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两点,我听到指纹锁开启提示音。
我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不敢动弹。
漆黑的夜晚,细弱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他努力放轻脚步,一步一步来到我的床前。
站定,凝视。
忽然,“噗呲”戏笑出声。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我屏住呼吸的起伏,却控制不住睫毛的颤抖。
“睁眼吧,我知道你没睡。”他说。
物业维修工王德发失踪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小区。
对于这个老破小来说,似乎没有什么秘密能藏得过一天。
我倒垃圾回来,路过围聚一起、叽喳议论的人群:电话不通,家门不开,谁都不知道他去哪了?
同住一楼的大妈看到我经过,赶忙挥手问道:“姑娘,物业那个王德发,你见过他没?”
我眯着眼想了想,摇头说道:”没什么印象。”
然后略过她们,快步上楼。
原来他本名叫王德发。我一直喊他王哥,倒也叫得格外顺口。
王德发,不知道他咽气了没有。
天空看着格外阴沉,我还是给家里做了大扫除。
边边角角擦干净,床品衣物通通换洗。
棉麻布料上有暗红色的污渍,直接扔进洗衣机大概冲不净。
我在清洁用品里找了一圈,最后用钢丝球搓了一遍。
干净无痕。
才用过的哑铃有些脏,暗色的液体在表面晕开,看得刺眼。
我把它拎到卫生间,用沐浴液上上下下洗了两遍。
擦干水渍,心里还是有些膈应。
用酒精湿巾又通体擦过了,才作罢。
王德发,看看你给我找了多大的麻烦。
我在屋里正收拾着,突然听到楼下一阵吵闹。
老小区的房子隔音不好,我站到窗口听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大概。
物业的负责人报了警,此刻警察已经到楼下,正在了解情况。
陪同左右的,还有小区那帮好事儿的邻居。
我拉上纱帘,返身回屋。
头顶的楼板骤然响起沉闷的脚步声。
从房间的一侧,疾走至阳台,停步,开窗,动作一气呵成。
楼上住的老头是个八卦的主,小区里一丁点响动都能激发他的好奇心。
楼下的吵嚷声加剧。我放下手里的工具,到窗口查看。
原来是王德发的女儿来了,被围观的人推到警察面前,哭哭啼啼地答着问题。
不管警察问什么,她都要说上一句:我爸是老实人,真的。
好像给自己和别人洗脑一样。
可这句话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信服力:王德发做得那些肮脏事,她估计一件都不知道吧。
“哈……啐!”楼上的老头又朝窗外吐痰,迅速关上了窗户。
把痰吐给楼下,似乎是老头独特的爱好。
我刚搬来的时候,晾在窗外的抹布不幸中招。
我捏着布料的一角,上楼,将那坨粘稠物抹在他的门锁上,抹布挂在把手上,尽数还给了他。
在那之后,老头换了方向,将痰吐给楼下的地面。
人就是这样,不付出些代价,就不知悔改。
聚集着的人群开始挪动。
王德发的女儿带着警察、物业经理,向着另一栋楼走去,那是王德发租住的地方。
几个邻居尾随其后,生怕落下什么热闹。
楼上再次传来闷响,连续的落地声在预告老头的下一步行动——出门。
卫生间的洗衣机响起提示音,床品衣物清洗完成。
一切似乎都告一段落,但又好像刚刚开始。
王德发死了,在出租屋的床上。
这个消息被快速传播,以至于急救车来拉人的时候,全小区居民都已经知道:物业有个维修工去世了。
事发单元楼被围堵,暂时禁止人员出入。
可堵得住人,封不住口。
“有幸”目击第一现场的人,此刻被大伙儿围住,有鼻子有眼地讲述着:“诶呦,那人都硬了。身上还穿着外衣呢,不知道是不是又喝大酒了。”
“那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啊。”
“肯定又喝醉了,我就说照他那么喝早晚出事的。”一旁的人赶忙附和,却又被他摆手打断:”我看见他脸上可有伤,还有不少血呢。”他说这句话时压低了声音,语调伴着他的嘴角一起降下了下去。
“啊?被人打了?”围观的群众立刻给予回应,“别是让人打死的吧,这算谋杀了吧。”
