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孟燃灯只能隐约辨认这洞窟中央有一巨藤,茎状如蟒,四处攀缘,曲折蜿蜒,几乎将整个洞窟都遮盖住了,就连自己的脚下,都有粗壮的茎条交错相生。
面皮上蹭出了血,依旧是火辣辣的疼,孟燃灯深吸一口气,方要想办法脱身,却听得空中又传来一声:“血!”
是先前那个裹着浓雾的声音!
正就这时,孟燃灯只觉自己脚腕一痛,似有一根管子自脚腕伸入了皮肤下,接着就见倒吊着她的那根藤条里面流动起红色的液体,顺着藤条,灌注进这个洞窟中央的巨藤之中。
是她的血。
孟燃灯甩出九枚金铛,铃铛声响,猝然挤向藤条,只是那力量并不足以将藤条压断。
浮金铃对付灵体或者魂体都有奇效,孟燃灯往日里在旷野收魂,并不觉这武器不够趁手,没想到遇到这样的庞然大物,浮金铃就好似几只可怜的金蛾,无论如何撞击,奈何就像蚍蜉撼树,给巨藤搔痒痒一般,实在用处不大。
正在这时,一个极低的声音游进了孟燃灯的耳朵:“飞白。”
孟燃灯眼睛一亮,来不急辨别声音的来处,当即飞快诵道:“阿也日苏赛可儿,拉能软哦吕,许知依母,哪比泼!”
孟燃灯话音刚落,一道白光“嗖”地从孟燃灯背上飞出,抡成一团光圈,将那根倒吊着孟燃灯的藤条搅成碎块。
孟燃灯脚腕一松,砸向地面,她顺势滚了一圈,卸掉力道,好歹没有跌得太重,只是因为流掉了一些血,体内的温度开始流失,脚踝处那个孔洞流血不止,她身上的寒意就越发重了。
而那棵巨藤,损失了一根藤条对于它来说并没产生什么影响,只好似掉落了根头发。
它伸展了几根枝条,好似一个方用过美酒的老饕,发出一声满足的呼气,接着才道:“唔,好久没有享用过这样醇甜的巫女血了,孟醒,你回来了。”
这巨藤的声音低沉,喉音很重,果像裹着一团雾气,孟燃灯这才明白,先前她在石门外听到的那一声“血”,并不是提醒她可以用血开门,而是这巨藤大概嗅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渴了。
孟燃灯素来知道自己的血很好用,却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血也可以好喝。
她掏出酒葫芦,吞了一口,让自己能暖和一点,然后才道:“抱歉,尊驾怕是认错人了。”
那巨藤道:“唔,不是吗?好像确实淡了一些。那你是谁?又一个巫女吗?”
“也许吧。”
“唔,也许,没有关系,不重要,你就留在这里吧。”
孟燃灯皱眉,“留在这里?”
这巨藤抽动茎条,将一枚椭圆形的果子送到了孟燃灯面前,道:“此果可补充体力,你多吃些,吃罢了,某可再饮一场。”
孟燃灯盯着那枚淡褐色的果子,果子上还有一颗一颗细小的颗粒,看着倒是玲珑。
“我懂了,尊驾的意思是,我以后就留在这里,给你当口粮?”
巨藤非常认真地解释:“唔,不是口粮,是如同茶酒一般的饮品,巫女的血太鲜美了,堪比酿了三百年的老酒。”
孟燃灯环顾这洞窟,从洞顶到洞壁,再到自己的脚下,全部都是这巨藤的茎条,除了自己刚刚被拖拽进来的那个洞口,这洞窟中并没有什么别的出路,而张有钱那黑影子早不知道溜去哪里猫着了。
浮金铃对这玩意儿没什么用处,飞白剑她也用得不熟练,加上自己体力有些不济,想要从这个洞窟里逃出去,还真有些难度。
孟燃灯忽然想起方才那个提点自己的声音,说起来那个声音还有些熟悉,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看来只好再拖一拖,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漏洞。
孟燃灯将那果子摘下来,咬了一口,还真有几分甘甜。
她索性盘膝坐好,一边吃果子,一边与那巨藤说话:“我应该打不过你,对吗?”
