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落地之声传来,钟暗从窗外翻了进来。
孟燃灯看见孟婆脖颈的骨侧忽然抽枝露蕊,绽放开一朵小小的白色骨花,孟燃灯猜这大概是代表她很高兴。
孟婆的声音依旧很轻很细:“记得六哥喜欢吃浮梁的绿茶,我存了不少,若是不急,我们煎些来吃?”
钟暗道:“说急,也是有些急的。”
那朵骨花的一侧又开了一朵小一点的,孟婆的声音虽然细,但微微又有些跳跃的小感觉:“若真的着急到不能见面,小六哥也就不会现身了。”
钟暗犹豫了一下,道:“也好,倒是真的许久不曾吃过你的茶了,叨扰了。”
孟燃灯忽然想起先前夜狸奴所说,两个人,一个是那人的女儿,大约应该是自己;而另一个,在夜狸奴看来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无关紧要……吗?
如此看来,好像也没那么无关紧要,至少对于这位白骨孟婆来说,他的到来能让白骨生花。
孟婆随手一挥,方才还栩栩如生的假黄泉当即消失不见,而她则慢慢走到了檀木架子边,果真开始仔细地挑选煎茶的器皿。
假牛头与假马面看着,登时大怒,假马面叫道:“孟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知道啊,我这里有旧友来访,我要为他煎茶啊。”
假牛头与假马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婆竟如此任性,正要叫嚷,孟婆又接着道:“哦,知道你们想什么了。如果你们没办法给先生交代,就只说七月七日楼昔日旧主来了,孟婆总是要尽地主之谊的。”
昔日旧主?孟燃灯不觉惊诧,那假牛头假马面也面面相觑。
这时却听一个虚虚弱弱的影子道:“你们谁能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何处啊?”
孟燃灯也被这二人给搅糊涂了,这才记起还有个稀里糊涂的亡魂。
她对那虚影道:“莫急,这里并非黄泉,你新丧不久,当还能寻到归处。”
虚影也很慌张:“什么归处,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啊。”
孟燃灯不多做解释,口中念念,一串巫语在空中结成一方小印,飞向那虚影,落入它的体内。
那虚影诧异地看着自己身体慢慢放出金光,诧异地问道:“这是什么?”
孟燃灯道:“算是一种……能让你平静下来,看清前路的……罢了,你不必理会这些。你现在闭上眼睛,看看会发生什么?”
“可我想先去看看我小女儿。”那虚影犹豫着,“我死得突然,她肯定吓坏了。”
孟燃灯道:“闭上眼,试试吧,也许就看到了。”
虚影闭上了眼睛。
假牛头与假马面看到虚影的身体开始慢慢消散,很快消失了踪迹,知道他已经去了真正该去的地方,不由气急败坏,假牛头转头对孟婆道:“你且等着,什么第七个第八个,我们这就去将此间事回禀了先生!你这等行径,可是搅扰了七月七日楼的大计!”
假牛头与假马面恨恨而去,孟婆却只对着钟暗轻声细语:“六哥你坐,莫要站着。”
孟燃灯不觉有些尴尬,说来她才是方才生出这场乱子的主角,而且还很刻意地摘掉了面具,而孟婆却只对着钟暗一人,好似没瞧见自己一般,她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捏着面具,犹豫着是不是应该重新戴起来。
钟暗看到了她的小动作,轻声道:“先坐。”
那边孟婆正在挑茶碗,听到了钟暗的耳语,拿茶碗的手微微顿了顿,多挑了一盏细润的白瓷盏。
这边钟暗带着孟燃灯盘膝坐在矮桌边,那四尺见方的墨色小桌上有螺钿镶刻的山水楼台,颇为精致,桌边方有书卷、朱砂、果盒、杯碗之类,应该是主人常在此处安坐。
孟婆拿了茶包、茶壶、茶碗过来,燃起了风炉,在茶釜里注了水,慢慢道:“浮梁茶只能生羹汤饮,只是我不爱那乌杂味道,只放些桔皮茱萸,六哥可吃得惯?”
钟暗道:“吃得惯,你煎茶的手艺一向很好。”
孟婆将一盏越窑青瓷茶碗放在钟暗面前一只,又将那白瓷碗放孟燃灯面前。
孟燃灯忍不住看了一眼钟暗,她记得钟暗说这七月七日楼里的茶酒美馔可都是不该入口的。
却不料钟暗道:“小七的茶极好,尝一尝。”
孟婆正在分茶,听了这话,手指微微一顿,食指的指节处生出一朵微小的骨花,轻轻地颤抖着。
接着,她道:“你,叫什么?”