他没有再接话,只朝着人群挑了挑眉,留给他们无尽的猜想空间。
人群的窃窃私语被打断。
王德发的女儿痛哭着下了警车,身体一抽一抽的,说话的声音也止不住的颤抖:“警察同志,麻烦了。我爸……我爸让人打成那样,你们一定要调查清楚!”说完,双腿一软,膝盖直朝着地面砸下去。
跟在后面的民警反应极快,一把捞住她的胳膊:“别这样。事情我们会调查,先上楼。”
这一幕让人群噤了声,眼看着他们离开,才有人开口:“人不坏,可惜了。”
接着有人附和道:“是,干活也利索。”
“看面相也老实……”
我实在听不下去这些无聊的对话,抽离人群,返身回家。
什么“人好”,“老实”,“热心”这些词,和真正的王德发绝沾不上边。
只有我知道,这个人的真面目,有多肮脏。
持续阴沉的天空,终于下起了小雨。
围观的人已然散尽,急救车拉上尸体先行离开,警车随后,撤离小区。
喧闹退去,一切照旧。
家中昨晚的凌乱,已整洁如初。
一切看似终了。
但我知道,过不了过久,会有客人登门来访。
隔天,门铃声如期而至。
小区中当天与王德发接触过的人,都在接受走访调查。
当然,也包括我。
毕竟我是那天最后见过他的人。
来访的两名警察同志中,倒还有个熟面孔,是那天扶起王德发女儿的人。
他们例行出示证件,说明来意,进门时却犹豫起来:“伞,要不放门外吧,还在滴水。”
我笑说没关系,回屋拿来两个塑料袋,把雨伞兜起来:“拿进来吧,放在屋里放心一些。”
他们在椅子上落座,我端上早准备好的热茶:“喝点儿吧,驱驱寒气。”
深秋的雨下得又细又密,淅淅沥沥,断断续续。
两个人客气着道谢,可谁也没有端起面前的茶杯。
“吴小姐,天气这么不好,还洗了这么多东西。”一名警察指着晾在阳台的衣物说道。
这两天一直不放晴,洗好的床单睡衣总残余着潮气。
“是,女生经期,沾上的血迹不赶快洗掉,会留印的。”我坦然回答。
提问的人表情顿住,略尴尬地搓搓手:“天气凉,注意保暖。”
熟面孔的警察从包里掏出纸笔,“吴小姐,12号这天你见过王德发吗?”
“12号啊?……”我眯着眼睛想了想,“哦,出事前一天,我见过啊。下午……差不多四点多吧,我找他帮我通过下水道。弄了好一会儿才好的。”
“他当天跟你说过什么吗?”
“他……没说过什么特别的。就说今天干完活,他申请了三天休假,打算回老家一趟。还说……还说晚上准备喝点酒,好好睡一觉。就这些,没了”
“你们关系很近吗?”问话的警察突然停笔,抬眸盯着我问。
“还可以。因为我自己住,这个房子也比较老,总是要修这儿修那儿的,我和物业的师傅们都能说上两句。”
“你觉得王德发人怎么样?”
“王哥……热心肠,技术也好。而且他自己也住这个小区,跟邻居处得都还行。警察同志你们知道的,像这种老小区,邻里间都比较熟络的。”
问话的警察点点头,似乎是认可了我说的话。
突然上方的楼板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跺地声,接着桌椅磨蹭地板,响起刺耳的拖拽音。
拖鞋踢踏着落在我们的头顶上方,又从客厅移步去了卧室。
安静的氛围被噪音打破,引得他们诧异抬头。
“这……这老小区隔音不好。楼上住的又是老人,难免脚重,声音就更大一些。”我略带歉意地解释了一句。
拿起桌上的茶杯,凑近嘴边抿了一口。
隔着茶杯边缘,瞥见了对面那人蹙紧又迅速舒展的眉心。
我放下茶杯,似不经意地发问:“警察同志,王德发……是被人打死的?”
此话一出,对面两个人的视线直射过来,颇有压迫感。
“这要真是命案,那我就得考虑搬家了,这儿……不太安全啊。”我避开他们的目光,低头抠弄着手指。
“我们理解居民的担心。但这件事还没有定论,我们不能回答你的问题。”对面的人给出一套官方的说辞。
无所谓,我自然知道问题的答案,不过问出来摆摆样子罢了。
无关痛痒的问题又抛出几个,我尽所能地给出回答。
临近尾声,面熟的警察扫视过屋内的情况说:“咱们小区整体楼层比较低,窗外做个防护网更安全一些。”
“吴小姐,平时健身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放在纱帘后的一对哑铃,漏出了边角。
“您说这个,”我走过去,一把拉开纱帘,“偶尔练练。我的工作性质经常坐着,活动活动舒服一点。”
他盯着窗边的器材,似乎在琢磨些什么:“这哑铃重量不轻吧?”
