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撞破了驸马的私情。
雷雨夜的藏书楼里,透过书籍缝隙,我看到驸马将一个娇小的女子抵在书架前。
拥吻半晌,驸马将头埋入女子颈窝,扶在她腰上的右手滑下去,撩起女子的裙摆。
女子嘤咛一声,搂着驸马娇嗔道:“轻点,当心伤着孩子。”
驸马停了手,捏着她的脸颊,轻声问:“真有了?”
女子“嗯”了一声。
闪电如雪亮的刀划破漆黑的长空,盛大的光芒照得室内宛如白昼。
那一瞬,我看清了女子的脸,她是菖蒲,和我同为永宁长公主的陪嫁宫女。
楼外疾风骤雨,楼内原本火热的气氛却骤然冷却。
驸马一把推开她,背过身整整衣裳,语气不耐:“那你找我作甚?我对孕妇不感兴趣。”
菖蒲愣了愣,好半晌才回过神,疾步上前,环住驸马的腰,怯怯道:“爷,奴婢不介意没名没分伺候您,可如今有了身孕,实在不想委屈了您的亲生骨肉。”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驸马拉开她的手,转身问:“哦,你想如何?”
“求爷同公主提一句,给奴婢一个恩典。”菖蒲仰头看着他,十足十的楚楚可怜。
“抬妾室吗?”驸马反问。
菖蒲面色一喜,羞怯地点了点头。
“打掉。”
她面上的喜色还未褪去,有些茫然地问:“什么?”
驸马眸光骤然冷下来,一把捏住她的后颈,拉近,低头盯着她的眼睛:“我说,把孩子打了。”
菖蒲面色“唰”地惨白,双唇抖动:“为……为什么?”
“呵,我再不喜欢公主,她也是皇室的脸面,”驸马冷哼一声,“私下里和你们调情偷欢都是小事,若是成婚三月就公然纳妾,那就是给言官参我的把柄,你觉得自己配吗?”
菖蒲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骇然发起抖来。
驸马被她的样子逗笑了,轻佻地拍拍她的脸,放柔声音:“下次爬床前动动脑子,蠢丫头。”
语毕,他松开手,菖蒲失了支撑,软软坐倒在地。
他没再看她,转身就走。
菖蒲像是突然回过神,连滚带爬地追上去,抱着他的大腿,语无伦次地哀求:“爷,求求您,别抛下我……您再指条明路……”
驸马的耐心已然告罄,飞起一脚踹开她:“你有本事自己去求公主,没本事就认栽,别来烦我。”
说完,他一把推开门,随手拿起檐下木架上的油纸伞,撑开,走进茫茫雨幕里。
菖蒲慢慢爬起来,跪坐在门边,任由飞溅的雨点泼在脸上,一动也不动,像是失了魂。
她堵在门口迟迟不走,我便有些焦急起来。
公主让我来藏书楼找书,是时候回去了。
就在这时,菖蒲飘忽地出声:“看够了吧,还不出来?”
我一怔,还在惊疑不定,只见她幽幽转过身,一字一句道:“茯苓,我知道你在楼里,我看到你的伞了。”
我从林立的书架后现出身形,走过去弯腰搀扶她起来。
她却反手拽住我的袖子,扯开了我衣领上的两粒盘扣:“茯苓,你帮帮我。”
我皱眉:“起来说话。”
“你先答应我。”她摇着头,面上一片濡湿,不知是雨还是泪。
我心生不悦,沉下脸道:“我们同为奴婢,你束手无策,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陪公主在冷宫过了八年,你们的情分不比一般主仆。”她瞪着杏眼,手上愈发用力,“你肯定有办法。”
我有些怜悯地看着她:“菖蒲,你这是强人所难,我在公主面前没那么得脸。而且,就算有,我为何要帮你呢?”
她微微一怔,然后突地笑了:“你必须帮我,因为,我都看见了。”
“什么?”我疑心她疯了。
却见菖蒲扬起下巴,一字一句道:“驸马和公主圆房后,是你送的水吧,你在里面呆得有些久呢。”
指甲嵌入掌心,我静静看着她:“那又如何?”
“那之后,我就留心你了,见过你身上奇怪的痕迹。一开始,我不知那是什么,直到,我也伺候了驸马。”她幽幽笑着。
我的心重重沉下去。
见我沉默,菖蒲唇角微勾:“如果公主不在意这种事,帮我就是帮你自己。如果公主在意,她一定更不能忍受你这个心腹的背叛……”
“住口。”我再沉不住气,“你就不怕死吗?”
