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轨,我用一生替他赎罪

每读故事 2025-01-27 11:51:40

那一年的冬天,这座小城里有两件谜案。

唯一知道那两件谜案关联的人,

现在,只剩下我了。

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的时候,张鹏腰间的传呼机就响个不停。

给他打传呼的是在尔西街开小吃店的阿丽姐,信息就六个字,“肖景秀不见了。”

张鹏不敢耽搁,跟主任说了一声就赶去了尔西街。

“什么时候不见的?”一见阿丽姐张鹏就赶紧问。

“昨天跟我说要出去玩,软磨硬泡地让我给她结了工钱,走的时候说她以后不做了,我以为是开玩笑,结果今天就没来。”阿丽姐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说,那原本是肖景秀的活。

“她没说要去哪儿玩?”张鹏问。

“问了,她没说。她拿了工钱就欢天喜地的走了。”

张鹏不说话了。

他记得肖景秀喜欢去中山东路的儿童乐园坐电马,他又赶紧去看了一下,还是没人。

问了看电马的老头,老头说肖景秀有日子没来了。

张慧颖给张鹏打传呼,问他在哪,他找了个公用电话回过去,说自己这会在中山东路。

张慧颖问他吃饭了没,又说今天发了工资,城南新开了一家粤菜馆听人说不错,想请张鹏去吃。

张鹏找人心切,本想推脱,但张慧颖突然开口说:“今天是我妈的生日。”

张鹏叹了口气,说:“好吧。”

找肖景秀的事,看来只能从长计议。

就两个人吃饭张慧颖却点了四个菜,张鹏吃不惯粤菜,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你说我妈还活着吗?”张慧颖问。她夹起一片鱼,扔进嘴里。

“我不知道。”张鹏说。

张慧颖瞪了他一眼,“你骗骗我,让我高兴一下都不行啊。”她嗔怪地说。

“我不想骗人,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张慧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饮料。

“谁知道呢?也不知道她如果还活着现在是什么样。她离家出走的时候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样子呢,现在已经成小老太太了吧。你说如果我们俩在大街上迎面走过能不能认出彼此来?”

“我觉得可以,毕竟血浓于水。”张鹏说。

张慧颖笑了。

“你今天在找肖景秀啊。”张慧颖问他。

张鹏说,“是啊,不知道去哪了,把她平常爱去的地方都找遍了,都说没看到。”

“你对她挺上心的。”张慧颖说。

“是挺上心的,这是我的工作。”听他这么说,张慧颖也不再说什么了。

但只有张鹏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到肖景秀。

张鹏在街道办公室工作。大学毕业分配,本来可以分到外地更好的单位去的。

可他说“父母在,不远游”,家里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不能离家太远。

老太太嘴里念叨他,说好男儿应该志在四方,其实心里乐得要命。

张鹏和张慧颖正式处对象的时候,老太太心里更乐,张慧颖还梳羊角辫的时候她就见过,那个时候她是个小美人。

现在长大了,小美人变成了大美人,而且据说处对象这事还是她先提出来的。

张鹏问老太太:“她家里的事你知道?你不在乎?”

老太太说:“咱们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人家不挑咱们就好了,而且,要是你老丈人有权有势,人家怎么会看上你。”

老太太没说错,张慧颖没妈,她爸前年也中风偏瘫了。

现在每天照顾他,给他做饭擦身,睡他旁边的老太太是张慧颖的后妈。

张慧颖对她后妈没有多少感情,但感激是有的,毕竟每天端屎端尿伺候老头的是人家。

张慧颖的亲妈王彩珍人间蒸发后的第五年,终于被法律认定死亡,和张慧颖的爸爸张建明的婚姻关系自动解除。

第二年后妈进了门,后来家里又添了一个弟弟。

张慧颖从此成了多余的人。

不过张慧颖自己还算争气,参加工作以后又坚持上夜校参加考试,中专文凭变成了大专。

张鹏和张慧颖两个人吃完饭,张慧颖说不想回家,想走走。张鹏有点心不在焉,张慧颖问他想什么呢,他摇摇头。

张慧颖问:“是不是想肖景秀呢?”