孟燃灯先是一愣,然后才意识到这句话是问自己,遂答:“我也姓孟,名燃灯。”
“谁告诉你我姓孟?”孟婆的声音立刻冷了,抬起头,方才因为钟暗而生出的几朵骨花瞬间便凋零了。
钟暗开口道:“不过一个代号而已,不必介怀。”
听了钟暗说话,孟婆又低低笑了:“是了,这么久,我都不知六哥到底是谁,父母给的名姓又是什么。不过,那也不重要了,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抛掉了前尘,又抛掉了来生呢。”
钟暗没有接话,茶汤慢慢地开始翻滚,孟燃灯忍不住在心中轻轻出了一口气,悄悄伸出手,放在软垫上,冲着钟暗交叉折叠,意为感谢他解围,不知道为什么,孟燃灯对这个孟婆多少有些犯怵。
钟暗眼睛垂了一下,好似没看见,又好似看见了。
素来怕冷场的孟燃灯生怕自己又说错话,主动收了话匣,钟暗不喜多言,一阵沉默之后,倒是孟婆主动向钟暗开口:“六哥怎会来楼里?”
钟暗道:“应了一件麻烦事。”
孟婆的声音里带上些笑意:“你总是这样,吃了许多亏。”
“是啊,吃了许多亏。”钟暗点头,“你在楼里,可还好?”
“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孟婆给又给茶釜里注了一竹勺清水,“除了那两位,当年算是我们几个一同重将这七月七日楼建起的,只是后来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亡的亡,我都好些年没见你了,也不知道你在外面过得如何。夜狸奴有时候会说起你,但你也知道,她不大喜欢你,所以我也没机会与她询问你的状况。你呢?在外面,过得可还好?”
“嗯,还过得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起初我以为我会很喜欢,可现在,好像不是了。可能美丽的日子,总是属于过去,对吗?”
钟暗却没有应声。
茶汤沸了,孟婆向里面加了桔皮与茱萸,钟暗忽然开口:“你什么时候开始帮楼主用亡魂炼珠的?”
孟婆道:“维持七月七日楼耗费了楼主许多灵力,只是割生魂也难以维系,于是就有了这个法子。你知道的,这七月七日楼,总归是大家的一个梦,没有人想要看着它消失。”
钟暗沉默了一阵,又道:“若是不喜欢这里,那便离开吧。”
“我这般样子,离开这里,去哪儿呢?”
钟暗一顿,低声道:“……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六哥,你从来不必向我抱歉的,当年若不是你,我怕是连这一身干净的骨头也剩不下。”
添了桔皮和茱萸的茶汤再一次沸腾起来,孟婆向二人的茶碗里各自注了新茶,钟暗端起吃了,孟燃灯依样学样,只觉茶中有一股芝兰香气,饮下也确实并无迷醉之感。
孟婆道:“茶如何?”
钟暗放下茶碗,道:“你的茶,自是极好。”
“六哥总喜欢哄我,我知道的,你自那时之后,是失了五感的。”
失了五感……
孟燃灯看了一眼钟暗,他面具未摘,说话也依旧音色如常,似乎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她忽然想起了安吉,自沙驿之后,安吉也失去了一些感觉。
钟暗对孟婆道:“不是哄你,是想起当年在铃兰阁初饮你煎的茶,也是这浮梁绿茶,也是加了桔皮与茱萸。记忆尚存,所以极好。”
孟婆又笑了,手掌中心开出一支完整的白骨花,她将那白骨花递给钟暗:“你今日来,我很开心的,这骨花送你。”
钟暗接过,那花的样子仿若方才假黄泉里抽枝的红色石蒜,细蕊长叶,玲珑有致,蕊芯微微颤动着,他将骨花仔细收好:“这次来得突然,没有准备,若是有机会,我托人带礼物给你,你想要长安城里的什么?”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有些想念西市北口的那家狮子糖。”
“好,我记下了。”
孟燃灯发觉这钟暗对白骨孟婆实是耐心温柔,可之前又藏在后面不愿意露头,不知是何缘由,不过看来这钟暗确实深藏不露,竟还参与过七月七楼的筹建。
“小七,我来此,是有事相求。”
“你讲。”
“你们是不是已经收了布政坊袄词中那个李萨宝的亡魂?”
