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暗影浮动。
照顾宋若杉安寝后,叶兰儿在夜色的遮掩下,离开了长公主府。
破落狭小的酒肆中,二人占着小方桌的对角而坐。
其中一人指节修长,捏着酒杯,却不急着饮下,在半空晃呀晃的,仿佛是在炫耀他那异于常人的颀长手指。
“钦差已南下,独酌,你该动身了。”
他的声音醇厚,与在宋若杉身边时截然不同。
“主上,不离开?”
沉寂的眼神忽地翻飞,扫向斜对面,眸中所蓄的威严瞬间压了独酌一头。
“边境那边恐有大变数,你南下后要将在南越的眼线安排好,多留意皇室的动向,边境那边的生意要多留心眼,小打小闹的趁机清理了,让大户暗中囤收物资,切记,务必要低调行事。
无论是南越皇室还是边境,一有风吹草动,即刻报于我知。”
“属下明白。”
独酌垂头,对面之人仍旧捏着酒杯,翻动着手腕。
烈酒的芳香中缓缓混入了别的气味。
独酌猛地吸了几下鼻子,心下疑惑,“这个时节,哪来的玉兰花香?”
二人的会面本就隐蔽,今日有异,他心中这么想着,自然而然地也就跟着脱口而出。
可哪知,再抬头时,却猛地撞见主上越发犀利的眼神。
独酌耿直了脖子,不知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而叶兰儿也很快敛了神色,不着声色地放下了酒杯,将劣酒淋在指尖,轻轻揉搓。
“这里,似乎更有意思。”
-
第二日,回春堂的门槛被人踏破,事关回春街的生死存亡,没有人能够坐立得安。
其中,要属林家媳妇儿闹得最凶。
“春见,回春街就要没了,这事儿是真的吗?”
春见低头不语。
“还有什么真的假的,回春街上最不可能出让铺子就是回春堂,能让春见把铺子卖了,还能有假?”
林家媳妇儿又道,“春见,大家都是一个街坊的老邻居,一同打拼,如今你找着了生路,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大家去死吗?都是同一条街上的药铺子,没道理你的铺子有人要,别人的铺子就没人要了啊?”
“是啊、是啊……”众人附和,心中皆是急切。
“春见,你倒是说说,昨日,那位究竟是怎么买你这家店的?”
被围住的春见面露难色,沉寂了半晌,终是沉沉吐了一口气。
将事件始末一一道出。
宋若杉买下回春堂,却将接下来的营生留给了春见,在回春堂被征收之前,让春见自负盈亏。
一旦回春堂涉及被征收一事,便交由真正的主人从中斡旋即可。
此话一处,便有几个反应快的嚷了出来。
“还有这等好事!若是如此,大伙儿还有什么好想的啊!”
“春见,你本事大,再帮我们联络联络贵人,咱们本就是外乡人,这些年,勤勤恳恳,妄想在上京城安家落户,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你最清楚!若是回春街没了,咱们也就没有在上京城待下去的必要了呀。”
“可不是嘛,买了药铺,却还让咱们自负经营,这还有什么不成的!反正这回春街迟早是要没的,不过就是提前让出铺子罢了,咱们得了卖铺子的钱,还能提前找好后路,简直是开大恩了,那位贵人就是个活菩萨呀!”
“谁说不是呢,去年我表兄在祁县,也是遇见征收,运气不好,只赔了十两银子,十两银子算个屁啊!还不够他们一年的营收。”
“好歹是赔了钱,听说别处还有收不上来的,就让地痞流氓放烧铺子,调戏他们家里的女人,搅得人不得安生,那才叫惨哩!”
少年天子,朝堂纷争,边境征战,大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暴露出了百孔千疮。
“春见,你再帮大家说说吧,别人我不知道,可若是要买我们许记……”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就是低于市价一点点,也是成的。”
听了这话,起初还有人暗暗责怪那人自贬身家,要连累回春街上的其他铺子字号。
可转念一想,比起事到临头,任人宰割鱼肉,又还有什么不甘呢!
都巴不得就在今日抓紧出手,以免后患。
“春见,你不能自己得了好,就见死不救啊!”
“是啊,春见,帮帮我们吧!”
