大更好的房子。
可是就从那天住在这里到现在,一住就是十来年。
舅妈中途几次开口想让妈妈搬出去,都被舅舅拦下来。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舅妈的娘家已经不像原来这么有钱了,很多时候还需要靠舅舅帮衬。
再比如,妈妈因为阁楼湿气太重,所以楼下的一间客房成了妈妈的房间。
而她还是住在阁楼。
此刻妈妈和舅妈分别坐在餐桌的两头,
“行了,我也直接把话说明白了,现在刚子也走了,阿斌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你们母女俩收拾收拾搬出去吧。”
“搬出去?不行,怎么能搬出去。”
我看着妈妈的眼神黯淡了几分,带着十足的抗拒使劲摇头。
“我们家已经收留你多久了?还赖上我们了?指望着我们给你养老吗?”
“不是的,我没有。我可以给你钱,我有钱的。我就是想住在这里。”
妈妈开始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
“这事没有商量。”
舅妈下了最后通牒。
“刚子说过这房子有我的一份,你不可以赶我走!”
妈妈还是在摇头。
“为什么不可以?果然你赖上我们家就是想分家产,真是个不要脸的,没听过谁借住久了,房子就成了她的,那大家都不要买房好了,直接去别人家住住嘛,房子就是自己的咯。”
舅妈直接撕破脸皮,把话往死了说,免得再多纠缠下去。
可是她妈妈没有搬走的意思。她就像是看不懂别人的脸色那样,保持着自己的钝感力。
饭桌上没有做她的菜,她就自己炒两个,舅妈把她房间门锁砸了,她就自己睡沙发。
她不肯走,像个幽灵一样飘在舅舅家里。
詹望几天都不敢回家,在同事的出租屋里呆了两天。
过了几天,阿斌来她的公交车站办公室等她下班。
“总要解决的吧。”阿斌说。
詹望才发现,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自己的表弟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
阿斌回家之后,直接去了她妈妈的房间。
房间的门已经整个被舅妈拆了,床也被挪走了,她妈妈就把被子对折,睡在那里。
詹望不敢想象没在家的两天,这两个女人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大战。
“姑姑,你看看这是我爸之前写的,如果他意外去世,这也算是遗嘱。这房子是完全留给我的,我爸的字你应该认识,不行的话我们去找司法机构鉴定也没事。”
阿斌忽然开了口,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
“不可能。”
她妈抢过白纸,看了一次又一次,脸色一点一点变得灰白起来。
“不会的,刚子跟我说的不是这样的的。”
“姑姑,我爸已经死了,就不要让他再被多余的话议论了吧。毕竟他活着的时候,很在乎脸面。”
阿斌说完也没多留,就带着舅妈直接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击中了要害,必定能致命。
可是没有人知道,当初她妈妈卖房子的钱全部都被舅舅拿去还了债。
所以才让她们母女才无家可归的。
詹望帮着妈妈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妈妈早就已经渗透这个房子了。
大到家具橱柜,小到锅碗瓢盆。
其实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她在自己上班公交车公司附近找了个房子。
一室一厅,很久没有住过人。房子里头都是灰,不过好在房租便宜。
她还在跟房东还价的时候,她妈妈就一直站在阳台上像东边看。
东边,是舅舅家的方向。
自从舅舅去世之后, 她妈妈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对。
定下房子,搬了家之后就更差了。
经常晚上不睡觉,在客厅里绕着桌子走。甚至有一天晚上拿着毛巾缠了自己的脖子一圈,看起来想要勒死自己。
她吓了一跳。
恰好房东来给她们母女送水果的时候,看到她妈坐在床上,两眼无神。
“小詹,你妈最近有没有很奇怪的举动?”
她不敢说有,怕房东把她们赶出去。
“我看你妈这个样子,有点像中邪了。我嫂子的幺儿走的时候也这样,后来请了个神婆就好了。”
“神婆?”