“李萨宝……是的。”
“可否允我们一见,有事问他。”
孟婆随手拈出一道符咒,念念有词一阵,那串声音落在孟燃灯耳中,竟与巫语有几分相似,大概的意思是“招我神明,示我灵光,显我真形,诉我真言”。
一个熟悉的影子从青铜釜中飘了起来,不是旁的,正是袄祠李萨宝。
只见他双手抓着脖子,表情很是痛苦,脖子上的黑色火印依旧灼灼烧着。
钟暗向孟燃灯点了点头,孟燃灯走到李萨宝面前,双手在胸前结印,口中念念,语言拥有了实质,如先前一样,化作一道金光轮盘。
李萨宝被那金光轮盘覆盖,总算暂时从痛苦之中挣脱,浮在半空,睁开了眼睛。
孟燃灯问:“李萨宝,你可认得我?”
李萨宝微微垂首,双手在胸前交叉,冲孟燃灯颔首:“认得,我们白日才见过。”
孟燃灯双手回环,在胸前做了一个手势,然后向李萨宝躬身,道:“抱歉。”
虽然不知道孟燃灯的歉意自何而来,李萨宝还是道:“多谢你,让我从烈火灼烧的痛苦中暂时解脱。”
“你记得我今天去找你,是做什么吗?”
“记得,你是来寻找一个叫做安吉的女孩,她是安斯托的侄女。”
“你确定自己没见过她?”
李萨宝犹豫,孟燃灯发现自己蒙对了。
李萨宝无缘无故被杀,总归是有个缘由的,这个缘由或许和安吉有关,或许和自己有关。
果然,他白天撒谎了。
“她去哪儿了?”
“青龙寺,所有来长安寻找恶魔的人,都该去那里。他们的灵魂已经变得污浊不堪了。”
“为什么?”
“他们妄想拥有光明的力量,却不知是在向魔鬼求告。”
孟燃灯迟疑了,转头看向钟暗,钟暗垂目,一言不发,而孟婆则提腕正在给钟暗分茶,茶水满杯后,她微微侧着脸,似乎在看孟燃灯,只是孟燃灯无法从一颗骷髅头骨上分辨出她的情绪。
孟燃灯回头,再次发问:“那你可知,是谁杀了你?”
李萨宝的声音出现了些微的颤抖:“凶手?你是问杀我的凶手?”
“对。是谁杀死你的?”
李萨宝呆滞了一下,忽撕心裂肺地吼叫了起来:“火,杀死我的,是火!为什么是火!火!我的神!火!恶魔归来,恶女归来!火!烧吧!成灰吧!”
他的面目再一次变得狰狞,脖子上的利爪一般的黑火印记燃起,灼烧着它虚幻的影子,它奋力挣扎扭动着几乎已经不存在的躯体,然而并没有用处。
按照《巫经》上的记载,人的亡魂并非实体,呈现的虚影是诸多记忆的混合,很多亡魂会沉浸在自己一生最执着的记忆之中,如同进入迷宫的死胡同。
而对于猝然枉死的亡魂来说,它们最无法挣脱的就是死亡那一刻的记忆。死亡时刻越惨烈,关于那个时刻的记忆就越深,它们会一次一次重复自己死时的记忆。
一旦沉入过深,就坠入迷宫,变成厉鬼。
解脱的方式是帮它们重新找回全部的记忆,让那些记忆走马灯一般,美好的,悲伤的,痛苦的,快乐的,统统如流水洗涤全身。
如此它才会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从哪里来,自己要到哪里去。
那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情,它们会在引魂灯里慢慢去完成这件事,然后等待那条属于它们的道路,向它们显露方向,领它们去该去的地方。
是故,凡入了引魂灯的亡魂,都是愿意接受巫女的帮助,自困住自己的记忆中慢慢挣脱,静待道路的出现,再入轮回。
眼看着李萨宝再度陷入惨死时的痛苦记忆,一枚符咒从孟婆手中飞出,李萨宝的亡魂落入了燃魂釜,与其它生魂亡魂混作一团,各自沉沦于各自此生最不可挣脱的回忆。
孟燃灯见状,道:“你……做什么!”
孟婆微微抬起下颌骨:“怎么,你想渡他?”