张鹏反问:“你说她自己一个人能去哪儿呢?”

张慧颖停下来不走了,张鹏又往前走了好几步才意识到张慧颖可能是生气了。

他又笑着走回来把张慧颖的肩膀往自己身边揽:“你不会吃肖景秀的醋吧。”

张慧颖知道张鹏对肖景秀的关心跟儿女私情无关。

她对肖景秀的了解不多,知道她应该二十好几了,可智力却只如七八岁的孩子。

早年间街道给她在福利厂里安排了一个工作,可后来改革浪潮席来,福利厂倒了,肖景秀也没了工作,无处可去。

那一年张鹏正好大学毕业来了街道办公室,他帮肖景秀找了好几份工作,折腾了一番后,才去了阿丽姐的小吃店。

张鹏又帮她在小吃店后面的巷子里找了一个平房租住。

也许除了张鹏,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坚持不懈地真心对她好,所以每次肖景秀倔脾气上来的时候,她就只听张鹏一个人的话。

肖景秀四肢健全,就是脑子慢。

有的时候别人变着法地骂她,她也听不出来。

肖景秀是个孤儿,十八岁以前都住在儿童福利院里。

她是外地人,当年跟着她妈俩人来到这里,她妈去舞厅里上班的时候,就把肖景秀一个人锁在出租屋里。

跟她妈一起在舞厅里上过班的人跟警察说过,说肖景秀的亲妈跟她们诉过苦,说肖景秀的那个没良心的爸知道生的是个女儿就跑了。

她自己当时也才刚二十出头,什么也不懂。月子也没坐,还得顾孩子,不到一岁的肖景秀老发烧,没钱看病,娘家也没人。

肖景秀的妈就只能给她吃药,退烧药,止疼药,安眠药,反正只要能让她安静别哭就可以。

也幸亏肖景秀的妈还有几分姿色,打扮打扮也能看,她就在舞厅里找了份来钱快的工作。

她估计也知道肖景秀脑子不好可能跟自己胡乱给她吃药有关,所以一直对女儿很好,挣的钱都花在了肖景秀身上。

但这样的好也没持续几年。

有一年冬天的早上,肖景秀散着辫子身上披着一件男人的外套,穿着拖鞋站在屋子外面,嘴里还嚼着泡泡糖。

有邻居问她,你妈呢?

肖景秀说在睡觉。

大半天过去了,肖景秀冻的鼻头都红了,也还是在屋外站着,还说她妈在睡觉。

邻居们都知道肖景秀的妈经常带男人回来,办事的时候就打发肖景秀站在屋子外面做广播体操。

可让孩子在外面站这么久还是太过分了,邻居就领着肖景秀去敲门。

门里没人应,推了一下就开了。

门一开邻居就看见了顺着床边耷拉下来的白花花的两条腿,再往前走两步,看清了披头散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的人,嘴边流着白沫。

邻居当场就瘫了,爬着出去喊人。

警察赶来的时候肖景秀已经被邻居带到自己家里了,也许是饿了,抓着放在厨房桌子上的馒头就着半块豆腐乳几口就吞进肚了。

被吓得半死的邻居喘着粗气斜着眼睛看着什么都不懂的肖景秀,伸出手把桌子上的半杯水推给她。

她毫不客气地举起杯子喝完,打了一个嗝,然后笑着说:“我妈一会就睡醒了。”

第二天,张鹏从单位请了假,继续去找肖景秀,张慧颖要和他一起去。

他同意了,两个人换了十几次公共汽车,把半个城都找遍了,见人就问,可还是没有半点肖景秀的消息。

张鹏说要去报警,可张慧颖说你不是肖景秀的直系亲属,报警人家也不受理。

张慧颖后妈的哥哥就是派出所的,所以她说的话张鹏还是信的。

张鹏有点丧气,走到马路边的冷饮摊上买了两瓶橘子汽水,递给张慧颖一瓶。

“如果当初有人像你现在这样找我妈,那我妈说不定早就找到了。”张慧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张鹏叹了口气,用怜惜的眼神望向她。