詹望不是不信鬼神,只是这神叨叨的东西是天机,哪有凡人能参透。
房东神秘的一笑, “这东西啊,信则有,不信则无。”
一整个晚上,詹望的脑子里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想起来正月三十剪下来的头发。
到底还是信则有。
一睁开眼,她妈在厨房里盛饭,她盛了三碗饭,每一碗饭碗底都有一个鸡蛋。
“刚子吃,我偷偷放了蛋。”
她笑着说。
说完就端起碗开始吃, “姐,好吃。”
“好吃就多吃。”
然后她妈妈又端起了一个碗开始吃。
一直吃了三碗。
“妈,妈你怎么了啊。”
她妈妈像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没怎么啊。”
“你刚刚让舅舅吃了三碗饭。”
“对啊,他饿了,又不是不让你吃。诶,你舅舅呢?刚刚还在这里的。”
她在房子里找了一圈。
“望望,这里是哪里啊,我不认识,我们回家。”
她妈漏出惊恐的眼神。
“妈,这是我们家,我们已经从舅舅家里搬出来了。”
“不,我不要搬出来,为什么要搬出来。我们快回去。”
她跑进房间把所有东西装进行李袋里,当初她也是这条行李袋拎进了舅舅家。
“妈,你别闹了!舅舅已经走了。”
她有一些崩溃。
“走了?刚子怎么会走了。我想起来了,刚子是走了,他还这么年轻,他走了我怎么办啊。”
她妈妈无措的坐在床上,头一下一下撞墙上。
过了一会,她妈妈忽然看到床头詹望一家三口的照片。
她冲过去把照片砸了个粉碎。
“我不结婚,我不要嫁人,我不要结婚。”
“好好好,不结婚。”
她抱着她妈妈,等着她情绪稳定下来坐会床上。
她给她妈喝了一点有安眠药的水,看着她睡着了之后,把房间收拾干净。
然后给房东打了电话,问来了神婆的地址。
有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只是那个神婆住在深山里,要奔波两天,她实在有些担心这两天她妈妈的状态。
还好房东答应她时不时来帮她看一眼,她才反锁了门放心的出去。
神婆真的住在山沟沟里。
詹望看着破破烂烂的房子,就像吃了安神药,毕竟没看出来有敛财的迹象,可能是有点真东西。
不过,那个神婆却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个女人。花白色的头发,穿着花衬衫花,有一点勾着背,左眼浑浊看不到眼珠。
她心一惊。
“你来求什么?”
苍老的声音响起,不知道为什么詹望忽然有点想落泪。
“我家里人病了。”
神婆拿出一个碗,她和神婆分别在东西两侧坐在之后,碗里的水忽然开始沸腾。
“你舅舅去世了。”
她想,可能是房东告诉她的。
“他的死跟你有关系。”
詹望只觉得恐慌,她有点后悔来这里了。
“你正月剪头发了,害死你舅舅。所以你舅舅现在缠上你妈了。”
“为什么缠上我妈?”
“冤有头,债有主啊。”
神婆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
她心下了然,拿出之前房东交代的红包放在碗边上。
神婆这才起身,在西南方位拿着拐杖先敲了三下,然后往前走一步之后,再敲了七下。
拿出一张符,用朱砂在上面写了什么,用火烧了扔水里,然后手指蘸了一下水,再她额头点了一下。
她只觉得一阵清明。
“这里有七张符,每周换一张贴在床头,拿下来的符烧掉,四十九天以后,你舅舅自然会离开。”
詹望双手接过她递来的符,小心的用塑料袋包好,放在包里。
詹望一回家,就把符咒贴到床头。
或许是符咒起了作用,她妈妈真的安静了不少。只是变得很嗜睡,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
但是也有时候连她是谁都不认识。
詹望想,可能是因为时候未到。
好不容易熬到四十九天,她准备揭下最后一张符纸的时候,却发现本该贴在那里的符纸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
她找了一圈,最后在垃圾桶里看到撕成碎片的符。
“妈,你干了什么?”
詹望忍不住叫起来。
谁知道,她妈妈只是很迟钝的扭头看了她一眼。
她看到,她妈妈的眼眶整个是红色的。
好像下一秒就要留出血泪。
她急忙上楼去找房东。
借用房东家的电话给神婆打了个电话,可是那里好像信号不好,连续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断断续续听不到声音。
等她在回家的时候,她妈妈已经不在家了。
该死,她忘记锁门了。
她从门后拿了一件外套,匆忙披着外套出去找人。
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才有人说,看到她妈妈往东边走了。
是舅舅家。
她妈妈一定是回舅舅家了。
等她一路小跑到舅舅家的时候,已经出事了。
她妈妈跳楼。
是从自己原本住的房间跳下来的。
这次来找她问话的警察和上次是同一个。
“姓名”
“詹望”
“年龄”
“25岁”
“同死者关系”
“母女”
……
“你妈妈跳楼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干嘛?”