“怕啊,可我更怕当一辈子奴婢,世世代代当一辈子的奴婢,值得赌一赌。”她有些神经质地绞着手指,似哭非哭。
半晌,她平静下来:“茯苓,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握紧拳,转身离去。
跨出门槛前,她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等等。”
我转身,冷冷看她。
菖蒲抬手指了指:“你衣领散开了。”
我深吸口气,扣好了高领上的盘扣,遮住锁骨附近的红痕。
滂沱大雨力道千钧地砸下来,我压低了伞面,护住怀中的书。
伞外是一片迷蒙的雨幕,远处的灯时隐时现。
恍惚中,我忆起与公主的初见。
十年前,我才十岁,因父母双亡,无人庇护,便被叔父虚报了两岁,替堂姐入宫做了小宫女。
宫中规矩严苛,我人小力弱,搬动博山炉时不慎跌倒。
虽香炉丝毫未损,可其中珍贵的香料撒了一地,嬷嬷大怒,罚我在宫道上跪一日一夜。
盛夏时分,皎阳似火,晒得我口干舌燥,一入夜,又是雷电交加,暴雨如注。
我跪得双膝肿痛,头昏眼花,一头栽倒在水洼里。
最后的视线里,是一只从华盖下伸出的手,耳畔传来天籁般的声音:“来人,带上她……”
那时候我就发誓,会一生忠于公主,做她的剑,做她的盾,做她的棋子,为她生,为她死。
醒来后,我成了华阳宫里的洒扫宫女,再过两年,又成了永宁公主的心腹。
华阳宫里的生活,很快让我明白自己的誓言其实很可笑。
永宁公主芳名宇文曦光,与我同龄,是元启帝和奇贵妃钟爱的掌上明珠。
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不需要剑、不需要盾,也不需要棋子,只缺一些年龄相仿的玩伴,陪她对弈、制香、投壶、游猎。
而公主的未来也不需要担心,她还有一个孪生弟弟宇文朝晖。
这位皇长子不仅拥有和公主一般无二的昳丽形貌,且小小年纪就展现了极高的天赋,被皇帝和朝臣视为储君的不二之选。
公主无忧无虑的神仙日子终结在元启十七年。
那一年,我和她都只有十二岁。
金秋九月,皇家例行的秋猎,公主因染疾未能随行。
几日后,惨剧发生了。
围场里有猛虎突然发狂,袭击了元启帝。
皇长子为救驾命丧虎口,而元启帝也被咬断了一只胳膊,失血过多陷入昏迷,回营地不久后便不治身亡。
随行的褚皇后秘不发丧,暗中联系前朝忠于褚氏的文臣武将,一回宫便牵着她七岁的痴傻儿子坐上龙椅,成为摄政太后。
奇贵妃母家以制香起家,虽富贵至极,可朝堂上的根基毕竟浅薄。
等消息传到华阳宫时,一切木已成舟,无力回天。
然而,悲剧还在继续。
先帝停灵结束后,褚太后命奇贵妃殉葬。
旨意传到华阳宫,顿时哭声一片。
贵妃却依然从容不迫,她拥抱了一下病容憔悴的公主:“孩子,你要活下去。”
说完,她高昂着头,飘然而去。
贵妃的从容赴死让褚太后没了发作的借口,便放过了病床上的公主。
只是,富丽堂皇的华阳宫从此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宫。
宫人们四散离去,留下的,只有我。
那时我用尽办法为病重的公主医治,不惜冒死潜入太医署盗取药材。
然而,公主似是没了求生之意,摇头呢喃:“地狱之苦,无加于此,不如归去。”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若您心存死志,奴婢不敢劝慰。等您入土为安后,奴婢便去刺杀太后祭您。”
公主看着我良久,沙哑问:“傻茯苓,你不要命了吗?”
我定定看着她:“只希望奴婢一命,能换得杀人凶手血溅五步。您在天之灵,千万要庇佑奴婢一击即中。”
公主缓缓眨了下眼睛,开口:“药。”
“什么?”