孟燃灯没想到孟婆猜到了她的想法,沉声应道:“是。”
“收起你那点可怜的同情心吧,他并非是个无辜之人。这些年因为他而葬身青龙寺的人,白骨怕是都要累成小山了。当然了,那些人也不见得就是无辜的。”
青龙寺,葬身,安吉……
孟燃灯心中有些担忧起来,按照这样的说法,安吉怕是真的遇上了危险。
这时就听孟婆又道:“今日老友小聚,我心里还是欢喜,便多与你说一点。看到李萨宝脖子上的印记了吗?那是犼的爪子。”
“犼?那种能喷火的远古兽?”
这个倒并不是从女人的札记中知道的,孟燃灯曾经认识的一个喜欢讲《山海经》的老先生鬼,平素最喜欢讲这些奇闻逸事,什么饕餮啦,穷奇啦,九个脑袋的鸟,八个脑袋的蛇,诸如此类。
“你该知道的,亡魂不会撒谎,死时的印记就是他此时陷入的记忆迷宫。”孟婆的话与《巫经》的记载不谋而合,她又继续道,“当年满长安寻子夜的那个神秘人,也豢养了一只可以吐火的怪物。”
孟婆一边说,一边临空在一张黄纸之上,牵了一线朱砂,写了一串符咒,随手将符咒抛给孟燃灯,淡淡道:“烧起此咒,可在长安城里寻到杀死李萨宝的那只犼的踪迹。六哥是我的救命之人,我不希望他出任何意外。至于青龙寺,劝你,最好不要去。”
孟燃灯接过那枚黄麻纸折好的小小三角,正在那时,忽觉脚下一晃,耳边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齿轮声。
接着,孟燃灯两脚中间的地面裂开,露出两侧凹凸不平的齿轮,她左脚一提,迅速站到一侧,就眼见着钟暗与孟婆所在的那一侧向自己相反的地方转了过去。
钟暗纵身一跃,本想要跳到孟燃灯身侧,孰料方落在一小块方砖上,那块方砖极速高旋,孟燃灯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喂”,钟暗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而孟燃灯周遭楼阁转向、楼梯错落、亭台分合,整个七月七日楼如同一盏飞速旋转的走马灯,一时间明光如织,流光飞舞。
可楼中诸人却好似并没有察觉,醉酒的依旧醉着,欢笑的依旧笑着,好似这不过就是很寻常的一次转动而已。
眼看着旋转即将结束,孟燃灯脚下所在方砖正要与一楼大厅的楼梯相合,不想一只黑乎乎的爪子忽然从下伸出。
电石火光的一瞬,孟燃灯不及呼喊,被那黑爪拽了下去,跌入一片黑雾。
楼面合拢,欢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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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楼最高处的露台上,圆月高悬,如同一面模糊不清的镜子,一团胭脂绯色在灰白的镜面之中变化游走,渐渐晕染开去,成了一朵轮廓不明的牡丹。
一个白衣秀士站在栏杆边上,手里一柄折扇,敲击着白玉栏杆。
钟暗站在这白衣秀士背后,一言不发。
方才楼层开始转动,他就已经预料不好,但不等他追到孟燃灯,就被楼梯运载到了此处。
而此时背对他而立的白衣秀士,则是他在七月七日楼里最不想见到的人。
许久,那白衣秀士才转身,此人面目澄静,眼角上挑,天生的笑唇,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他笑得温驯和善:“子夜贤弟,好久不见。”
“抱歉,我没什么兴趣与楼主叙旧。”
“你还是不喜欢这里。”白衣秀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
钟暗不语,白衣秀士依旧笑容可掬:“罢了,理解,当年是为兄诓骗了贤弟。子夜重诺,是以最讨厌被愚弄,被欺骗,为兄也是这些年才想明白这个道理。无论如何,为兄欠贤弟一句道歉。”
钟暗道:“那我可以走了吗?”
白衣秀士很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别了吧,为兄着实有些担心子夜对那小娘子的影响。毕竟她是我们的希望啊。”
“哈,希望?你说孟燃灯?”