羽白虚影俟在暗处,看她女土匪一样,大马横刀地坐着,浑然不觉自己到底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不觉失笑,只道自己实在不必这般心急火燎。
巨藤挥舞着茎条,依旧想了一会儿,才道:“唔,如果是真正的巫女,应该可以,但某感觉你的力量并不足够,应该打不过。”
孟燃灯笑了一声:“那我也许真的不是巫女。”
“唔,如此说来,你的味道,确实有些令人费解,太多沙子和风的味道了,孟醒,是潮湿的植物的芳香。”
“那既然打不过,我们能聊聊吗?”
“聊天吗?唔,某许多年不曾聊天了,好啊,某很愿意。”
“我确实不是孟醒,我叫孟燃灯,还未请教尊驾名姓?”
孟燃灯想这巨藤化灵,无非是自生魂灵或者生人附魂两个途径,自生魂灵通常都能够很自然地报出来历,而生人附魂却不见得能一下想起自己的来历,它们许多都是迷路的亡魂。
询问名姓这件事,源自于她在旷野中收魂的习惯,许多迷路的亡魂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姓与籍贯,而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它们通常会比较平静,如此能给孟燃灯一点喘息的机会。
果然,这巨藤沉吟一下,才道:“唔,好像有点忘记了,让某想想。”
这巨藤虽然战斗力超凡,但脑子憨厚,给出的果子也效用不错,孟燃灯感觉身体差不多暖和了。
因着还没寻到这巨藤的漏洞,于是孟燃灯放慢了咀嚼速度,道:“不急,你慢慢想,敢问尊驾可是长安人士?”
“唔,长安,长安,某是谁,某可是长安人士……
“唔,某原本的名字是……
“唔,某到底是谁呢……
“唔,某的父亲是……某的母亲,某是怎么来的呢……”
无论何人,“你是谁”,总是一个难解的问题。
趁着巨藤陷入思考,方才那个低低的声音再次游进孟燃灯的耳朵:“唤灵。”
唤灵,巫者唤灵。
孟燃灯知道,真正的巫者懂得唤灵。
但她,不会。
所以她只能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个声音的来源应该看明白了她的示意,似乎是短暂停顿了一下,接续道:“此巨藤确系生人附灵而生,附灵人名唤李憕,乃是安贼叛乱时东京留守长官。”
孟燃灯心中一沉,这巨藤又与当年大乱有关。
那声音继续以极低的声线,将这李憕的生平说与孟燃灯:“当时他集结百人,本欲与安贼作战,却不想左右侍从官员一哄而散,留他一人独坐府衙。后来被安贼生擒至长安,割了脑袋。”
果然,不仅与大乱有关,而且又是一个枉死在叛乱之中的人。
那个声音最后提醒道:“巨藤的根下有洞,想办法从那里走。”
这个建议倒是靠谱,孟燃灯将手里的果子啃干净之后,脚踝处的血洞也不再流血,浮金铃滑到指尖,飞白剑也已经重新插回背上的剑鞘,等着她再次召唤。
孟燃灯双指戳在地上,交叉折叠,就像在孟婆那里对钟暗所做的手势一样,以示感谢,也不晓得那个声音有没有领会。
等心中计较完毕,孟燃灯起身,将手里的果核丢掉,语调轻松且谦和地问:“尊驾想起自己姓甚名谁了吗?”
巨藤依旧在苦思冥想:“唔,某确实有些忘记了,时间太久了,某是谁呢,某的脖子很痛,可某真的不知道是谁了。”
孟燃灯顿了顿,又问:“你想杀了安禄山吗?”
“唔,安禄山,唔,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啊……”
孟燃灯又唤了一个问题:“那,你想他们留下来吗?”
“谁?谁留下来,留下做什么?”
“留下来,和你一起抵御外敌。”
巨藤愣了一下,猛地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啊!啊!尔等这些贪生怕死之辈!”
随着它的吼声,洞窟里的藤条突然之间就搅动了起来,上下翻飞,抽打着一切它能抽打的东西。
整个洞窟都开始摇动,洞顶扑簌簌掉下大小不一的石块,孟燃灯俯身一躲,刚转身闪过一条拦腰而来的藤条,转瞬就被另一根从上卷来的藤条抽中后脊背,险些扑了出去。
而中央的巨藤正在咆哮:“你们这群小人!汝等这群畏死之徒!你们给我留下来!”