我弯腰拿起一只:“还好吧,3kg的。不过这个是纯钢的,感觉更重一点。”
他没再问话。
我送他们出门。到门口时,面熟的警察突然报出一串座机号码:“这是咱们辖区派出所的电话,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打这个号码。”
我应和着说记下了,目送他们离开。
快要关门的时候,又听到他说:“或者想起有关王德发其它的事情,也可以直接打这个电话联系我,我叫陈晨。”
滑动中的门板戛然而止。
我透过门缝,对上陈晨那双深邃的眼睛:“陈警官,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面对他们的例行提醒,我实在没了交谈的兴致。
“没问题了吧。慢走,不送。”‘砰’地甩上了门。
屋内即刻静下来。
我走入卧室,从门后拿出细长的木棍。
到了中午12点,正是楼上老头午休的时候。
我举起木棍,顶着楼板狂敲起来。
既然不能安生度日,那就谁也别想好活。
我也实在是没有想到,中午才送走了警察,午夜会再次和他们见面。
好在辖区派出所距离小区不算远。
我拨通了陈晨留下的座机号码,不到十五分钟,就听到了敲门声。
凌晨的楼道内格外冷清。
房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寒风迎面,吹得我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肩膀。
没想到,我和这位姓陈的警察倒是有些缘分。
两位警察例行出示证件后问:“什么情况报案?”
我站在门缝处,将脖颈间的衣领攥紧一些,伸手指向天花板:“我刚才睡觉,突然就听到楼上‘嘭’的响了一声。声音特别重,我担心楼上的住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面前的人听完我的报警缘由,眉眼骤然收紧:“你这个……”
“陈警官,您上午来的时候听过的。我们这个楼板很薄,隔音效果不好。但是我从来没听过楼上穿出这么沉的声音,楼上住的独居老人,我怕出什么意外。”
被我点到的人抿了下嘴唇:“大致情况我们了解了。你说的重响之后还有什么异常吗?上去确认过吗?”
我朝着上方的楼梯瞟了一眼,摇头回答:“没有别的什么。我……楼上的老人脾气有些怪,我不太敢自己上去。”
两位警察对视了一眼,陈晨抬手拍了拍门板说:“你先在家里等一会,我们上去看看。”
楼道里响起上台阶的脚步声,接着手掌拍在防盗门上的闷响声传来。
“有人在家吗?我们是派出所民警,听到开门。”
尽管他们压低了声线,可接二连三的叫门声,还是在楼层间引发了骚动。
我躲在门后,按灭屋内的光亮,在黑暗中等待着楼上的人有所行动。
拍门的声音持续了近两分钟,楼道内嘈杂声渐起。
终于,卧室楼板传来脚落地的声音,急促的步伐穿过房间,在大门口停住。
在众人越发焦急的吵嚷声中,这场闹剧的主人公不明所以的登场,敞开大门被迫接受着虚情与好意交织的问候。
老头对警察解释,自己大概是睡着了无意中碰掉东西,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段,造出这么大的动静。
我靠在门后听到这些,不由感叹:这个老货,真是能编。
那声“巨响”,一定是汇集了他腿部所有力量,才将声音由脚底穿透楼板。
他以为我会像往常一样,忍受或回击两下以示发泄,不了了之。
可现在我决定了结它,以免后患。
二十分钟后,门铃声再次响起。
两位警察的神情看起来轻松不少,似乎在明示,麻烦解决了。
“楼上大爷人没什么问题。你说的声音可能是掉了东西,砸在地上发出来的。我们也跟大爷说了,平日里稍微注意一些,尽量减少生活噪音。”陈晨语调平稳地叙述了经过结果,末尾又嘱咐道,“咱们邻里间相互体谅,事本来也没多大。”
“嗯,没事就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欲关门结束对话,却又听到陈晨说:“有其它问题或者信息,再随时联系我们。”
我知道,他指的是王德发的事情。
“好的。不过还是希望我们少见面的好,对吧?”