钟暗虽然还不能说自己对那个孟燃灯十分了解,但就现在而言,以那厮的那种混不吝的作风来说,这七月七日楼怕是要失望了。
“是啊,子夜应该记得,她当时离开时说过,她会回来,完成她应该完成的事,或许是以我们无法想象的模样。”
钟暗不语,白衣秀士也不恼,依旧自顾自说下去:“我一直在等她回来,你应该也是一样啊。而且子夜当年也答应了她一件事,但直到现在,某也不知道那是一件怎样的事,真是好奇啊。”
钟暗依旧不说话,迦楼罗面具的孔洞中是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
白衣秀士仍旧不愿意放弃,声音里甚至多了一些恳切:“子夜,如果没有孟醒与黎白夜,你和我,也许都不会存在了。”
钟暗终于开口:“我们本就不该存在。”
白衣秀士长长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摇头道:“罢了,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还是谈不拢,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爱上这七月七日楼,爱上她的这个愿望了,是吗?你决意要成为七月七日楼的敌人吗?”
“你怎知这楼就是她的愿望?”
“我怎会不知,我是应着她的愿望,被从海底唤出的偃灵蜃楼!”
钟暗看着眼前的白衣秀士,七月七日楼名义上的主人,偃灵蜃楼。
他脸上陡然出现的癫狂让钟暗有些不耐烦,只道:“或许这个孟燃灯和他们并没有关系,这些年谎冒那二人的名头进长安寻宝的人,并不在少数。”
“这个不打紧,试试就知道了。”
钟暗声音蓦地一沉:“你竟把她弄去了那里?!”
“是啊,只要她能活着从那里离开,这七月七日楼心甘情愿为她驱使,助她开门,送她渡河,而这楼中诸人,也会获得应有的祝福。”
“若她只是个无辜路人,你要如何收场!”
“就多枚萃灵珠咯,可以送给你当纪念。毕竟也是老相识了,那东西对子夜也是有用的吧。”
蜃楼依旧笑容可掬,就在那笑意之中,钟暗双足所在之处猛地塌陷,露台上露出两个机括,卡住钟暗双腿,将他的双腿固定在原处,叫他移动不得。
齿轮旋转的声音依旧未歇,露台上的机括上下移动,钟暗身后多了一把圈椅,面前多了一张案几,从旁伸出一盏八角宫灯,一行身披锦衣的女子鱼贯而入,案几上摆满了酒菜。
蜃楼施施然走到另一侧的案几侧,盘膝靠在圈椅上,向钟暗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笑道:“孟婆为了子夜兄,正事都不做了。我也想念子夜很久了,子夜不赏光吗?哦,险些忘了。”
蜃楼招了招手,一个侍女端着黑漆盘走了过来,上面摆着一个乌色罐子。
那罐子在月下露出敦厚的曲线,如果没有那一小朵的静静绽放的榴花,这看起来不过就是个西市里随处可买的一个罐子。
“这是今日从顾蝉娘手里弄来的东西,花了不少萃灵珠呢,只知道此物确实是黎大师所做的偃术木甲,可用来做什么,着实猜不透,子夜兄可知晓?”
却不料钟暗忽然道:“夜狸奴,你把蜃楼弄到哪里去了?”
抱着罐子的白衣秀士猛地一怔,那颗澄净和善的头颅转瞬化成一个白猫头,绿色的琉璃眼珠盯住钟暗。
而空中的浑浊的圆月亦在那个时候,变成了一弯浅月。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蜃楼?”
“七月七日楼割魂炼珠,藏宝图的消息满天乱发,那个叫安吉的胡女失踪,李萨宝意外身死,怕是都与你脱不了干系吧。”
白猫从软塌下去的衣服里走出来,身上的皮毛油光水滑,毛尖上闪着银光,她悠闲地踱着步子走到不能移动的钟暗身侧,忽地跳上了他的肩膀,伸出爪子扯掉了他脸上的面具,迦楼罗面具在地上翻滚一圈,露出麻布的内里。
夜狸奴在他耳边低声道:“钟暗,这么多年,我是小瞧你了吗?”