“我在房东那里打电话,因为前段时间我妈状态很不好,所以我去找了神婆,求了符,但是最后符被妈妈撕了。”
“状态不好是有什么原因吗?”
“因为舅舅去世了。妈妈和舅舅的感情一直很好。”
“那你妈妈和你的舅妈关系怎么样?”
詹望想了想,得出一个比较中肯的回答。
“她们关系一般,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甚至连话都很少说。舅舅去世之后,舅妈让我们搬出去,妈妈大概心里有些难过吧。”
“那你怎么想的?”
那个警察忽然换了个问法。
“没怎么想,别人的房子,搬出去是应该的。”
詹望忽然意识到,这次谈话跟上次好像不一样,问的似乎更细一点。
难道她妈妈的死不是意外?
“你说你妈妈状态不对,你就去请了符,怎么没想过带她去医院?”
“医院?那可去不起。妈妈没有工作,我好好交了三个月的房租,工资下个月才发。”
警察点点头,“你知道你妈妈得了阿兹海默症吗?就是老年痴呆。”
“不可能,我妈五十岁都还没到,怎么可能老年痴呆。”
“这是你妈妈的尸检报告,有明显的脑萎缩和蛋白粘连提示阿兹海默症。”
詹望拿着报告,迟迟回不了神。然后把头埋进报告里开始痛哭。
于梅的葬礼出席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詹望,一个是阿斌。
他们沉默地站在于梅的墓碑前。
他们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说过话,却在几年前有了同样的默契。
这个默契,是关于她妈妈和舅舅的秘密。
詹望是十二岁的时候忽然知道妈妈和舅舅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姐弟。
或许在更早之前。
舅舅过来给她送小裙子。
妈妈细细的摸着裙子,舅舅细细的摸着妈妈的手。
妈妈说,“望望,你舅舅对你多好。”
其实画外音应该是,“你舅舅多爱我。”
妈妈是在和她炫耀她那时候并不懂得爱情。
那天,舅舅带着她骑自行车,累了她就回房间睡觉。
等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看到舅舅趴在妈妈身上。
她在想,原来舅舅也是长不大的小孩,也喜欢和她一样趴在妈妈身上。
后来,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男女之间做的事情。
是男人和女人。
不是姐姐和弟弟。
她石化在原地,一遍一遍回想那天午后的情形。
她想告诉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妈妈和舅舅怎么可能呢?
可是,自从那个苗头开始之后,就熊熊燃烧,她看到了更多以前看不到的细枝末节。
比如舅舅每次打着给她买水果的幌子,买的都是妈妈爱吃的。
比如,舅舅会在厨房里环抱着妈妈。
又比如,妈妈只有对舅舅才会露出的笑容,那是她和爸爸都没有过的。
她好生气。
所以她不想再当妈妈和舅舅的借口。
她想跑去告诉爸爸,妈妈早就背叛他了。
可是她跑去找爸爸的时候,爸爸给她递了一个蛋糕,爸爸说,“今天是妈妈生日,我们一起去给她送蛋糕吧。以后望望是大人咯,要和爸爸一起保护妈妈。”
她觉得爸爸真傻。
可是那些话她再也说不出口了。
因为,如果爸爸知道妈妈背叛他,他也会难过的。
后来,她就越来越讨厌舅舅来她家,也越来越讨厌妈妈提起舅舅。
再后来,她的爸爸就去世了。
舅舅和妈妈商量好了要一起搬去舅舅家里住。
詹望有些幸灾乐祸,这世界上终于又有两个和她一样不幸的人要成为他们爱情的见证者了。
她看着妈妈搬进了袁家,一点一点渗透袁家的生活,把所有东西慢慢换成自己买的。
一点一点理所当然的操持舅舅的生活。
在背对舅妈的时候,甚至舅舅会偷偷捏捏妈妈的腰。
妈妈娇羞的打回去。
在舅妈回头的一瞬间,他们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满脸正经。
可是纸包不住火,舅妈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情。
她向舅舅提出离婚,却被什么都不知道的阿斌阻止。
阿斌只是以为爸妈吵架了,闹别扭。
平日里舅妈就是抱怨的多,每天吵吵闹闹,咋咋呼呼。
所以阿斌总是劝,劝舅妈收敛脾气,好好过日子。