“把药给我。”公主重复。
我这才听懂,忙不迭奉上温热的药碗。
公主接过,一饮而尽,对我说:“我的仇,我自己报。”
那之后,便是漫长的蛰伏。
衰败寥落的华阳冷宫里,只我们二人相依为命。
公主搜出了暗室内的珍宝,同胆大的看守宫人兑换必需品。
公主默写了典籍,教我读书写字,教我舞刀弄剑。
足足八年之后,才有太监推开闭锁的宫门,带来一道赐婚的旨意。
加封永宁公主为永宁长公主,下降镇南王世子白益。
这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
喜的是,公主终于能走出这间破败的宫室,还拥有了权势煊赫的夫家。
忧的是,白益作为驸马,于公于私,都并非良配。
大魏开国时,太祖为了笼络带兵来降的前朝守将白浒,封他做了异姓藩王,镇守南境。
镇南王自此坐拥南境三州,且用人不受吏部、兵部之掣肘,用财不受户部之稽核,渐成割据之势。
元启帝在位时已有削藩之意,不过还未动手,便命丧围场。
如今皇位上的承顺帝年幼痴傻,局势不稳,褚太后不愿擅动兵戈,便下降公主,一是显示朝廷隆恩,安抚南境上下;二是以驸马之名留下白浒的世子,作为人质。
这样的政治联姻危机四伏,注定不幸,失势的永宁公主便被推出来做了这枚光鲜亮丽的棋子。
比起我们的喜忧参半,身为人质的驸马则不加掩饰他对这桩婚事的厌恶。
大婚当夜,他喝得酩酊大醉,非要亲自送走了最后一个宾客,才摇摇晃晃来了公主的居所。
那时我已在门前恭候多时,见了人便迎上去。
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酒气。
白益把大半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滚烫的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腕,含糊笑着:“你是公主的婢女,叫什么名字?”
我努力避开他灼热的吐息,小声道:“回驸马,奴婢叫茯苓。”
“福什么?”他的手指钻入我的袖子,狎昵地抚摸。
“驸马请自重。”我冷下嗓子,“公主已在新房等候多时了!”
他的手一顿,哼了一声,推开我,踉踉跄跄走到门边,一脚踹开。
我整整衣裳,跟了进去。
刚踏入新房,便看到驸马动作粗野地掀了公主的盖头。
凤冠下,一身火红嫁衣的公主面色平静,眼神冷定。
四目相对,驸马下意识退了一步,晃了晃脑袋才对着喜娘不耐烦道:“合卺酒呢,快点。”
喜娘忙不迭奉上,两人毫无喜色地走完了仪式。
礼毕,闲人退散。
我担忧地看了一眼公主,只见她一派镇定自若。
我便也躬身退下,让人走远些,自己凝神守在新房门外。
一阵模糊奇怪的动静后,有沙哑的声音响起:“水。”
我接过菖蒲手中备好的铜盆,走进了新房。
龙凤花烛的光辉不足以照亮偌大的内寝,圆桌上的香炉内隐隐可见红色的火星,馨香满室。
两重帷帐垂下,密密实实地遮住了床上风光。
我将铜盆放置于紫檀木架上,捧着绞得半湿的帕子走到拔步床前,隔着茜素红的帷幔低声回话:“公主,驸马,水来了。”
这时,夜风拂开帷幔一角,一只手骤然伸了出来,将我拽上了床……
能静居近在眼前,回忆被熟悉的身影打断。
身量颀长瘦削的公主披着纯白的长袍,提着灯等在廊下,狂风吹起她的衣袂和发丝,飘摇似画中仙。
似乎是在等我。
果然,见到我,公主淡泊的表情有了丝松动,微笑起来:“茯苓,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看着面前的人,垂下头:“奴婢有要事禀告。”
公主似有所觉,收敛了笑意,拉过我的手往内室去:“进去说。”
东暖阁内,我将在藏书楼的见闻一五一十禀告了。
沉默良久,公主轻启双唇:“遇到这种事,怎么不动手?”
我心里一沉,跪下道:“奴婢不敢自作主张。”
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挑起我的下巴,公主黑玛瑙般剔透的眸子看向我:“是不忍心吧?”
我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睛。
果然,什么也瞒不过公主。
我永远记得八年前,我抱着满怀的药材躲藏在太医署一角时,与取药的菖蒲四目相对,她愣了一下,并未告发我。
我永远感激那时她的沉默。
可若公主容不下她,那我……
指甲陷入掌心嫩肉,我正要表态,公主轻轻摩挲了一下我的脸颊,笑笑:“既然茯苓你不忍心,那就留下她吧。”
我先是惊喜,再有些忧虑:“不会有后患吧?”