钟暗面色不变,直愣愣站在原处。
夜狸奴有些困惑,忍不住伸出一截粉嫩带刺的小舌头,报复性地舔了钟暗耳根一下。
而钟暗依旧面色如常,没有一丝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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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入黑暗的孟燃灯是从一段楼梯上站起来的,这里没有一盏灯,黢黑一片。
乐声和欢笑声从上面传来,而左右两侧有水声,孟燃灯判断,此处应该是七月七楼隐在水下的一层。
孟燃灯摸出腰间的铜球,低声念了一句:“枯若诃。”
铜球在孟燃灯手中转动起来,十六片铜叶张开,变成灯盏,发出柔软而细腻的白色微光。
孟燃灯掌着灯,环行一圈,见自己所在是一处十分狭窄的楼梯的起点,向上是厚重的木板与横梁,向下是一圈螺旋下转的楼梯,仅容一人通过,暂时看不见尽头。
不等她看得分明,楼梯里忽然冲上一股黑雾,将她手里的灯吞灭了。
引魂灯中的灯芯是被灯中的魂光燃亮,虽然算不上明亮,但寻常的风是不会将其吹灭的,这黑雾来得诡异,孟燃灯担心灯中的亡魂被侵蚀,收了灯变回铜球,挂回腰间。
脚腕上还留着被拖拽的触感,但当她坠入此处之后,并没有遇到什么人。
不出意料的话,她是被人故意弄到这个地方的。
自进了七月七日楼,遇到夜狸奴,孟燃灯就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是谁不得而知,但她猜测他们也在猜自己的来历。
其实无论是谁,如果他们愿意面对面来问的话,孟燃灯是很愿意和盘托出的,因为她正好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老实说,她很讨厌被算计的感觉。
自进了长安城,这种感觉就如影随形,好像一条黏糊糊湿答答的蛇,总是趴在人的后背上。
所以现在,她只想快点从这里离开,她发现自己也不怎么喜欢这个七月七日楼,而且在知道青龙寺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后,她更有些担心安吉了。
向上显然没有通路,孟燃灯唯一的选择,就是摸黑向下。
“一,二,三,四……”
一共三百六十五层阶。
她摸到了一扇门。
石门。
上面雕刻着一些奇怪的纹路,有一种熟悉感,但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
孟燃灯停在那石门前,试着推了一下,石门纹丝不动,她又对着石门道:“比将日,轰。”
石门没有动静。
周遭依旧昏暗,伸手不见五指,孟燃灯摸黑从皮囊里摸出飞爪,斥了一声:“苏吓!”
飞爪猛地弹出,向上窜去,直直飞了好一阵子,才听见咔哒一声,孟燃灯拽了拽长索,感觉飞爪已经扣紧了石门上方的一个缝隙,她将长索在手掌中绕了三圈,绷紧,又轻斥了一声:“苏会!”
长索猛地上收,孟燃灯足下飞速蹬住石门,借力上攀,果叫她发现了石门上一条细窄的缝隙,只是这石门之上并非木制的屋顶,而是一个拱形的山洞。
那缝隙也只容一个身量不高的五六岁幼童经过,孟燃灯的身材虽也勉强算是娇小,但想要从这缝隙过去,也有些艰难。
而从缝隙中看去,对面隐约有一些绿色光点。
“血!”
一个十分奇特的声音从门的那一头传过来,那声音上似乎裹着浓雾,闷闷的,不像活人。
孟燃灯想起自己方才摸到的石门上的那些纹路中,有一个应该是巫语的短句,意为“以血为钥”。
或许开门的方法就藏在这些纹路之中,只是此处无灯,她也不能把整扇门都摸一遍。
孟燃灯解下酒葫芦喝了一口,抽出靴子里的匕首,从掌心划了一刀。
血从掌心刚一滴落石门上,血珠就如活了一般,顺着石门上的花纹,一路蜿蜒下流。
孟燃灯忍不住打个寒颤,不得已解下酒葫芦,又喝了一口。她不晓得酒葫芦里的酒还能撑多长时间,小心揣好,忍不住又想起了钟暗。
其实那个家伙,还真挺让人暖心的,很符合引魂灯里那书生亡魂与她讲的适合婚配的男子,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要装出一副冷血冷面,与人不熟的样子。
“嘎吱”,“嘎吱”,“嘎吱”,一阵齿轮声响起。
石门向两侧打开,孟燃灯落身一滑,临空翻了个跟头,坠在地上,她脚下的土地湿润而松软,周边的岩壁则有些嶙峋,孟燃灯判断自己应该是到了一个天然的洞窟里。
她直起身子,从里衣里撕了一条干净的白布,随意扎了手腕上的伤口,左右环顾,这才发现方才看见的绿光之下,是一堆一堆的白骨。
果然不是什么善地。
有骨头,就有亡魂,孟燃灯再一次摘下铜球,化为引魂灯。
她方要念词,洞深处“嗖”一声又窜出一道黑影,孟燃灯四枚浮金铃脱手而出,黑影被铃铛钉在洞穴的墙壁上。
两只手,两条腿,活像一只张着手的蛤蟆。
“说吧,什么来路?”