他说他不想要父母离婚,不想当单亲家庭的孩子。
儿子哭着说的话,当妈的纵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所以舅妈眼看着两个人在她眼皮底下你侬我侬。
只能在没人看到的角落独自心酸。
所以这个家里三个人的幸福成了詹望和舅妈两个人的痛苦。
那时候,詹望只有一个想法,等高中毕业之后,她考上大学就远远的离开这里。
可是高考前两天,舅舅忽然说,给她托人给她找了一份工作,是公交车站的售票员。
一份稳定的,逃不出去的工作。
舅舅和妈妈都想要把她困在这里。
他们既要自己快活,又想老有所依。
所以在阿斌高考前,她送了一份大礼。
那天,舅妈临时要回娘家探病。
詹望去学校告诉阿斌,舅舅让他回家。
她期待阿斌在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
可是,阿斌的表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就回了学校。
按时吃饭,按时读书,然后大学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起初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阿斌可以对舅妈的痛苦视若无睹。
后来,阿斌常常给她的单位打电话,说的是一些没有边际的事情。
她忽然明白了,他们两从来不是敌人,而是同谋。
他们都在等一个不必把自己人生搭进去的时机。
她每天在公交车上,会听到听很多外地来的人讲一些新奇的东西。
比如那白酒之乡,卖的也不全然是酿造的酒,有时候为了销量也会卖工业酒精勾兑过的白酒。
这种酒比酿造过的要难以代谢一些。
那天阿斌生日的时候,詹望觉得他等的时机到了。
她准备了一瓶酒,工业酒精勾兑过的酒。
阿斌一边灌舅舅酒,一边说着将来要孝敬舅舅的话。
把舅舅哄的五迷三道,不着四六。
儿子生日和老子喝酒再正常不过了。
老子要去游泳的时候,儿子已经出门了。
没有鼓动也没有怂恿。
只是劝酒。
劝了一杯又一杯。
五个人的家,最后还是如了三个人的意。
舅舅死了。
詹望几乎是欢天喜地的就带着妈妈搬了出去。
因为,这就是她和阿斌说好的,他搞定他爸,她搞定她妈。
他们要为自己做的恶付出代价。
可能是上天保佑吧,詹望在舅舅死之前更早发现妈妈得了老年痴呆。
那天她中班下班回家,在路过她小时候住的家的时候,看到了她妈妈。
“妈,你在这里干嘛呢。”
“我不是你妈,谁是你妈啊。”
妈妈一副不认识她的样子。
“妈,我们回家?”
“家,你说起这个。我刚刚要回家,结果里面住了几个人,说那不是我家,你带着我去报警,报警把他们抓走。”
她半哄半骗把妈妈带回家,但是这件事情,她谁都没说。
第二天妈妈又清醒过来,像什么都没发生。
舅舅的死,让妈妈受了刺激,她的病迅速恶化。
妈妈偶尔清醒大多数时候都糊涂。
糊涂的时候,自己和刚子还手牵手在一起。清醒地时候,刚子已经离开她了。
而她只是在妈妈糊涂的时候,告诉她,刚子不要她了,刚子和别的女人结婚了。
她不断施加刺激。
她妈妈也变得越来越分不清现实。
终于,在那天她妈妈问她,刚子是怎么死的时候。
詹望告诉她,“是被你杀死的。”
她看着妈妈从家里跑出去。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无论被车撞死还是跳河去找她的刚子。
那也都跟她这个一心在搞封建迷信的人没有关系。
詹望只是人为的制造了意外,就像她妈妈和舅舅曾经也一起制造过那一场意外一样。
她知道,全部都知道。
她不会忘记十年前年前那个下午,她因为身上来了例假,被男同学作弄嘲笑。
她逃课回家,却没想到妈妈和舅舅也回了家。
她躲在衣柜里。
她听到了妈妈因为受舅妈的气而催促舅舅离婚。
“你是真的离不开她了?我都住过来多久了,你怎么还不离婚?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的吗?说我死皮赖脸住在你家不肯走。”
“袁刚,你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死皮赖脸缠着你要在一起了?不是你说的,等时候到了,我们就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生活的吗?”