“哎!我试试吧,这样,有意愿出让的,都去找春生登记,我只能尽所能去帮大家说几句,至于贵人愿不愿意出手,那却不是我春见能够左右的。”
“你尽管去,事若成了,大家伙感激你,若成不了,也怪不到你头上。”
宋若杉出三倍市价买下回春堂,并非财大气粗,而是要春见替她拿下整条回春街。
说是蛊惑,亦不为过。
只是,要说服春见却并非易事。
三倍市价是宋若杉提的,可一开始,春见并不买账。
而宋若杉要拿下回春街的心思,也并非一时兴起。
上一世,因柳闻折与阮清冰暗中有了首尾,故而阮映亭总能从姐姐那里打听到第一手朝堂政事。
因而,他也比上京城众多权贵要更加提前知晓回春街的那块地界即将被朝廷征收一事。
阮家的这个浪荡子,别的本事没有,论起生意却是一把“好手”。
他事先放出消息打压回春街的地价,再找人混入一批劣质药材让整条回春街声誉扫地。
将回春街逼入绝境之后,最终以三成市价买入整条回春街。
之后,他再利用柳闻折的关系去煽动负责收购的主事,将回春街以整整十倍市价出让给朝廷,赚了好大一笔银子,不靠科举也成功跻身上京城的权贵圈子。
如今,宋若杉所做的,与他大有不同。
她没有亏待那些人,皆以市价购之,此外还给每家每户补贴了五两银子,并叫他们不得宣扬此事,更加不可透露回春街已然易主。
不过回春街真正的东家,也只有春见一人知晓。
不低于市价,在买卖前让他们自负营生,这才是宋若杉说服春见的理由。
经过几日时间,回春街化零为整地来到宋若杉手上,而宋纪嘉的赏梅宴也到了。
上一世,母亲离开得早,父亲偏心弟弟,姑母是唯一一个疼爱她超过弟弟之人。
故而,无论是父皇的赏赐,还是后来长公主府里得到的好东西,宋若杉总是第一个想起宋纪嘉。
姑母一生无儿无女,宋若杉早已将姑母当作母亲一样尊敬和依赖,她一直以为姑母对她亦是同样相对的情感。
得知宋纪嘉恨她,宋若杉心中也有过挣扎和矛盾。
以往的玉梅宴,宋若杉总是忙前忙后,为宋纪嘉做足场面,陪她度过一年之中最特别的一天。
可今年,宋若杉却到玉梅宴当天方才姗姗来迟。
毕竟,这一日,阮清冰即将在宋纪嘉的带领下,在上京城正式露脸。
忠勇侯府的玉梅不知是有何特殊的培育之法。
每年在宋纪嘉生辰这一日,必定开得如雪如荼。
另一头,与忠勇侯府一墙之隔的相府中,阮清冰一身清雅装扮,站在她昨日方才购进的铜镜前。
柳氏站在一旁,她不满阮清冰初来乍到便私自在翠竹苑添置物品,还是铜镜这样难以遮藏的物具。
可当她看着镜中的女儿,终是没有说出什么扫兴的话。
十六岁的少女,面色雪白,乌发如瀑,娇妍无双。
到底还是天性爱美。
只是,在苏下时女儿还喜着鹅黄、绯红、湖绿等色彩艳丽之裳,可到了这上京城,却只拣素雅的衣服打扮。
失了几分俏丽,但也多了几分沉稳。
“别再看了,我的姑娘极美。”柳氏心头一软,拥着女儿,他们一家来到上京,都是为了幺儿打算,对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多少有几分亏欠。
苏下重商,不比上京,抬头低头皆是权贵。
她的清儿在苏下时,不乏簇拥追随者,如今大好的年纪,正是谈一门好婚事的绝佳时机。
可偏偏这时候,他们舍了苏下的一切,遵从阮老爷的遗愿,举家来到上京投奔柳府。
若是在苏下,女儿的婚事自然不必发愁,无论是商贾大户还是官宦之家,都不至于低人一等。
可到了上京……
嗐!