那一年的冬天,这座小城里有两件谜案。

第一是外地来此的失足妇女肖菁菁被人杀死在家中,第二就是原育才中学的英语老师王彩珍失踪。

一开始警方还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可查了半天也毫无头绪。

一个堕落风尘的舞女和严谨本分的中学英文老师,她们两个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然也不会产生什么交集。

到了第二年,外省的警察们抓了个四处流窜麻的抢劫犯。

他说自己在小城的舞厅里遇见了一个画着浓妆长着杏眼的舞女,跟她回了家,后来就把她弄死了。

警察问他为什么非得杀了她,他说办完事拿了钱以后那女的还跟他笑,那表情让他想起了他妈,一下子觉得恶心,没忍住就动了手。

警察问他怎么杀的,他说掐死的。

后来杀人犯被枪毙了,小城的谜案就只剩下王彩珍的那一件。

迷底没有,谣传倒是不缺的。

在大众默认的版本里,王彩珍和张建明的婚姻不顺,所以王彩珍离开了他,去投奔另一个男人给的爱情去了。

只是她太狠心,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张慧颖也不管了。

张慧颖的后妈对她不错,上学的时候,她每次回到家都有热菜热饭,换下来的脏衣服也有人给洗,但也仅仅如此了。

后妈从未打骂过她,遇到什么需要教育她的事也都会推给张建明。

后妈倒是经常吼弟弟,走路驼背,领子没翻好,字得不够工整,都要被吼。

正因如此,张慧颖才确认后妈的心一早就都扑在弟弟身上,对自己客气,因为自己是外人。

现在张建明成了话都说不利索的废人,恐怕家里的房子,钱,早就被后妈牢牢地捏在手里,将来一分不剩的都是弟弟的。

张慧颖早就接受了这一点。

张鹏和张慧颖初中时上过同一所中学,张鹏高张慧颖一级。

张慧颖在初中的时候就挺有名,原因就是因为长得漂亮。

张鹏也听班里的好几个男生议论过她,说她长得像女生们看的杂志里的少女模特。

那个时候王彩珍还在高中部教英语,课间时不时就穿越操场,过来初中部看一眼张慧颖。

众人惧怕王彩珍,所以都是有贼心没贼胆。

王彩珍戴着眼镜,不爱笑,学校里没人见她笑过,就是不训学生的时候,也总是一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

多年后张鹏在一次张慧颖说起王彩珍时提起了这件事,张慧颖惆怅地说:

“我妈肯定是不快乐啊,心里不知道压抑痛苦成什么样呢。我那个时候太小,根本不懂这些,还每天跟她要这要那,她肯定烦死我了。”

张鹏默默地听着,然后说:“你别自责,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张慧颖苦笑了一下:“不管她现在在哪,希望她都比那个时候过的开心。”

张鹏的心里微微一震,“会的,会的。但是她肯定也希望你开心。”

张慧颖问:“那你呢,你希望我开心吗?”不等张鹏说话,她又问:“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张鹏说:“你长得那么好看。”

“就因为这个?你同意跟我好,就没有一点点同情?”

“同情那也是喜欢上你以后的事,在你还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我就觉得你长得好看了。”

张慧颖被逗乐了,她知道张鹏说的是真的,那个时候,只有十几岁的她早就有了女性的敏感。

走在校园里,她得意地明白那些男孩子投来的炙热又莽撞的目光代表着什么。

只是那个时候的张鹏太不起眼,她压根就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

两个人再次遇到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以后。

张慧颖主动追的张鹏,张鹏不算大帅哥但也长得端正,工作稳定待遇不错,但更重要的是,张鹏是个靠得住的人。

每一次在张慧颖需要他的时候,都会及时出现,让张慧颖从王彩珍失踪起就一直都有的孤独感消散了不少。

张鹏和张慧颖一起设想过很多王彩珍到底去了哪里的可能性。

在张慧颖的记忆里,王彩珍消失的那一天和在那之前的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是个周六的早晨,张慧颖独自在家睡懒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家里已经没有王彩珍,张建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去厨房里吃了一个凉透了的包子,想着王彩珍下午就能回来。

可等到了傍晚,回到家的只有张建明。

他问张慧颖:“你妈呢?”