“阿斌和望望还小,毕竟我们是做人父母的,我们一走了之,孩子们怎么办?”
“你现在是在跟我讲责任?当初不是为了你的话,望望怎么会没有爸爸?”
“好了!过去的事情不好再说了。阿姐,我的心都在你这里,你看我一天能跟她说几句话。我保证,再过五年,我攒下一些钱我们就走。”
舅舅还说了很多讨好妈妈的话,她都听不进去了,她只是不断的消化一个信息。
那就是因为舅舅所以她没有了爸爸。
所以当初她爸的死并不是意外。
在后来,她妈妈时而糊涂的日子里,她终于拼凑出了真相。
爸爸因为提前收工回家,撞见了舅舅和妈妈的事情。
妈妈以为正好能借这个事情离婚。
可是舅舅因为担保欠了钱,如果妈妈离婚可能一分财产都没有。保不齐两个人的事情还会被别人知道。
那时候,爸爸因为遗传糖尿病,需要每天三餐注射胰岛素。
有时候是妈妈帮他打,有时候是自己打。但是剂量都是读过护理的妈妈调好的。
爸爸好几天没有回家,妈妈拿着胰岛素让她送去爸爸单位。
原本以为这是妈妈求和的信号,却没想到妈妈居然让她成了杀害爸爸的帮凶
很快,爸爸因为低血糖开车,连人带车从环山公路翻下去。
尸体被找到的的时候,血肉模糊。
很快,妈妈卖了房,填上了舅舅的漏洞。
她自己则死皮赖脸住进了舅舅家里,把自己完全融进了舅舅的生活。
可是,妈妈只是恋爱脑,又不是傻子。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舅舅现在根本不想为了她跋涉。他早就不是妈妈年少时候的那个爱人了。
男人的爱怎么靠的住。
那天晚上的解酒汤,她看见妈妈往里面放了甲硝锉。
医生会用这种药来医治有酒精依赖症的人。
因为这种药能够抑制酒精代谢。
是妈妈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番外于梅
于建新和袁清泉并不是头婚的夫妻。
他们再婚那年,于梅刚好十岁,读四年级。
都说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爸,自从于建新和袁清泉结了婚,就开始把于梅当个佣人使唤。
“快帮你妈一起洗碗,收拾。”
“你妈喜欢吃鱼,把鱼放她前面。”
每一天于梅耳朵里都是于建新张口闭口对袁清泉的讨好。
她不愤,但又无可奈何。
还好,袁清泉一碗水端的平的很,袁刚有什么,于梅就有什么。
即便如此,依旧不喜欢这个女人,连带她的儿子。
直到那天下了学,班上的一帮男孩子围着她,还编了一首打油诗,
“于三八,没出息,给口饭,就叫娘。于三八,软骨头,不要钱的童养媳,”
她听的急了,想跑回家。
可是五个男孩子把她团团围住,她出也出不去。
是袁刚拿着砖头冲到圈子里的。
“你们再说一句,再常一句就撕烂你们的嘴。”
“哟,有人撑腰咯。”
那个胖一点的男孩子说的阴阳怪气。
谁知道,袁刚真的拿起砖头拍人脑袋上。
幸好,他年纪不大,力气还不足以闹出人命。
只是那个小胖子的家长上门闹,他们家赔了不少钱。
袁清泉罚袁刚跪家门口。
于建新拉住让她,让她去跟袁清泉认个错。
她才对袁刚产生的一点好感也没了。
他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她不管不顾跑回房间。
半夜醒来的时候,窗外的月光刚好洒在袁刚身上。
他还是跪在那里,只是头已经开始小鸡啄米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有些好笑。
从柜子里拿了件旧棉袄出去给袁刚垫在膝盖下面。
袁刚正迷糊呢,忽然被人弄醒吓了一跳,差点要叫出声,
于梅想都没想就捂住他的嘴巴。
“姐,是你啊。没事,不疼,下次他们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肯定把他们头打破。”
“谁说你有事了,我就是去厕所。不是过来给你送衣服的。”
“去厕所啊,姐,你等我,我陪你去。”
袁刚因为跪的太久了,气血没上来,刚站起来立马又摔了个狗啃泥。