柳氏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那日沈老夫人抬举清儿,说什么王公贵族也配得,叫清儿听了开心,愈加注重仪容仪表,这原也倒不是坏事。
可她一个当娘的,小时也在上京城待过几年,深知这不过是老夫人几句哄人的话,哪里当得了真。
“清儿,今日到底是忠勇候夫人的宴席,听府里下人说,玉梅宴其实是侯府夫人的生辰宴,娘以为,还是不宜穿得过素为好。”
柳氏虽知如今底气不足,可是背靠相府,难免还是存着侥幸的心思。
今日是清儿在上京城亮相的日子,切不可有半分闪失。
可阮清冰心里却不是这般认为。
她的打扮,她的所有心思只为取悦柳闻折,至于其他人怎么看,并不是她要在意的事。
她只需完全按照柳闻折的喜好来即可。
此番上京,阮清冰并不想掩饰对柳闻折的孺慕之情。
只是他对谁似乎都是那样,温和却清冷。
早些年,听闻柳闻折同公主有了婚约,她远在苏下哭得肝肠寸断。
原本少不经事,也渐渐说服自己要断了这份念想。
可后来德宗皇帝驾崩,前左相柳青松在一场宫变中以身殉国。
皇子宋则鸣登位,柳闻折继任左相,宋若杉成了护国长公主。
那一场变故之后,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催使这场婚约暗暗生变。
甚至,左相同长公主不合的流言竟也传到了苏下。
于是,她的所想所愿不再是水中月镜中花。
她从遥遥守望,成了近水楼台。
“母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阮清冰缓缓而道,“今日的玉梅宴实则是为代替侯府夫人的生辰宴不假,只是,母亲可知为何忠勇侯夫人从来不正儿八经地办一次生辰宴。”
阮清冰面色沉静,不再留恋着铜镜中自己姣好的模样。
“忠勇侯夫人先前可是崇德长公主,嫁给柳三爷后依然保留着这个封号,可后来柳三爷为边疆运送物资出了意外,被追封为忠勇侯,而那时候崇德长公主已身怀六甲,听到丈夫的噩耗后,她倒地不起,连累腹中胎儿滑胎。”
“柳三爷原只是个风流墨客,视功名利禄为尘土,可他却娶了大良最尊贵的女子为妻,二人成婚三年,恰逢妻子生辰在即,三爷便想立下军功博美人一笑,可谁知,边境突发事端,竟成了一趟有去无回的差事。”
“事后,崇德长公主进宫面圣,请求自褫崇德长公主封号,只愿以忠勇侯夫人身份自居。”
“今日,女儿着素衣,只会令忠勇侯夫人明白女儿敬重她,理解她当初自褫封号的深意。”
阮清冰被故事中的儿女之情深深感动着。
再者,她今日的裙裾中特地缝了两排蚌珠,看着素,实则别有心机。
柳氏离京多年,早已不复当年敏锐,听女儿这般说,心中甚慰,便也不再阻拦。
忠勇侯府中,宋纪嘉在看到阮清冰今日的装扮,又接到她亲手所抄的祈福经文后,越发觉得这丫头与她心意相通。
于是,在侯府内院为上京贵妇介绍阮清冰时,便多了几分亲切。
她拉着阮清冰的手,对众人道:“这位是居于相府的表姑娘,刚从苏下过来,如今可是家中老太君的心头肉。”
既是宋纪嘉发话,宴上的贵妇自然也跟着频频附和。
有夸赞阮清冰长相清丽,举止大方的,也有说她字迹娟秀心思玲珑剔透的,更有将她同沈老夫人年轻时对比,说她有老夫人当年气质风骨的。
这些贵妇或许看不上她的身份,可到底人家背后是相府,进京那一日便得柳相亲自出城相迎,如今又得了宋纪嘉青睐,有忠勇侯府撑腰。
实在叫人不得不多看上一眼。
况且,阮清冰是当真生得貌美,身负诰命的贵妇只觉得她的这身打扮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却又一时想不起,这种模糊的感觉究竟出自何处。
阮清冰的身份条件在这上京城中禁不起推敲,不过,若是为家中庶子相看,那就另当别论了。
一时之间,席上众人各有心思。
阮清冰亦暗暗得意,不过今日她最期待的还是柳闻折的反应。
来到相府这几日,她早已通过下人之口摸清柳闻折每日到静雅居中向沈老夫人请安的时辰。
阮清冰深知自己的嗓音宛若黄鹂,一开口便是轻柔婉约,在苏下时,总有男子费尽心机才能到她跟前,听她说上一句。
翠竹苑毗邻静雅居,柳氏自从来到相府,便日日伴于老妇人身侧。
这几日,阮清冰更是算准了时候,候在静雅居与翠竹苑之间,每每只在柳闻折经过时,出现在他身前或是后方,一声声“寂无表哥”地叫着。
回想起柳闻折看她的眼神……
阮清冰愈加坚信,寂无表哥虽然行事规矩,却并非毫无缺口可破,迟早有一天,他会为她所心动。
会排除万难,要了她。
-
宋若杉踏入忠勇候府的那一刻,前世的记忆覆涌而来。
那一次,沈老夫人难得在玉梅宴上露面,宋若杉那时天真,对柳闻折亦是真心实意,难得一见沈老夫人,便开口喊了声“祖母”。
再怎么说也是当朝长公主,这一声喊早的“祖母”在别人眼中是无上荣光,可在沈老夫人眼里却成了“不守妇德”的逾越之举。
沈老夫人借此刁难她,刻意在席上落她的脸面,宋纪嘉在一旁也不曾维护她半句。
那时,她在外人眼中仍是当朝掌权长公主,可沈老太君厉害着呢,柳门三府,长房一府便出了两位左相,三房以军功殉国被封为忠勇候,二房差些,到底也有清名在外。
她说的话,席上众人谁人敢驳?