孟燃灯知道自己猜对了,那群将他一人抛弃的同伴,确实是此魂生前最执着的一念。
孟燃灯向空中抛出九枚浮金铃,一枚铃引开一根藤,在空中叮铃铃地响,替孟燃灯在藤条海中破开一个孔洞,由她辗转腾挪。
巨藤浑然失了神志,原本不怎么聪明的脑筋彻底成了一团浆糊,只是乱抽乱打。
洞窟之中藤条如千条万条上下搅动蟒蛇,孟燃灯借着浮金铃给她开出的通路,越过从下面飞来的一根藤,伸手攀住头顶的一条,借力一旋,果真看见巨藤根处,有一个幽深的孔洞。
提醒她的那个声音再次出现:“就是那里,跳!”
孟燃灯却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着正在狂乱之中的巨藤,一个隐约的魂体正在其中撕心裂肺地吼叫着。
虽然是隐隐绰绰的,但孟燃灯勉强能看出那亡魂上贴着一身被撕破的碧色官服,头上梁冠歪斜,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左抓右拦,最后颓然大哭:“你们留下来啊!”
那个声音有些着急:“你在干什么?走啊!”
孟燃灯却左手攀住一条比她再高一点的藤条,任凭那根藤条将她拖向更高的地方,接着右手从怀里拽出了收魂时所用的胡笳。
她想试一试。
**
巨藤下的洞口里,那个羽白虚影仰头看着孟燃灯攀着藤条,很快远离了这个洞口。
他心中莫名而又恼怒,不晓得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正在这时,一阵胡笳声起。
那虚影不觉一怔,这乐声将他拉回了一个遥远的过去。
不过乐声很快又断了,气息也不稳,忽而再起,又被打断,接着藤条抽打的声音和乐声你追我赶。
虚影在洞里等了等,乐声渐渐持续起来,不知道那家伙是不是寻了个安全的角落。
胡笳声凉,对于魂体和灵体都有穿透性的作用。
不知不觉中,他的眼前猛然间显出一张满是血迹的脸,那张脸的口舌被人夺去,只能呜呜咽咽地对着自己说话。
话是不清晰的,但他知道那个人想说什么。
他想说:“吾儿,莫怕。”
羽白虚影闭上眼睛,让那个人脸从自己眼前消失,然后自洞中飘上,只见得巨藤正对面,孟燃灯悬于半空,九枚浮金铃围绕着她,替她撑出一个屏障,允她可以持续地吹奏。
她腰间的铜球已经化成了灯盏,铜叶张开,中间一枚微黄的灯芯跳跃着。
而随着乐声,巨藤中间那个裹在碧色官袍中的魂影不断挣扎着。
因为它和巨藤的身体早已经纠缠一处,引魂灯吸引着它,但巨藤也拖拽着它,它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纵然巨藤没有生出有意识的魂体,但是它的本能想要攥紧这个魂,因为这魂会给它带来血和养分。
只是那魂撕心裂肺的吼叫声,枝叶扑簌簌的震颤声,以及藤条抽打四周的声音,孟燃灯都浑然不觉,纵然身上被抽打出血印,她也如同关闭了痛觉一般,只不断地吹奏着。
如同进入一个须弥芥子的小世界,她只用手里的胡笳,想引着那魂来她的世界。
正就这时,一股黑雾自羽白虚影脚下猛地腾起,裹向了正在燃烧的引魂灯。
孟燃灯也察觉不对,方一睁眼,就看那团羽白色的虚影比黑雾更快地裹住了自己同引魂灯。
这虚影是个灵体,大部分灵体都是凉的,少数能有与人同样的体温,但意外的是,这个灵体有暖度。
黑雾在虚影外围不断击打,但始终难以进入。
她于是再度闭上眼睛,使得胡笳声不歇。
一刻钟,二刻钟,三刻钟,时间如流水……
终于,那巨藤中的亡魂化作一团软白的微光,落入了引魂灯中。
引魂灯收起铜叶,变回铜球,那团黑雾不见引魂灯,流回洞中,不见了踪迹。
孟燃灯力竭落回地面的时候,脚底一软,险些又摔出去,却觉方才那个有暖意的灵体托住了自己,将自己靠在了巨藤边。
孟燃灯很困,眼皮都睁不开,那个极低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说话,只是一声叹息。
孟燃灯咧了咧嘴,似乎是笑了一下,没应声,一歪头,睡了过去。
羽白虚影盘膝坐在她身侧,脖颈上的红线猝然闪过一道血光,然后暗了下去。
他端详着这个已经熟睡的女子,眉眼与记忆中那个名叫孟醒的女子时而重叠,时而又相去甚远,让他对她的来历,确实感到迷惑。
她到底是谁?真的是她的女儿?