张慧颖说:“去英语补习班教课了。”

爷俩又等了一会,还是没人。

到了夜里,张建明慌开始慌了。

他披上外套拿起手电筒,嘱咐张慧颖老实待在家里。

他自己在外面找了很久,带着清晨的一身露水回来,还是没有半点王彩珍的消息。

张建明去报了案,警察走访了很多人,有邻居还有两个人的亲戚朋友,听到了差不多的话:

王彩珍和张建明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为了让她嫁给条件不错的张建明来帮衬娘家,王彩珍的老娘不惜以死相逼。

王彩珍对张建明一直很冷淡,结婚这么多年,两个人除了结婚照以外几乎没有一张单独的合影。

他们也怀疑过张建明,可查来查去,还是没有任何证据,没法结案,最后只能得出了一个模糊的结论:

王彩珍八成是厌倦了自己的生活,所以她放弃了一切,去到一个新的地方从新开始了。

汽水喝完,张慧颖说:“你说肖景秀会不会已经出城去了?”

张鹏摇摇头,“应该不会,她从来到这里以来就没出过城,基本上只在一条街上活动。

再说,出城要坐车,不管是长途车还是火车,都要买票。她连票都不会买,她怎么出城。”

“那咱们把城里已经找遍了,还是没有她的影子,她会不会被拐卖了?”张慧颖说。

“还是得报警。”张鹏说,“就是不受理也得报。”

两个人又趁天黑下来以前去了街道上的派出所。

张慧颖没说错,派出所的小刘听他们说完以后,虽然也着急,但是按照规定,正式立案还得是由亲人来报案。

“肖景秀是孤儿,没亲人的。新民路派出所的副所长是我舅舅,还希望你能帮帮忙。”张慧颖也急了。

张鹏想起了她说过的那句话,他知道张慧颖心底的遗憾。

当初张建明找了一个星期,就没有再找,仿佛已经在心里认定了王彩珍不会再回来,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收拾残局,迎接新生活上。

后妈进门的那一年,张慧颖和张建明大吵一架。

张建明甩了她一个耳光,她捂着脸失控地喊出心里的那句话,“张建明你老实说,你把我妈埋哪了?”

张建明惊愕地望着她,被亲闺女的猜忌震惊到无语。来劝架的小姑把发抖的张建明拽进了里屋。

对话就此终止,两个人再也没提过这事。

后来张慧颖的弟弟出生,满月酒摆完的那个晚上,喝高了的张建明对着张慧颖哭了。

他说:“你妈不是我害的,你妈说她从来就没有看上过我,她说她心里有个真正爱着的人。

“多少次了她要离婚,都是我低三下四地求她别走,后来她同意不再提离婚的事,但是她要求我别管她的心……

可她最后,还是走了。”

张慧颖低着头不说话,张建明又说:“我一个人把你养大,不奢求你感恩回报,但是也不能养个仇人出来啊。”

后妈也许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从里屋出来,扶着张建明。

张建明跟着她进了里屋,他们的儿子正在大床旁边的小床里酣睡。

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也许是生活里有着这样的底色,在遇到张鹏之前,张慧颖的恋爱一直都不顺。

主要原因是她时不时就要问自己的男朋友为什么喜欢自己,有多喜欢。

有的时候一天要问十来遍,并且如果男朋友的回答里有一丝一毫敷衍的意思她就要生气。

一开始那些男孩还能坚持,后来就是厌烦了。

张鹏不一样,张鹏从来都没有厌烦过,即使遇到词穷的时候,也只会笑着看张慧颖,或者直接把她搂进怀里。

他好像一开始就认定了张慧颖,谈对象没多久,就想带她回家见家长。

张慧颖有点退缩,说是不是太早了点。

张鹏眼神笃定地说:“对我来说不早了,你是第一个我带回家见我妈的姑娘,也是最后一个。只希望你以后别把我蹬了就行了。”