宋若杉心里难过也只能受着,别的不说,就是单单一个“孝”字,便能将她压死。
事后她也理解,沈老夫人到底是姑母的婆母,姑母纵然再想维护她,也不好当众出言顶撞。
柳闻折更是不在当场。
总之,宋若杉为所有人都找好了借口,却始终忘不了那日孤立无援的感受。
走着走着,宋若杉便到了忠勇候府的李园中,一片玉梅花海,深色蜿蜒的枝干和浅色素雅的花朵错落交映。
微风拂过,洁白的花瓣如春雨般簌簌而落。
园中的八角亭及四周,贵妇们围炉煮茶,石案上摆着各色糕点。
最引人注目的乃是亭中那道素色的身影。
“阮姑娘的这身打扮正是应景别致,要我说,人比花娇,不知姑娘可曾许过人家?”
江家宗妇正说着话,便听得席上有人报了一声:“言贞长公主到。”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朝李园入口处望去。
小道上,玉梅花簇开得极为浪漫,除了树上的,地上也铺了满满一片。
宋若杉就踏在这些指甲盖大小的雪白花瓣上,款步而来。
她一身雪色衣袍,头上只束了一只玉兰花冠,身姿俏丽。
平日里甚有威严的浓眉及眼尾的桃花妆亦不见踪影。
美人头顶和地下皆是一片圣白,而她一身素色被深褐色的玉梅树干交错掩映着,几乎同那一片片玉梅花儿融为了一体。
这样的一道倩影,才是真真正正的,人比花娇。
那是言贞长公主?
她不是只着牡丹宫装吗?
怎么今日……?
原先那几名身负诰命的贵妇见了宋若杉今日的着装,也终于意识到之前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究竟源自何处。
是宋若杉。
宋若杉还是言贞公主的时候,便一直是这样的打扮。
以往,每年这一日,宋若杉只顾着帮宋纪嘉在人前迎往送来,饶是玉梅开得再美再盛,似乎也与她无关。
直至今日,她才真正有心去赏一赏这李园中早到的春色。
这些时日,姑母派人通传了几次,想与她会面,皆被她以佛堂礼佛给拒了。
她知道姑母要问什么,除却长公主卸权内幕,便只剩竹葵和徐嬷嬷双双被打发了一事。
宋若杉就这么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走到了八角亭中。
“姑母,本宫来迟了。”
她这一声,清清淡淡,可对于一向嚣张跋扈的长公主而言,反显得十分委屈和歉然。
宋纪嘉见她这副模样,只以为这些时日,她是当真受了委屈,闭门不见恐是在耍性子。
于是,心中的不满逐渐散去,对她仍然亲热,一下便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身侧坐下,“听说你将身边的人都打发了,只留了一个,应当是极得你心意的,今日怎么不见她随着你?”
“姑母的李园里都是世家贵妇,又有侯府的下人伺候着,不过区区一个侍女,倒也不必时时刻刻放在眼前。”
宋若杉面色依旧蔫蔫的,“说起打发的那些个,还没来得及向姑母诉苦,都是吃里扒外有异心的,今日不说也罢。”
宋纪嘉:“如此看来,倒是姑母给你挑错人了。”
“下人的糊涂帐,什么时候能算到当主子的头上,本宫之所以不肯惊动姑母,自己悄悄发落了,便是因为知晓姑母对本宫的事最为上心,若是落到姑母耳朵里,必定要比本宫罚得重了。”
宋若杉眼睫轻轻一抬,薄唇微启,“到底是长公主府的人,也不好叫外人看了笑话去,不合心意便寻了个由头打发了,免得横生枝节。”
“此事,你处理得甚好,往后遇见不好对付的人或事,及时告知姑母,姑母就疼你一人,不操心你的事还能操心谁的呢?”