孟醒离开长安时,并未怀有身孕,她心中只有那一人,纵然离开了长安,也断不会与旁人在一起生养后代。
所以,她也不该是她的女儿。
那她到底是谁呢?
她看起来,确实是巫女,这世上会有第二个巫女吗?
而对于巫,事实上他们所有人了解的都不够多。
但孟醒确实曾对他许诺,她会回来,完成她没有完成的事。
而他只是向她许诺,他会认出她,但他并未承诺,他会帮助她。
回忆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就在他努力让自己从那些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摆脱出来,耳侧传来一阵“呼”“呼”“呼”的声音。
一低头,竟是孟燃灯在打鼾。
羽白虚影哭笑不得:“我是有多蠢,会以为你就是她?”
孟燃灯其实并没有睡很久,每次收魂之后她确实都会力竭,但只小憩一阵就能恢复精神。
往常在旷野中收魂睡着再醒来时,有时候会看见漫天繁星,有时候则是沙尘漫天,大部分时候,都只是空无一人的旷野。
而这一次醒来,巨藤洞里除了那棵已经失了魂的巨藤之外,也再无其它,方才争斗中护着她的羽白虚影也完全没有踪迹。
孟燃灯想了想,此家伙既然想要护着自己,大概是藏在暗处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羽白虚影说话的声音与腔调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钟暗,可钟暗分明是个人,怎会成了灵体?
孟燃灯一时想不明白,暂时按下不理,她找到方才那个洞口,一跃而下,就听“嗷”地一声,孟燃灯低头一看,自己正好踩在一团黑影子上。
是张有钱。
恢复了精神的孟燃灯心情不错,笑道:“哟,恁大哥,出来了。”
黑影子张有钱慢吞吞道:“对……啊,恁这小妮儿有点本事,没死。”
“借你吉言,还行。”
“恁那个灯?”
“怎么,想进去看看?”
“俺要是个死的,是不是就能进去,然后就能轮回了。”张有钱的声音有些迟疑。
孟燃灯点头:“是这么个道理,你确实不是魂,而是影,这灯只收魂。”
“……那俺咋才能死呢?”
孟燃灯摇头,张有钱叹了一口气,没再吭声。
孟燃灯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掉进了一个不大的新的洞窟,那洞窟有三个通道,看不出什么差别,孟燃灯问张有钱:“走哪个?”
黑影子犹豫了一下,“嗖”地窜到了最中间的那个通道前,孟燃灯迈步过去,抬腿就往中间的通道里走,张有钱急忙喊:“喂,恁不怕俺骗恁!”
孟燃灯反问:“哦,那你骗我了?”
黑影子缩到了左边的那个通道前,蔫生蔫气道:“恁说,恁会下水,帮俺把身体捞起来的,算不算?”
“算。”
“这边。”
孟燃灯笑了笑,与黑影子张有钱迈入了靠左的通道中。
当这一人一影再次被通道吞没了声音,羽白虚影才自中间的通道中闪出行迹,跟了上去。
这条通道确实没有什么异常,虽然不至于狭窄到先前那样的羊肠小道,但也是只容孟燃灯一人经过。
她并没有走多远,就发现了洞窟壁上嵌着一具骨骸,这具骨骸并未完全腐烂,还看得出原本的形貌,它的大小看起来分明是一个婴孩,可皮肉以及毛发却犹如一个老朽。
“这婴孩,也和那池水有关?”