影子叫道:“恁……恁把俺松开!”
孟燃灯学着影子的口音:“恁不说恁什么来路,我怎么松开恁啊,自进了这楼,恁就跟上我了吧。”
“恁咋知道?”
“所以是恁自己将我拽下来的,还是别人指示恁把我弄下来的?”
“没人指示,都是俺!像恁这样的,就该到这里被怪物弄死!”
“像我这样的?什么样的?”
“冒充那恶女的孬人。”
“孬人?”
“坏人,恶人,鬼!”
孟燃灯耐心请教:“那冒充,恶女,又是什么意思?”
“哼!恁身上的有那恶女人的味儿。恁还敢说自己不是冒充?”
“有味道就是冒充吗?那你为什么不觉得,我就是巫女呢?”
“什么?!恁就是!恁是那个恶女人的什么人!恁回来了!啊!要命了!”黑影子转身就要跑,却再次被一枚浮金铃钉在地上。
孟燃灯蹲在黑影旁边,继续道:“其实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所以能烦请你再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恶女吧。”
“哼!恶女!当年要不是信了她的邪,老子现在会只剩一个影子?乌漆麻黑的一团!老子有名有姓,老子媳妇都说下了,可老子现在他妈的就是一个影子,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掉。”黑影子说着说着,委屈起来,声音里带了哭腔。
孟燃灯看他哭得难过,收了浮金铃,问:“你叫什么?”
影子从墙面上掉在地上,抽巴抽巴缩成一团,蔫头搭脑地说:“老子姓张,叫有钱,本来不是金字旁这个钱,是乾坤的那个乾。但老子的阿爷说那字太大,压不住,有钱也挺好,就叫有钱了。”
“字呢?”
“啥字?”
“长安城里的成年男子,不是行冠礼之后,父母都会再赐个字吗?”
“我爷是骊山下头的一个木匠,大字不识,这个名字还是请丰邑坊棺材铺子里的半仙给看的呢。”
“原来如此,那你阿爷和阿娘呢?”
“早死球了,那个什么狗屁燕国一来,扛着大刀就把脑袋砍了,俺跟着大家伙跑,进了这密道。本以为得了仙人指点,谁知道变成了这副怂球模样,现在倒好,死也死不掉了,早知道,还不如跟着爷娘投胎去算了,说不定下辈子还能当他俩的娃,我爷我娘都是特好的爷和娘,对我可好了。”
张有钱大概是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一边抱怨一边絮叨,难得孟燃灯也没嫌他烦,就在一旁边静静地听。
通常来说,亡魂是要比人更絮叨一些。
等张有钱说得差不多了,孟燃灯才道:“你知道我怎么能从这洞穴里出去吗?”
“那恁要真是巫女,就出得去,至于恁是巫女就能出去,咋出去,俺不知道,反正说就是这么说的。但如果如果恁是巫女,这洞里好些俺这样的,都想弄死恁,其实也不见得能出去。如果恁不是……当然恁也可以去水边上,跳进去就能出去,好像说是水底连通了长安城里一个啥寺庙,但俺也不知道。”
“寺庙?什么寺?”
“嗯……青龙寺,那寺里有好些大和尚,会法术咧!”
又是青龙寺,孟燃灯暗暗计较,看来这青龙寺中隐藏的秘密,一点都不比七月七日楼要少。
而这些秘密的源头,与孟醒和黎白夜都分不开关系。
那个写信扎的女人,应该就是孟醒。
可孟燃灯感觉自己仍旧缺乏一个最真切的来自于她心底的东西来证明,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定需要那个东西。
她只是知道,她需要。
孟燃灯继续问:“为什么会通到青龙寺?”
“当年这条路,就是青龙寺的一个大和尚和恶女人还有那个会造雀儿马儿的家伙,一起修通的。”
“修这里做什么?”
“躲胡兵啊,姓安的怂球货叛乱,长安城里遭了大劫难了。本来以为跟着躲进来,就能活,谁知道又遭了这个骗。谁知道那个水跳进去,成神仙的当神仙,成妖怪的当妖怪,照俺说,这都是命,就跟人投胎,一样一样的,有那些当皇帝的,就有俺这样当木匠的。恁看,俺就是命不好,跳进去,再出来,就剩个影子了。”
张有钱加三加四说了一堆,孟燃灯大概听明白了,道:“恁爷,带我去水边看看?”