逗得于梅大笑。
也是从那天之后,于梅好像没有这么讨厌袁刚了。
至少每天他都会陪着她去厕所。
他们从一前一后打着灯。
最后到牵着手并排走。
他们谁也没说喜欢谁,可是就是也没想过喜欢别人。
甚至,于建新说不让于梅上学之后,袁刚想都没想去退了学。
于梅问他为什么退学,他说,
“我不懂大道理,就是觉得你喜欢读书就要读书。”
不过袁刚没想到,他的牺牲让于梅也只多读了一年书。
因为于梅有个小学同学,叫做詹诚的上门来提亲。
那天之前,于梅总觉得她和袁刚之间不会有别人。
这个别人来的太意外了。
于梅依然是不愿意的。
可是,袁清泉问于梅,她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
于梅说,她跟刚子好上了。
跟上一次袁刚退学不一样,这一次家里于建新是真的把他们两个人往死里打。
他们怎么能相互喜欢,他们是姐弟。
他们怎么不能相互喜欢,他们又不是亲姐弟。
袁刚一直把她护在怀里,让她觉得自己的这顿打值得。
年轻的时候,总是对爱情抱有太大的幻想。
于梅在计划两个人一起逃走,去一个别人不认识的地方生活。
而袁刚却在袁清泉喝药自杀逼他们分手的时候,妥协了。
“姐,对不起,我坚持不了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妈去死啊。”
“那你能看着我去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姐,你再等等我吧,等等我有能力了,你就离婚,咱们还能在一起。活着就有希望。”
于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受这个提议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和詹诚结婚的。
她只知道,她结婚第二天,袁刚去拜了个师傅当捞尸人。
捞尸人,大多数人家都不愿意嫁的。
袁刚在用这个法子跟她表忠心。
只要不是一厢情愿,她的牺牲怎么能算牺牲呢?
可是,她怀上詹望的时候,却听袁清泉说,刚子要结婚了。
她怎么也受不了,就想去医院打掉孩子。
她怎么能接受刚子和别人结婚。
明明说好,等服侍二老百年之后,他们就在一起的。
那时候,袁清泉已经身体不好,于建新也早就成了土。
明明没有多少日子好熬了。
可是袁刚还是娶了媳妇。
那个女人她不喜欢,远远看去,就觉得生了一副克夫相。
袁刚说,只是为了应付家里,他爱的只有阿姐。
袁刚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让她总有拨不完的迷雾。
她赤脚在层层大雾里行走,踩了石头流了血,就是没有见到她的爱人。
再后来就是袁刚有了一个比詹望小三岁的儿子,取名叫做袁斌。
为了家里人,袁刚也不继续捞尸了,找了份岸上的工作。
只是他还是养成了一个每天去游泳的习惯。
这个习惯里剩了一点她。
袁清泉死的时候,她让袁刚跟她走。
袁刚说,不行,手里没钱会让她受委屈。
詹诚死的时候,她说一起走。
袁刚还是说不行,袁斌是他们老了的依靠,要等儿子再长大一些。
后来,她受不了每天在家里看着袁刚和自己媳妇吵架,总有股恩爱劲。
她说,一起走吧。
袁刚依旧说,再等等,时候没有到。
什么时候才是好时候呢?
她都有些记不清当初袁刚牵她的手时候的温度了。
男人的爱是会变得。
在一个又一个谎言之后,她知道,袁刚不会跟她走了。
一辈子都不会。
她蹉跎的一生到底算什么呢?
那天是袁斌生日,她冷眼看着袁刚对儿子的讨好。
袁刚以为自己有了依靠。
他要丢下她一个人上岸。
可是,她偏要跟他一起走。
不能一起生,那就一起死。
于梅是在袁刚死后两个月才想起自己给袁刚下了药。
真的是她亲手杀死了爱人。
她紧赶慢赶往袁刚家走去,就怕袁刚先过了奈何桥。
再次把她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