“嗯。”
孟燃灯没再继续追问,向前又走了两步,发现了一具歪倒在地的女人干枯的骨骸,皮肉如同被烧干,板结在身上,她的眼睛大睁,肚皮敞开。
孟燃灯蹲下去,想要替那女人将眼睛合上,但因为时间太久,实在无能为力。
短短一截通道,孟燃灯发现了不少尚未腐朽的骨骸,这些骨骸都不同于常人,各有各的奇诡异常,其实不少是人与动物、植物的相互揉杂,与孟燃灯在楼中鬼街上看到的那些商贩一样。
无一例外,这些骨骸中也并无亡魂。
通道的目的地是一个新的洞窟,这洞中倒极为整洁,甚至还有桌椅床台,看着好似有人在这里生活。
唯一让人有些悚然的是,那些桌椅床台,都是用白骨搭垒而成,好似白骨真成了此处最方便使用的材料。
洞中无人,只在墙上挂着一幅画。
孟燃灯走上前,就见那画中有一盛装女子,坐在一张长案前,案几上放着螺钿妆盒,一支瓷白瓶,白瓶里插着兰花,妆盒边还有一个红色漆盘,里面放着茶杯和一碟酥糖。
女子一头乌发挽成高耸的半翻髻,大红散枝花绣裙,雀绿四狩猎纹锦半袖,披着长长的白地五彩鸟纹夹缬帔。
她正在照镜梳妆,那梳妆镜里映出女子的容貌,芙蓉面,远山眉,蝴蝶唇,额有花钿,唇边带靥,两鬓贴黄,这妆容乃是玄宗朝流行的盛装。
女子的眼睛眨了一眨,孟燃灯一惊,就见那女子又弯起了唇,笑了。
孟燃灯莫名感觉,她是在对自己笑。
“张有钱,这画怎么回事?”
“什么画?”
黑影游过来,爬上画前的案桌,看了一阵,道:“不晓得。”
画中女子伸出纤细的手指,放在口边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到了背后的一条软塌上,手托着腮,闭目睡了。
这画是活的。
孟燃灯摸了摸鼻子,该怎么把这女子唤醒呢?
忽这时,画里的铜镜上忽然又闪出一个人影,那人影惊慌失措地从远到近奔来,孟燃灯脱口而出:“安吉!”
**
无法分辨昼夜的安吉,只能用梦来度量自己经过的时间。
这一次,她落入了一件偶舍,不大的店铺里摆满了精巧的偶人。那些偶人各个眉眼流波,灵性婀娜,身上穿着的华服锦缎,将那间屋舍都照亮了。
安吉只觉自己恍恍惚惚就站在一个身披金花银衫的偶人面前,那偶人站在架子上,脸极白,唇极红,长眉阔目,唇角上翘,深深地看着她。
安吉声音颤抖,“你,你是谁?”
那人偶的嘴裂开,做了一个微小的口型:“离开。”
但她的背后却传来声音:“我是黎白夜的朋友。”
“黎白夜?”安吉猝然回头,见地上蹲着一只白猫,猫眼如翠石,里面诡异的绿光如两条小蛇,紧紧地贴在她身上。
然后这只白猫露出了一个诡异的表情,它笑了。
它说:“是啊,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呢。”
然后它又说:“你的琴,很漂亮,可以给我看看吗?”
安吉这才察觉到自己怀里抱着的断琴,然后她将琴抱紧,谨慎地摇头。
“好吧,看起来,那对于你是个宝贝,所以你忘记了自己曾差点被它杀掉。”白猫依旧笑嘻嘻的。
“你……你怎么知道?”
“我,无所不知。”白猫伸展着自己的躯体,好似一只鸟,“告诉我,你这样的胡女,千里迢迢,孤身一人,来长安,做什么?”
“我……我……是为了……”
不能说,不能说,安吉在梦里不断告诫自己。
“藏宝图呢?你把它藏在哪里了?交出来!我要烧了它!”白猫陡然变成了那个恶僧,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嚷叫着。
安吉转身就跑,脚下一松,不知从哪里跌下去,蓦地醒来,发觉四周依旧一片黑暗,琴还在怀中,她长长出了一口气,让自己坐直了一些。
“雷先生,你在吗?”
“在。”
“双鱼锁有回应吗?”
“没有了。”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抱歉,我太久没有回来,不知道长安到底隐藏了多少魑魅,没有计划周全,到现在都没有感受到是谁打开了锁。”
“这不是你的错,先生,是我自己的决定。”安吉轻轻吐了一口气,“我刚才,又梦到那间装满偶人的房间了,就好像刚到长安的时候。对了,还有那只猫。”
“夜狸奴的幻术很厉害,会侵入梦境,过些日子,就好了。”
安吉道:“我不喜欢幻术,它让我失去了控制。”
雷海青回答:“我也不喜欢。”
“那……雷先生,能和我讲讲你的事吗?或者,讲讲你和黎先生的故事也好,或者,你与这长安的故事也好。”
雷海青沉默,许久才道:“我曾无比喜爱这个名叫长安的城市,这里有我所钟爱的音律,还有那个美极了的女人。”
“你说的,可是那个深受唐国皇帝宠爱的妃子?”