公主笑意更深,用指尖点了下我蹙起的眉头:“不妨事,交给我便是。你现下最紧要的,便是洗干净,来陪寝。”
说罢,公主施施然起身,步入重重纱帘之后。
我闻着公主留下的荼芜香,只觉颊上滚烫。
一夜雷雨过后,暑气渐消,因着天气宜人,驸马宴饮游乐的兴致便又起来了。
华灯初上,设宴的正厅里鼓瑟吹笙,轻歌曼舞,满座宾客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直到月上中天,酒阑人散。
我穿过杯盘狼籍的矮桌,走向上首箕踞而坐的驸马。
他正搂着席间献舞的美人调笑,直到眼尖的小厮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瞥我一眼,有些不情愿地推开舞女,稍稍坐直了身子。
我走到他面前,屈膝行礼:“驸马,公主有请。”
他面上有讶异一闪而过,附耳吩咐了舞女一句,起身道:“走吧。”
我提着灯为他引路,跨过通往后院的月洞门时,他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两步,向我撞过来。
眼见要被抱个满怀,我脚下一错,游鱼一样从他臂弯间溜走。
手中风灯被他一带,砸落在地,火星子闪了闪,熄灭了。
身后传来驸马跌倒和呼痛的声音。
我慌慌张张去扶他,借机重重踩了他一脚。
“死丫头,你踩着爷了!”驸马大怒。
我连连鞠躬道歉,腰间禁步上的碎玉流苏随着我的动作劈头盖脸砸到他脸上。
“嗷!”驸马大叫,“你走开!”
我后退一步,重新点灯,作势要搀他起来。
驸马一脸晦气,指着我咬牙道:“你站那儿别动,爷自己起来。”
我忍住笑,低眉顺眼等着。
他揉揉额头,撑着地爬了起来,不太利索地走了几步,黑着脸问我:“今儿也不是初一,你主子找爷作甚?”
大魏豪门贵族有不成文的规矩,每逢初一,夫君都要留宿正妻院中,以示夫妻和睦。
成婚三月,除了新婚夜,驸马只在初一去能静居应付一下。
“奴婢不知,但公主特地相邀,想必有要事相商。”我垂着头,语气十二分的恭敬。
他瞪我一眼,一甩袖,一瘸一拐往能静居走。
我在他身后长长吐了口浊气,这才追了上去。
能静居内,轩窗半敞,灯火通明,兽首鎏金炉顶吐着袅袅薄烟,暗香浮动。
公主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倚坐在红木螺钿靠椅上,静静等待。
驸马步入正堂,冲着上首的公主随意拱拱手:“臣见过公主。”
“免礼。”公主的声音随即响起。
我止步在敞开的门外,扫视四周,一半心思确认无人靠近偷听,另一半心思留神屋内动静。
驸马先开口,语气不甚恭敬:“公主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一声轻笑,公主站起身,款步走近他。
驸马皱了皱眉,退了一步。
我知他为何不悦,驸马白益是南境人,身量中等,体格偏瘦,来了京城后便隐隐被人暗笑瘦小。
而更令他郁卒的,莫过于迎娶的公主站起来竟比他还高出半个头。
他永远记得,拜堂时,二人相偕而立,宾客们的惊诧和窃笑。
从那以后,除非万不得已,他绝不靠近站着的公主。
可公主并不在乎他脆弱敏感的自尊心,他退一步,公主便进一步,直到他后背撞上立柱,退无可退,当即便恼了:“公主……”
公主站定,淡淡道:“本宫听说,府里有桩喜事。”
“什么喜事?”
“驸马不知么,菖蒲有喜了。”公主挑挑眉,似笑非笑。
驸马脸色一变。
“不知驸马,打算如何处置?”