张慧颖笑了,提着时令水果去了张鹏家。

那会张鹏爸刚肺癌病逝不久,家里还是冰冷肃穆的气氛。

张慧颖的到来让屋子里顿时热络了不少。

老太太拉着张慧颖坐下上下打量嘘寒问暖,半个月后就把一件亲手织的毛衣托张鹏转交给了张慧颖。

这让张慧颖感动不少。自从王彩珍失踪后,她就再也没有穿过别人亲手织的毛衣。

冬至的时候,张慧颖穿着那件毛衣,去张鹏家一起包饺子。

张鹏妈把装着饺子的碗放在张鹏爸的遗像前,口气温柔地说:“老头,你也吃点饺子,别冻掉了耳朵。”

送张慧颖回家的路上,下了雪,张鹏在张慧颖头顶撑了把伞。

张慧颖说:“你的性格这么好,你的童年一定很幸福,你爸妈感情一定很好吧。”

张鹏笑了,他说:“我小的时候他们也经常吵架,我妈在医院上夜班,累得要死要活,回到家里也是冰锅冷灶,屋子里一团乱,脏衣服脏碗堆得像山一样。我妈就发火骂我爸,两个人就吵架,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们俩还闹过离婚呢。”

张慧颖吃惊地说:“真的吗,那是怎么和好的?”

张鹏想了想,说:“大概两个人互相反省,看来看去还是对方最适合自己,所以就还是相濡以沫了。”

张慧颖说:“我挺喜欢你妈妈的,她温柔爱笑,我希望自己到了她那个年纪也能那么慈祥。”

张鹏说:“你不会和她一样的,她现在是一个人,我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的。”

张慧颖的心里一动,她转过身去,握着张鹏撑伞的手,踮起脚尖,吻了他。

那是张鹏的初吻。

爱情,这就是爱情吗?张鹏不确定地在心里问自己。

爱情,就是书里写的那种教人生死相许的东西。

生死相许。

张鹏想起那一年,他在一堆未烧尽的灰烬里隐约地见过这四个字。

那个时候他父母的婚姻终于熬到了柳暗花明,新年一过,父亲的单位还分了新房。

在老房子居住的最后一晚,张鹏睡到半夜,隐约听见阳台上传来呜咽的哭声。

他听出了那是父亲的声音却也无法确定那是真实还是梦境。

不到天亮,父亲就出门去上班。

张鹏走到阳台上,铁桶里有烧过东西的痕迹,几张被烧过的纸薄而脆,他的指尖轻轻一碰,就变成了灰烬。

只有一个角还没有被完全烧毁,张鹏看清楚了那上面的一行字,“对你至死不渝生死相许。”

那下面还有一行,“我们都是被困在牢笼里的人,我认命了,可我绝不允许有笼子外面的人来玷污我的爱情。”

那并不是他母亲的笔迹。

他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趁下夜班的母亲回家前,他把那些灰烬都倒进了厕所里冲掉。

派出所的小刘说虽然不能立案,但他自己可以托人帮着找找。

他给自己几个警校的师兄师姐都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张鹏和他一起去火车站里打听情况。

小刘问张鹏:“这肖景秀是你什么人?”

张鹏说:“什么人都不是,肖景秀以前是街道福利厂的工人,脑子有点慢,我就怕她被人拐卖,让人害了。”

小刘笑了,“你还真是个热心肠,大好人。难怪呢。”

张鹏问:“难怪什么。”

小刘说:“没什么。”

张鹏说:“有话您直说。”

小刘又笑了:“您是心灵美,正好配得上您对象的外表美。”

张鹏说:“我对象的心灵也很美。”

小刘摸摸后脑勺,“我觉得我心灵也挺美的,这好事怎么没让我遇上呢,诶,你们是在哪认识的?”

张鹏笑笑,说,“我们以前是同学。”

小刘感叹道,“那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张鹏想起那一年,他考上大学,在省城的图书馆里翻到了多年前的旧报纸。

在社会新闻的版面里看到了寻找王彩珍的寻人启事,这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张慧颖,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一直留意打听张慧颖的动向。

张鹏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张慧颖从夜校下课独自回单位宿舍,走到一片没有路灯的小路,突然出来一个醉醺醺的混混,嬉皮笑脸地拉扯住张慧颖的衣服就不松手。

张慧颖吓地大叫,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张鹏如神兵天降,救下了她。

以后的事,就水到渠成了。

在张慧颖看来,那次的英雄救美只是天时地利,是巧妙的天意。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很久之前,在一些她看不到的地方,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默默地转动。