杨贵妃的故事安吉听说过,她说不上来自己对于这个故事的好恶,她不喜欢那个唐国皇帝,同样也不喜欢那个被爱情杀死的妃子。
她有时会想那个寂寞的老人在寒冷的宫廷之中,会如何思念那个死去的妃子,敲击着羯鼓吗,戴着可笑的鬼面具吗,弹起琵琶吗,或者只是披散着白发在哭泣,可无论如何想,那种思念里掺杂了太多安吉并不喜欢的情感。
所以她会换一种想象,想象初见那个妃子的是一位诗人或者一个画家,总而言之,不会是一个帝王。
雷海青不知道安吉想什么,他回答道:“是的,她很美,美极了,美成了一种罪恶。”
安吉道:“美,不该是罪恶的。”
雷海青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嗯……我曾经听过一个人,他和你说过一样的话。”
“谁?”
“黎白夜。”
正就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了一阵声音,起初并不大,好似是什么在摩擦地面,接着变成了窸窸窣窣声,再后来是嘶嘶的吐气声……
安吉屏住了呼吸,雷海青也不再说话。
接着,她感觉到了一股凉意,同时也闻到了一股腥臊之气。
原本已经丧失的感觉在这个时候,忽然间回到了她的身体之中。
她无法抑制恐惧,只想逃跑。
**
画里,镜中。
孟燃灯没想到会通过这样的方式,再度见到安吉。
镜子里的安吉向着孟燃灯跑来,她一边惊恐地回看,一边转过头来拼命敲击着镜面,就好像在敲击一扇被关紧的门。
孟燃灯不知道这镜中的影像代表着什么,但安吉惊恐的样子让她心头一紧,对着张有钱道:“这画到底怎么回事?”
“俺咋知道,俺哪儿知道去,恁这都是神仙事,鬼晓得!”张有钱骂骂咧咧。
正在这时,那画中女子徐徐睁开了眼睛,从画中软塌上披了一件衣衫,好似要从那卧房出去。
随着她轻移莲步,“唰”地一声,墙上又掉下一幅画轴,而那女子竟就闲庭信步,自左边的描摹了闺房的画卷里,走到了右边这幅描绘着花园的画卷里。
那花园一片姹紫嫣红,各色牡丹开得绚烂,遮掩住了一片雕梁画栋、飞阁流丹。那女子手持团扇,在花园中游荡。
而第一幅画卷之中,女子闺阁中的那面铜镜里,安吉依旧在镜子里拼命敲打着,孟燃灯对着画中女子喊道:“你到底是谁?镜子是怎么回事?安吉到底在哪儿?”
画中花园的女子浑然不理,手中转着团扇,慢慢走上花园一侧的栏杆,一只白蝴蝶从牡丹丛里飞到她手边,她勾起唇角,又起身去追。
就在她身侧,同样放着一柄铜镜。
这一次的镜中,安吉被一条巨蟒缠住了脖根,她双手拼命抓着巨蟒,想要求得半分喘息的机会,但巨蟒越环越紧,安吉闭上了眼睛。
第三幅画轴掉了下来,这一次是一条长街,街市上满是游人,亮着灯盏,女子戴着帏帽,慢慢地走在街上。整张画上,只有她一个人在移动,而其他所有人都如同寻常画卷里那些没有生命的人与物。那些人物中,亦孟燃灯熟悉的,譬如街口种子生瓜的老人,红色的鱼龙,踩绳吞剑的杂耍艺人……
盛装女子慢悠悠地穿过了街市,走到了一株柳树下,那柳树下站着一个公子,公子的手里握着一柄铜镜。女子从公子手里拿过了铜镜,似乎那是公子送她的礼物。
她摘下了帏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许羞涩的笑容。而此时的镜子里,安吉握着一把刀,将那巨蟒的头斩了下来,血顺着镜面在流。
安吉看向镜面,好似看向孟燃灯。
而画中女子亦从镜中抬头,也看向了孟燃灯。
画中女子微启朱唇,问:“你相信哪一个?”