“不去。去了就死了,那儿有怪物。”
“你刚才还说死了算了。”
“咿,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俺,张有钱,要像一个人那样堂堂正正死,不是当个影子这样死,恁知道一个影子死了会怎么样吗?谁会知道一个影子死掉了!碾死一只蚂蚁还有声响呢!我!影子!屁声都没一个!”
“那你的身体呢?”
“鬼知道哪去了,那水可疼,削肉一样,爬上来的时候就剩影子了,谁敢再往里头去。”
孟燃灯想了想,道:“我帮你把身体找回来,你带我去水边上,如何?”
“恁说啥?”
“我说,我去水底下帮你找身体,但需要你带我去水边。”
“咿,恁这个小妮儿,恁要去水边上?恁也想跳下去试一试?俺可劝了啊,在这洞里,恁可能看见好些俺这样的,他们有些可凶!知道恁和那个恶女人有关系,撕了恁!恁怕不怕!”
爬在地上的影子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孟燃灯收回钉住他的那枚铃铛,道:“走吧,别啰嗦了。”
影子摸了摸自己方才被钉中的部位,忍不住对这点痛感生出一丝眷恋,作为一个整日里只能趴伏在地面上窜来窜去的影子,他已经无知无觉很久了。
想了想,他颇为大度地说:“也行,反正俺也没吃亏。”
孟燃灯跟着影子向洞穴深处走去,一人一影刚刚消失,洞口出现了一个羽白色的虚影。
他的脖子上有一条红色的印记,犹如一条盘踞的蚯蚓,将他的脖子和身体连接在一起。
这羽白虚影看着洞穴尽头,沉默一下,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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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洞穴极深极长,孟燃灯只觉自己就好像走在人或者动物的肠子里,盘曲回转,蜿蜒复折。
越往深处走,白骨越多,鬼光越胜,整个洞穴都被照亮,绿油油的,孟燃灯甚至能看到洞穴墙壁里的暗绿到发黑的苔藓,和死去的爬虫尸体。
不晓得七月七日楼那些狂欢中的人们是否知道,就在他们跳舞唱歌的楼板下,是这样的白骨累累。
可奇怪的是,此处并无亡魂。
孟燃灯不觉怀疑,莫不是都被七月七日楼拿去炼珠了?
孟燃灯问:“张有钱,那萃灵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黑影道:“咿,那可是个好东西咧,楼里的神仙们都靠那家伙续命,要是没有那个玩意,他们的神通就都没了,七月七日楼也得散了!”
“原来是这样……”孟燃灯暗自思量,接着又问,“所以神通到底是从水里来?还是从珠里来?”
“水里来的,但是不长久,得续。那个萃灵珠,能让神通一直在,要是珠子没了,神通也没了。”
孟燃灯若有所思:“这样……”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随着渐渐的深入,她已经能大约感觉到此处确实已经离开了曲江畔,脚下的土地越来越坚实,水气也没有方才那样充足,应该是正在进入长安城底。
一人一影行至洞穴中一段极窄的地方,张有钱作为一道影子,刺溜一下就蹿了过去,留下孟燃灯侧身贴着墙往前蹭。
张有钱幸灾乐祸:“恁这个巫女,怎本事这稀松?”
孟燃灯一边艰难地抓住手边突起的石头,尽力将自己挤过去,一边道:“谁告诉你我是巫女,刚才不还说我是冒充吗?”
“唔……”张有钱也发现自己说话前后矛盾,提高声音强词夺理:“哼!恁管!”
正在挪蹭之时,洞穴里忽地传来“呼”的一声,好似一阵飓风,灌了进来。
好在那洞实在太窄,孟燃灯也不至于被一阵风吹跑,但接着就“嗖”地飞出一根长藤,卷住她右足踝,孟燃灯一时不察,脸蹭着墙壁,整个人被拖飞了出去。
就在电石火光的一瞬,孟燃灯看到了一个羽白色的人形虚影向她俯冲过来。
那羽白虚影的脖子上,还有一条红印。
只是不等她看清,自己已经被拖拽到了一个洞窟,脑袋冲下,倒吊在了一根藤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