七岁那年,她得了阑尾炎,张建明去了外地出差,只有王彩珍日夜不停地在医院里陪着。

一个深夜,王彩珍去水房里打水,看见一个男人从走廊尽头走了过来。

她一时间有点恍神,她叫:“老张。”

那人应了一声,她立刻意识到那人并不是张建明,可那个男人却笑着对她说:“我也姓张。”

有的时候要开始一段故事,一个笑容就足够了。

肖景秀的下落在几个月之后才有了点眉目。

夜市摊上有两个外乡人打架,一个人把一只碎了的啤酒瓶戳进了另一个人的后脑勺里,那人当场就不行了,伤人的那个酒醒以后在派出所里追悔莫及痛哭流涕。

他说自己要戴罪立功要检举揭发,他说自己知道有人拐卖诱奸妇女。

说是自己村里的一个老光棍,几个月前领回来一个圆脸的年轻女人。

那女人脑子有点傻,但是挺勤快,每天不是擦桌子就是扫地,屋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

但是老光棍还是不放心,脚上给栓了铁链子,有村干部来劝他,让他对人家好点,老光棍就站在院子里用斧头乱挥。

老光棍性子暴烈,他说谁敢去叫警察他就杀了谁全家,反正自己烂命一条,大不了同归于尽,于是压根没人敢去报案。

几番波折后确认了那个年轻的女人就是肖景秀。

被解救出来以后肖景秀被送去医院做伤情检查,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脚踝上的伤深可见骨,必须得住院治疗。

张鹏和张慧颖一起去医院看她。

进病房的时候肖景秀还睡着,张鹏蹑手蹑脚地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带着惆怅表情的脸映在窗户玻璃上,让张慧颖一时间有点走神,差一点没注意到外面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

“张鹏。”张慧颖叫他。

张鹏抬起头,张慧颖在那一刹那里看到了张鹏眼底若有若无的一层薄泪。

“怎么了?”张鹏问。

“你看外面下雪了。”张慧颖说。

张鹏点点头。

张慧颖说:“我去上个厕所,一会就回来。”

她快步走出病房,路过楼道的卫生间,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地下去。

脚步滴答滴答,踩在水泥台阶上,让她想起那个冬天,张鹏往结冰的河面上扔小石头的声音。

城外的河边又冷又脏,河边还有被人胡乱扔掉的垃圾,她嫌弃地捂着鼻子,问张鹏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张鹏却没接她的话,他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是“陌上莺啼细草薰,鱼鳞风皱水成纹”?

她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张鹏的表情说明他像是陷在了某种奇怪的回忆里,他很快回过神来,对着张慧颖一笑。

张慧颖一直记得那两句诗,后来她专门找了夜校的老师打听,问那两句诗是什么意思。

老师告诉她那两句诗是悼亡诗。

张慧颖吓了一跳,她的心里隐隐地浮起一层不安。

悼念亡人的诗。

可张鹏要悼念的亡人,除了他已经病逝的父亲以外,还有谁呢?

他又为什么要念那两句诗给自己听?

她一直觉得张鹏有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这神秘感吸引着她,却也让她患得患失,总担心在他对自己的好的背后,有着某种她尚未得知的代价。

她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王彩珍。

不,妈妈没死,妈妈还在世上的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

眼泪涌了上来,被她拼命压住,她快步走完剩下的台阶,冲进下着雪的院子里。

她不敢再想,不能再想。

病房里,肖景秀醒了,她似乎忘记了发生过的事,好奇地四处打量,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张鹏的脸上。

张鹏问她:“肖景秀,你去哪了?我一直在找你。”

肖景秀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然后突然豁然开朗地笑了,她说:“哥哥,我妈妈在睡觉,一会就醒了,对吗?”