孟燃灯看着她,沉声:“你什么意思?”
女子继续道:“巫女有预言的能力,你看到的,就是即将到来的一种可能,你相信哪一个?”
“预言的能力?”孟燃灯皱眉,“我并没有这个能力。”
“你有,只是你不知道,或者,不相信。”
“不相信?”孟燃灯恼,“你到底是谁?!”
“不急,还有一个。”
第四幅画落了下来,这幅画里只有一面硕大的圆镜。女子从第三幅画跨入了第四幅,圆镜中立刻出现了安吉的影子。
她已经死去了。
她的脖颈上有两个血窟窿,涓涓地留着鲜血,那条巨蟒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孟燃灯看着它的尾巴从安吉的裙子里游出。
一股寒意从孟燃灯的四肢百骸涌上心口,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明白了画中女人的意思,这四幅画代表了四个可能,而安吉此刻就在某一种可能之中。
她浑然未觉羽白虚影出现在了她的身后,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终还是将自己藏在了洞穴的黑暗之中。
孟燃灯开口:“我该怎么选?”
画中女子转头,此时她又换了一身装束,更加的华美,发髻间是一朵盛放的蔷薇,她眼中含波,唇角带笑,道:“巫自古就有占卜之能,有的可利用兽骨、龟甲、铜钱,而真正拥有纯粹巫族之血的女子,她们原本就是带着预言而生的。这样讲,你可能也不能明白,这样吧,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
“且慢,你说这四面铜镜是将来之时,距离现在多久?”
“一个时辰。”
“你说故事要多久?”
“这个嘛……”女子推了推发髻,笑眯眯的,不讲话了。
孟燃灯耳中传来那个熟悉的低声:“你……听她说完。”
孟燃灯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自己的烦躁,道:“好,你说。”
那个女子满意地笑了笑,开始道:“那一年,玄宗皇帝感觉自己将这一生重要的事都已经做完,于是在正月初一那天,他登上了勤政楼,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大赦天下,改元天宝。而也就是那一天,一个叫做孟醒的奇怪女子来到了长安。”
原来孟醒初到长安,是天宝元年。
如此推算,已经过了四十余年。
画中女子继续道:“她的到来,对长安或许并不是什么幸事。”
“为什么?”
“因为她就是带着一个预言而来到这座城市的。”
“预言?”
“长安将在十四年后迎来它的劫难,不止是长安,还有洛阳,还有这个帝国黄河以北的全部农田与村庄,将有千万人在那场劫难中丧命。李唐的皇子公主将被斩首剖腹于街头,善良的人会死,忠诚的人会亡,敢于直言的人将会被夺去舌头,勇于战斗的人会被割掉头颅。皇帝会逃离这个城市,驴子会在大明宫前排泄秽物。还有那个会在天宝四年被封为贵妃的美到不可方物的女人,会被一袭白绫勒住喉管,在一个叫做马嵬坡的地方,在气息尚未断绝之时,就被钉入棺材,埋进荒土。”
孟燃灯明白了,如果这个女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当年来到长安的孟醒,是已经知道了天宝十四年的这场大乱。
“她将这个预言告诉了谁?”
“开始的时候,她谁也没说。”
“为什么?”
“因为预言,就是将来,将来,就是一定会发生的事。”
“那她来长安做什么?”
“建造那扇门。”
“门?”
“对,巫女的职责。然后等待劫难发生,当千万亡魂在大地上来流窜,在它们变为怨气、戾气、恶气之前,将它们引入黄泉,前往归墟,再入轮回。”
孟燃灯顿了顿,问:“就只是这样?她没想过多做些什么?”