“臣会处理干净的,公主不必为此烦心。”驸马压着怒气道。
“驸马误会了,”公主摇头,“虎毒尚不食子,本宫见不得人伦惨剧。”
“那公主是何意?”驸马的神情却愈发警惕了。
“白益,我们成婚,应有百日了吧。”
“正是。”驸马点头。
“这百日,你有八十日都在饮酒作乐,是不甘心吧?”公主幽幽道,“不甘心被镇南王丢出来做个弃子。”
驸马的面色阴沉下来。
这事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褚太后有意下降公主的消息一出,镇南王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给丧偶的庶长子聘了继妻,二是给嫡次子请封了世子。
两个儿子里,镇南王选择了保长子,弃次子。
可明面上,这是皇恩浩荡,这是父爱如山,所以白益不能闹,还要笑着接受。
他便只能把一腔不满,发泄给同样是弃子的公主。
他怠慢公主,花天酒地,几乎睡遍了公主的陪嫁宫女。
公主一直宽纵,任他胡作非为也不置一词,直到今晚,一句话便戳中了他的肺管子。
白益鼓了鼓腮帮子,冷笑:“公主不也是,来日南境举兵,我们二人的头颅立刻就会被挂上城楼。”
公主点点头:“是,但本宫不打算坐以待毙。”
“你能如何?”
“本宫一介女流,力不能支,但若有驸马相助,倒也不是不能破局。”公主的眼眸玛瑙般剔透,细看,却深不见底。
驸马呼吸一沉:“如何破局?”
“留居京城固然危险重重,可借着地利,朝政巨细,可以旦夕获知。若能时时密报于王爷,驸马便能从弃子变成暗棋。”
驸马面色怔忡。
公主适时加了把火:“若是日后变天了……驸马当得首功。”
他沉吟,缓缓点头:“公主言之有理。”
公主淡淡笑了:“那日后,本宫与驸马便是盟友了。”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驸马勾唇一下,凑上去想搂公主的纤腰,温存一番。
公主却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前院美人相候多时,驸马还不赶紧赴约。”
驸马尴尬地缩回手,察言观色:“公主不恼?”
“不恼。对了,若驸马收用过的美人有孕了,不必藏着掖着,本宫会亲自上书,抬做妾室,嘉奖她们为驸马绵延子嗣。”
驸马愣了愣,击掌赞道:“公主雅量。”
公主说到做到,第二日就亲自上书,没过几日,宗正寺就送来了纳妾文书。
菖蒲捧着文书,几乎喜极而泣,好半晌,她才平复激荡的情绪,拉着我的手道:“茯苓,多谢,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
我抽出手,淡淡道:“是公主仁善,别谢错了人。”
“放心,我会守口如瓶,绝不会让仁善的公主伤心。”她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我看着她志得意满的笑容,心底五味杂陈。
只愿她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有了菖蒲这个先例,后院那些不甘平庸的奴婢们有样学样,前仆后继地向驸马投怀送抱。
一开始白益还想着正事,多有推拒。
可他本就是长于妇人之手、耽于享乐的纨绔公子,心性不坚,能做一日柳下惠,不能日日都做柳下惠。
幸而公主主动请缨,说了几句“夫妻一体”“替君分忧”的解语花言辞,不堪其扰的驸马便忍不住放权了。
而公主,终于攫取到了第一缕力量。
接下来,公主借着镇南王留在京城的隐秘势力,暗中组建起忠于自己的势力——暗香楼。
旨在留意京中一切动向,用暗语写成密报,送往南境三州。
尝到甜头的镇南王很快回馈了更多的支持,人、财、物源源不断送到京城。
公主笑纳了财物,却将南境人暗中换作自己的心腹,彻底架空了驸马。
等到暗香楼完全落入公主之手时,已是翌年二月。
杏花吹满头的春光里,菖蒲腹中的孩子呱呱落地,是个男孩。
驸马接过襁褓,献宝似的捧到公主面前。
公主垂眸瞥了一眼,还不等伸手接过,就听到产房里传来一阵摔打和吵嚷。
门被撞开,披头散发的菖蒲跌跌撞撞扑出来,哑着嗓子问:“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驸马皱眉,把襁褓交给一旁的乳母,走过去呵斥丫鬟:“你们几个,还不快扶石姨娘进去。”
丫鬟们诺诺连声,七手八脚去捉菖蒲。
她却不肯,扭着身子躲开,一把拽住驸马的衣摆,哭求:“爷,您让妾身看看孩子吧,他是我拿命生下的。”
母子分离的场景看得在场诸人无不动容。
只驸马皱起眉头,冷冷道:“菖蒲,你不是总说自己如何都无妨,只不愿委屈了爷的孩子。那你好好想想,这孩子养在谁膝下才有前程?”
菖蒲的哭声顿时一滞,她一点点松开手,脱力般跪倒在地,颤声回复:“妾身,多谢公主驸马抬爱。”
驸马理理衣摆,这才笑了:“还算懂事。”
他随口安抚了妾室,带着新生的婴儿,和公主联袂离开了。
我没有跟着走,而是走近委顿在地的菖蒲,俯下身搀扶。
将她安置在收拾干净的床榻上时,我禁不住问:“菖蒲,你后悔么?”