有雷在张鹏的心底炸开。

他腾地站起身,几秒钟后,又慢慢坐下了。

他伸出手像抚摸婴儿一般摸了摸肖景秀的头发,他说:“是的,她睡着了。你要乖乖的。一切都会好。”

病床里的肖景秀笑了,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张鹏走到窗口,雪下得正狂,像要把这灰蒙蒙的小城埋葬。

他闭上眼,再次回到十四岁那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以前,张鹏的父母几乎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离婚后没人想养他这个儿子。

张鹏在他们几次言词锋利的对骂中大概明白了他父母的婚姻的真相。

那就是,在他父亲的眼里,正因为长相一般条件一般却诡计多端的母亲设计怀上了张鹏,所以自己才被永远的套牢。

张鹏从还是一枚受精卵开始,就成了某个阴谋的一部分。

张鹏成绩不好,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女老师言辞恳切的劝导他,却只让他更烦。

他捂着鼻子说老师你好像有口臭,然后就带着戏虐的笑看着老师涨红了的脸。

后来干脆逃课,整夜整夜地泡在录像厅里,没钱就去附近的巷子里堵小学生,早晨带着一身烟味回家。

家里没人,他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门。屋子里乱七八糟,地上还有摔碎的碗。

张鹏知道父母天天打架,张鹏妈说张鹏爸在外面有了人,说自己单位的同事看见了他搂着一个长着凤眼打扮风骚的女人,在灯光球场那跳贴面舞。

张鹏爸说张鹏妈捕风捉影脑子有病,张鹏妈上来就抓花了丈夫的脸。

张鹏懒得去管大人的事。他去厨房里扒拉几口剩饭,然后把自己扔进脏兮兮的被窝里睡觉。

他从未告诉过母亲,其实他见过那个传闻中的女人。

那是半年以前了,他在火车站附近的台球厅和一群混混玩,后来他们从一面塌了的矮墙里翻了进去。

张鹏看到了一个很像自己父亲的男人正在和一个女人在午夜无人的月台上紧紧地相拥,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好听。

她在向搂着自己的男人诉说着衷肠,父亲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情柔软的神色。

张鹏虽然只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背影,可他总觉得她并不像母亲同事形容的那样谣言风骚,反而有一种忧伤的悲情的美。

日子浑浑噩噩的过着,直到那个周六的半夜三点,张鹏花光了身上最后的一块钱,被录像厅老板赶了出来。

他突然有点不想回家,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下了雪,他正准备躲进路边的树下避一避,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从路边的巷子里慌慌张张跑着出来的女人。

那女人他见过,是高中部的一个英语老师。

张鹏从未跟她说过话,只知道她姓王。

张鹏说:“王老师好。”

女人吓了一跳,盯着他看了好久,似乎认出了他。

她脸上的表情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像是经历了山呼海啸般的起伏,最后变成了灰烬一般的平淡。

张鹏记得她似乎还笑了一下,她说:“你回家告诉张泽锋,那个缠着他的贱女人我已经帮他杀了。”

她望着张鹏,眼神变得有点奇怪,她说:“我杀了人,已经没有以后了。”

又说:“不管怎么样,张泽锋都不会离开你,你是幸福的。”

然后她收回眼神,转身离开。

张鹏愣在原地,等他回过神来,那个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角,刚才她站过的地方,躺着一只紫色的手套。

张鹏捡起手套,望向她离开的方向,如果朝那个方向一直走,就能走到城外,那里有条已经结了冰的河。

每年冬天都有人钓冰鱼,如果天黑的时候在冰上走,很容易一头扎进冰窟窿里。

张泽锋是张鹏的爸爸。

而那个消失在街角的背影,他是见过的。

张鹏再也没见过王彩珍。

他失魂落魄地顺着路走进了王彩珍刚刚跑出来的巷子里。

破旧的矮屋子前蹲着一个人,是一个小女孩,见了走近她的张鹏,也不害怕,也不说话,只是笑嘻嘻地站了起来。

张鹏见她身后,有扇虚掩的门,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看见了倒在床上的女人,有一个枕头盖住了她的脸。

他推了推女人,女人没动,他斗胆拨开了枕头,看到女人的一双凤眼圆睁,像是菜市场里被放了血的鸡,即使再不甘心,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吓得不敢再看,快步跑出了门。

跑过肖景秀身边的时候,他还是停下,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套,外套脏兮兮的,是他在录像厅里偷来的。他过冬的外衣早就小了,可没人在乎,于是他趁一个人睡着的时候,顺了别人的衣服出来。

他把外套批在肖景秀的身上,外套口袋里有块泡泡糖,肖景秀摸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剥皮就放进了嘴里。

“你妈妈在睡觉。一会就醒了,你别去打扰她,知道了吗?”