宋纪嘉拍了拍宋若杉的手背,听宋若杉话里的意思,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身边人,留了一个叶兰儿也不见得多待见,把竹葵和徐嬷嬷同时遣走,怕也只是巧合。
可惜这二人原都是她精挑细选之人,没想到竟会这般容易就被宋若杉捉到错处。
许是因为心虚,宋纪嘉于席上待宋若杉愈加亲近。
姑侄二人靠在一处低声絮语的模样,在外人看来甚是亲昵。
长公主退出朝堂后,上京权贵圈子对此事有过诸多猜测。
表面上是皇帝成年,长姐让权主动退出,然而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谁人会信?
恐怕是少年天子……
不,一个少年天子还不够,要论起朝堂中的势力,多半是天子联合了柳相,二人同宋若杉博弈的结果。
定是他们三人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某种条件置换,才叫宋若杉心甘情愿离了朝堂。
而今日,正是宋若杉在退出朝堂后的首次露面,众人不免好奇,目光频频往她身上招呼。
言贞长公主身上穿的是缀珠裙,明珠不大,珠光却是极耀人。
如今的八角亭中,两道形似的身影前后而立,倒叫人快速地做出了比较。
宋若杉这一身到底是皇室手笔,素色的裙裾上还藏着绣工精湛的白玉兰暗纹。
通身无彩,却又处处出彩。
那些原先夸阮清冰的贵妇,此时皆成了被锯嘴葫芦,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珠玉在前,再看阮清冰那一身,不免相形见绌。
阮清冰身上那一排黯然失色的河蚌珠,简直是东施效颦。
上京城贵妇皆知,言贞公主最喜素雅,只是德宗皇帝驾崩后,她扶持幼弟登位,自那以后,她身上的素雅之色消失殆尽,反被灿烈火红的艳色所取代。
不过短短两年光阴,众人只对她身上的那抹红、那种烈,印象更为深刻。
不仅众人如是想,此刻的阮清冰更加恨不得一头扎进这李园的泥地里。
其实早在见到宋若杉的第一眼,她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之所以能够事先得知柳闻折的喜好,乃是一次机缘巧合。
母亲带她回上京省亲时,她曾入过柳闻折的书房。
情窦初开的少女像窃贼一般,将倾慕之人的书房当成了一处亟待挖掘的宝库。
无意中,她发现了一沓被偷偷藏起的画稿。
画稿中所绘的乃是形态各异的女子画像,可阮清冰心思细腻,很快就发现了,无论画中的景色和女子的身份如何转变,她们都同样穿着一袭素雅白裙,身上戴着各式各样的珍珠配饰。
神态相貌别无二致,且都极其传神,栩栩如生。
可见画作者之精诚用心。
那女子容颜绝美、清丽脱俗,嘴角总是微微上扬,眼神清冷且高贵。
恍若神女下凡。
阮清冰看着画像上的仙女,心生嫉妒。
可转念一想,这世上怎可能有这样超脱尘世的妙人儿?
定然不过是柳闻折凭空捏造而出的意象罢了。
于是她默默记下画作上的人物风格,暗自琢磨起那样的装扮。
然而今日,她竟见到柳闻折悉心描绘的画上人,就在眼前活了过来。
惊讶过后,羞愤难当。
只是,相较之下,眼前的女子比画上的要稍显成熟,眉目也无画上的女子灵动。
嘴角更是不再挂着纯真烂漫的笑,周身透着一股与年纪格格不入的肃然威严。
听到周身的人陆陆续续向那人请安见礼。
阮清冰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护国言贞长公主?
柳闻折堂堂正正的未婚妻?
阮清冰心中煎熬难受。
而那些方才夸过她,拉着她热络地问长问短的贵妇人,眼里早已不再有她。
阮清冰失落地垂下了眼眸,再抬起时,正见适才宋若杉走过的玉梅花瓣铺就的小道上,一道儒雅倨傲的身姿肃然而立。
她的心跟着怦怦跳了两下。
玉梅树下的男子目如朗星、鼻若悬胆,脸色却是端严,一双温柔的眼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愫。
阮清冰强装镇定地望向柳闻折,淡淡旋出一笑。
而他眸光所及之处,正是八角亭内。
阮清冰心头一喜,却忽然发现柳闻折的目光终究是在自己身上偏移了寸许。
她循着那道暧昧晦涩的目光,看向最终落点,心中隐隐难受。
耀眼的海贝珠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也包括他的。
不好的预感和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阮清冰脑中突然有那么一瞬的清明——
当朝左相绝不是上京城所传的那样,对自己那位身世显贵的未婚妻厌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