她飞快摇了摇头:“当然不悔,我如今是半个主子,他生下来就是主子,这就够了啊。”
她嘴上说着不悔,却不肯躺下歇息,伸着脖子望向窗外,痴痴看着孩子离开的方向,泪珠接连不断,滚滚而下。
菖蒲生下的男孩,取名白璠,上了宗正寺的玉牒,记在公主名下。
接下来四年,褚太后忙着排除异己,稳定朝纲,镇南王忙着远交近攻,巩固权势,公主忙着培植心腹,见机行事。
驸马也忙,忙着与后院一众美人声色犬马,为白璠又添了一个弟弟和三个妹妹。
每月初一,驸马会按例来能静居与公主共进晚膳,但甚少留宿。
公主和驸马各行其事,也算相安无事,直到这年的九月初一。
暮色四合之际,驸马兴致勃勃提了一壶酒来能静居:“公主,此乃臣费心寻得的西域佳酿,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公主放下笔,拨开珠帘走出来,款款落座,淡淡开口:“驸马有心,上菜吧。”
驸马似乎有些扫兴,但他很快便重新打起精神,一刻不停地为公主布菜倒酒。
酒许是好酒,公主难得多喝了几杯,不多时便霞飞双颊。
此时,扑簌簌一声响,一只白鸽飞入院中,停息在枝头,用黑色的豆豆眼看着我,咕咕叫了两声。
那是——暗香楼的信使。
我见状,便借着上菜的时机,对着驸马道:“驸马,公主似是醉了。”
驸马白我一眼:“公主还未发话,你这个奴婢倒是饶舌。”
我耐着性子等了等,公主竟未帮腔。
不等我抬头去看,驸马不耐烦道:“行了,爷过会儿就走,秋凉了,你去给爷取件御寒的狐狸毛披风。”
“芍药……”
驸马怒了:“爷让你去,没让你支使旁人!”
我不欲惹怒他,躬身退了出去取披风。
谁知能静居里并无驸马要的狐狸毛披风,等我去了趟库房又折返时,却见能静居门窗紧闭,烛影黯淡。
我有些奇怪,问守在门外的芍药:“驸马走了么?”
她才摇摇头,屋内传来一声碎瓷声,接着便是家具碰撞移动的咔啦声。
我脸色一变,就要闯进去。
芍药拉住我:“茯苓姐姐,驸马吩咐过,谁也不准进去。”
我心里更急,甩脱她便往里闯。
芍药拉不住我,只能跺了跺脚,白着脸躲远了。
我踹开门,便见窄榻上有两道人影纠缠。
门开的瞬间,公主一脚踹开了身上的驸马,缓缓坐起身。
一盏孤灯下,只见公主赤裸的肩颈白皙如玉,绯色的双颊艳色逼人,可眼神却冷厉如刀锋。
公主伸手擦去唇上的血珠,对着驸马哑声道:“滚出去!”
不等驸马挣扎着起身,我疾步上前,一个手刀劈在他颈后。
驸马应声倒地。
我冲到窄榻前,拉起公主的外袍:“该死的,他竟敢对您用强,我杀了他!”
手腕一紧,是公主拽住了我。
一回头,公主面沉如水,却缓缓摇头:“现下还杀不得,把他弄出去。”
我压下心头火气,拽着驸马的脚踝,一路将他拖拽去了一旁的碧纱橱内。
我甚至懒得如往常般将他搬上床榻,只丢在地上,转身点燃了案几上的醉卧生遐香。
我做好了善后,便急匆匆去找公主。
才进东暖阁,便有人扑过来,将我抱了个满怀。
我抬头,对上一双不再剔透的眸子,那里,满是迷离急切的欲望。
我脱口而出:“公主……”
拥着我的人陡然一僵,拉起我的手抚上坚实平坦的前胸,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鼻息灼热:“茯苓,我不是你的公主,我不是她。”
我轻叹一声,改口:“朝晖。”
回应我的,是骤然收紧的怀抱和纷乱落下的吻。
衣裙落满地,云雨事难穷,我沾了一身荼芜香。
是的,公主已经死了。
早在十三年前,她就顶着皇长子宇文朝晖的身份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