“她不属于大唐,不属于大地上的任何一个国度,她来自幽深的地下,她是巫,她有她自己的责任。”
“巫,责任?”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大地之上总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只要有人存在,争斗就不会消失,每一次争斗都会有千万的无辜枉死之人,这些亡魂所化之气会让大地之上的善恶、清浊、阴阳之气失衡。古早之时,王朱襄氏统治天下,那时阳气郁结,世有大风,果食不能成形,牲畜不能产子,万物凝滞不动。巫以五弦瑟唤阴气,安定众生,就是这个道理。巫,就要维持这些平衡。”
这是孟燃灯第一次知道,巫来到世间的职责。
可她还是无法完全接受这个说法,犹豫着问:“至少她可以去提醒那个皇帝,至少……会少死一些人吧。”
“起初,真的就只是这样。她原本就是来冷眼旁观的。她在长安游戏人生,浮于人世,静待那一刻的到来,你要知道,她来时,是这帝国是最繁盛的时候,就好像熟透的果子,散发出会令人迷醉的酒香气。那是所有人都怀念的长安,丰腴美丽的女人,还有一个皇帝天真的爱情,最富有才华的诗人,最香醇的美酒,最肆意的少年,还有一个充满了奇思妙想的偃术大师。所以,她也没有想到,她最终还是在那样的长安里沉沦了。”
“那她做了什么?”
“她创造了,此时此刻。”
“什么意思?”
“你,你来到长安所见的的每一个人,披着恋人之皮的顾蝉娘,那能化身为猫的幻术师,只剩一袭白骨的貘女,七月七日楼里那些半人半鬼的家伙,只留下一个影子的可怜虫,这条隧道,和隧道里的白骨,生出一个老人的孕妇,与狼和狗杂糅而生的人,以及,你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女孩子可能面临的未来。”
孟燃灯懂了,如果真是按这个画中女子所说,在这些人心里,那孟醒确实配得上一个“恶女”的称呼。
画中女子的故事讲得不算快,她隐约盘算,当已经过去了一刻钟,所以她必须在一个时辰内找到安吉。
无论安吉将会遭遇哪一个未来。
“我到底该怎么选?如果选错了,会如何?”
“嗯……好问题。但是抱歉,我不知道。”
“你始终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这不重要。”画中女巧笑倩兮,继续道,“说回你的选择吧,也许你会被困在那个错误的选择里,也许恰好是因为你的错误选择,那个注定的将来才会发生。更或许,这四个将来可能都会发生,你有想过也许这世界有许许多多须弥芥子,而我们只在其中一个。谁知道呢,这是你们巫女的本领,抱歉,我帮不了你。”
四幅画里的四面铜镜中,每一面都演变出了新的将来,这些将来里都出现了孟燃灯:
第一面铜镜,安吉绝望地转身,滑落在地,她背对着镜子,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这时的孟燃灯看见自己打开了一块隔板,安吉仰头,露出了欣喜的笑;
第二面铜镜,巨蟒离开,安吉一动不动软到在地,孟燃灯看到自己坐在她身侧,祭出了引魂灯;
第三面铜镜,安吉看着手里的刀,然后伏下身,从地上搀起了一瘸一拐的自己;
第四面铜镜,安吉的魂魄从那个残破的身体里飘了起来,而孟燃灯就站在她对面,安吉魂体的颜色慢慢变红,接着她发出了凄厉而绝望的嘶吼,伸出尖利的手指,一把攥紧了自己的脖子。
画中女子最后道:“我建议你要快一点,你选哪个,我就给你开哪扇门,你要知道,你只有一次机会,选错了,回不了头的。”
“我最后还想问一个问题。”
“你问。”
“这一切是谁安排的?”
“巫女的测试,当然是巫女安排的。”
“孟醒?”
“对。”
“她知道,会有另一个巫女来到这里。”
“预言是巫女的本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快点选吧,我担心你没有时间了,我倒是时间很多。”
孟燃灯又顿了顿,问:“如果是你,你会选哪一个?”
“嗯……”画中女子倒真认真想了想,以手托腮,“第一个吧,无事发生,岁月静好。”
“你呢?”孟燃灯又问。
画中女子一愣,道:“我已经说过了啊。”
孟燃灯没说话,她问的当然不是她。
不过很快,那个极低的声音也将答案送进了她的耳朵:“第三,它最有可能发生。”
孟燃灯没有追问为什么,她仰起头,对着画中女子道:“第四。”
“哦?有意思的选择,那个将来她可是恨不得杀死你呢,我能问为什么吗?”
“那时候她最需要我。”
“你自己呢?不怕吗?那可是最惨烈的将来。”
“怕也无法,别废话了,开吧。”
“好吧。”
画中女子微微抬手,画轴卷起,那里果然出现了一个仅容一人穿过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