肖景秀笑着点点头。

“乖乖的,一切都会好的。”

离开前,张鹏又返回屋里,带走了那个枕头。

他顺着路一直走,一直走到了那条河的河边,拂晓将至的河面一个人都没有,冰面上却有一个被人凿开的口子。

张鹏的心砰砰直跳,他慢慢地走近了那个口子,口子里冰面下的河水湍急地流着。

张鹏伸出手捞了一下,又捞了一下,捞到第三下的时候,他抓住了一样东西,是另一只紫色的手套。

第二天的晚上,他骑自行车去了城外,找到一个冰窟窿,把那枕头和那双手套都塞了进去。

它们与那个女人一起,都去了另一个世界。

做完这一切的张鹏不再旷课,他在十四岁的那一年真正地洗心革面,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张泽锋也变了。

整个家庭因为他们爷儿俩的转变一下子万象更新。

张鹏妈妈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安稳生活带来的喜色。

只是在妈妈上夜班的晚上,张鹏熬夜温书的时候会常看到父亲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知道自己和父亲的心底都有秘密,但无疑,自己的秘密更大。

在沉默的生活里,时间失去刻度。

张鹏意识到父亲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犯下了不会被法律制裁的隐秘的罪行,而他自己则主宰着如何处置真相的权利。

他像个耐心的猎人,一直安分地等待着,直到父亲弥留的那个晚上。

独自守在他旁边的张鹏才握着他的手,对他耳语,“爸,有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你说:

王彩珍让我告诉你,那个女人她已经杀了。”

张泽锋的喉咙里似乎有翻腾,但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张鹏又说:“我会娶了王彩珍的女儿,也会照顾肖景秀。算是我的报恩,也算是父债子还。”

扣在张泽锋脸上的氧气面罩里最后一次氤氲出了雾气,张鹏握着他的手,直到那雾气消散。

狭小的房间像一口缸,张鹏被怪异的黑暗腌渍着,一种扭曲的报复后的快感从身体里泌里出来,在皮肤表面结起一层霜。

他忍不住发起抖来。

他想起上大学的时候,舍友们谈论女人,谈论男女之间的那些事。

他们说,男人总是很容易地就能把身和心分开,而女人却是很难做到的,一旦爱上,就难以自拔。

张鹏的眼前浮现出父亲的脸,肖菁菁抹着厚重的眼影的,怒睁着的双眼,还有那个夜晚,王彩珍脸上破碎的笑容。

他知道父亲是真的爱过王彩珍的,而肖菁菁,也许只是身,没有心。

这个世界上,无人知道父亲和那两个女人的渊源,只有他知道。

他也知道父亲在那个冬天之后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像个赎罪的囚徒般把自己困在一个暮气沉沉的婚姻里,和一个无论是心和身都没有爱过的女人一起。

雪还在下,张鹏从肖景秀的病房里出来,他走到院子里,看见了站在雪地里的张慧颖。

他把头顶的帽子摘下来,戴在她的头上。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你喜欢我吗?”张慧颖问他。

“喜欢。”

“真的喜欢吗?有多喜欢?”

“真的喜欢,特别喜欢,非你不可的那种喜欢。”

“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都别离开我,永永远远都别离开我,行吗?”张慧颖哀求地说。

张鹏一言不发,只能默默地伸出自己的胳膊。

这个冬天真冷啊,从远方吹来的风寒彻骨髓,感觉就连裹在身上的衣服都冰冷僵硬。

但张鹏并不讨厌冬天,因为冬天会落雪,一旦下雪,肮脏的街景一如蒙上一片白色的棉花,覆盖了丑陋的一切,反而给人温暖的感觉。

雪地里,张慧颖把头深深地埋进张鹏的怀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张鹏紧紧地抱住她,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生出一丝相濡以沫的心疼。

而此时此刻,他才终于肯定,自己是在爱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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