陈晨的面色瞬间僵住,但又迅速恢复如常:“是的。我们也希望群众平安,最好。”
深夜两点,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
我时常在这会儿惊醒,然后陷入长久的失眠。
不过今天我却睡着,整个人被困在梦里,难以抽身。
我回到了小时候住的平房屋,站在门口,看着记忆里的画面重演。
男人将手中的筷子丢到女人身上,接着是瓷杯,饭碗,拳头,脚掌。
女人从木凳跌落到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行,企图躲开砸下来的拳脚。
躲避的动作更激怒了男人,拳头变成巴掌,一下接一下地打在女人的脸上。
她逃无可逃,双手举过胸前来回摩擦,示弱求饶。
记忆中的这个场景应该有我。
我会跪在旁边,拉扯着男人的裤腿,眼泪淹没声音,身体战栗着痛哭。
可梦境中的我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着这幕惨剧。
俯身发泄中的男人察觉到什么,视线凌厉地看过来,正对上我的眼睛。
猩红的血丝,瞪圆的双目,充斥着厌恶的眼眸。
他扬起一只手,食指僵直地对着我,嗓音沙哑地吼叫:“死丫头片子,看什么看,滚蛋!”
说完又觉得不过瘾,扔开地上的女人,朝我冲过来,举着手掌,下一秒就要扇到我的脸上。
我在这一刻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灰暗的环境让我瞬时耳鸣。
是梦,我知道。
可眼泪它不受控制,不停涌出,打湿了面颊。
还是因为害怕吗?
不,我想现在,更多的是恨。
距离上次报警过去了一周。
正如陈晨所说,老头在制造生活噪音方面,确实收敛了很多。
可他并没有完全安分下来,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研究我的生活轨迹上。
我不只一次发现,他站在阳台上注视我离开小区。在与我目光交汇的时候,还会笑着摆摆手,和我道别。
甚至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我家门口停留。上下打量着房门,或者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屋内的动静。
我在门内,通过摄像头观察他笨拙的动作,只觉得可笑。
我抬脚冲着门板狠踢上去,清脆的巨响震得他身体一颤,赶快抽身离开。
我猜,他和我一样,都在等一个机会,将对方彻底制服。
暴风雨来临前总是不寻常的平静。
我难得过了几天无声的日子,太平的生活在这个周末被再次打破。
周日上午十点,我在争吵声中迅速清醒。
头顶楼板传来低哑的男声和犀利的女声。我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可还是从越来越急的语速中搞清了状况。
老头的女儿来了,只是不知道是三个中的哪一个。
其实谁来都没差,反正他们说不上两句话,就会呛起声。每一次都是他的女儿摔门离开,留下老头独自在房子里怨声责骂。
然后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收获老头的抱怨:“我养了三个女儿呦,各个没良心。当年要是拼个儿子,我哪会住在这破楼里。”
邻居刚开始还会安慰两句。不过相似的话听得多了,也就动了反驳的念头:“喂,你不是在城里有套房吗,去那边住啊,窝在这干嘛。”
老头听了这话,眼睛直勾瞪着人家,撇撇嘴翻个白眼,自顾自转身离开。
久而久之,住在文化小区的居民都知道了,四单元住着位姓申的老爷子,家里有三个“白眼狼”姑娘。
头顶的话语声中开始夹杂着呜咽声。
激烈的氛围反而被泪水缓和,空气中的留白停顿得有些诡异。
片刻之后,楼上的防盗门被打开,一个激动的声音在楼道响起:“我多余管闲事,我走!”
接着,“嘭”的一声甩上房门。伴随着她下楼的脚步,怨气填满整栋楼道。
很快,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此时,楼上意料之外地安静,好像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我立刻起床梳洗。今天原本就计划去老屋,我可不想出门时和老头打照面。
十五分钟后,我已经穿戴整齐,站在房间门口叫车。
今天楼上的气氛确实有些异常,没有追骂,没有长叹,好像刚才从那个家里离开的,不只一个人。
今天接单的师傅来得格外慢,我坐在门口的脚凳上重系鞋带的时候,听到楼上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那种声音,是整个人重心放在脚跟,脚掌磨蹭着地面,才会有的迂缓动静。
他在爬。
他从卧室一下一下地蹭到客厅中央,骤然停住。
下一秒,“咚”的一声,似乎是什么沉重的物体,砸在地上。
接着,细微的拍打声响起,似乎在向空气中传递着什么信息。
我按亮手机屏幕,app显示接单师傅还有五分钟到达。
看来现在的时间刚好,我该出门了。
文化小区四单元407的住户死了。
独居老人,上午在家突发心梗,倒在了家中客厅的地板上。
一直到午饭时间,老人的女儿通过家中摄像头发现,他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救护车来得很快,比他的孩子们还要快。只不过这也没差,老人早就没了心跳,身体都已经变得僵冷。
医生站在老人遗体旁,对着周围的民警和老人的女儿说:“太晚了。咱们家属节哀吧。”
此话一出,民警低头叹息,女儿更是“呜呜”地痛哭起来。
我在下午近两点的时候回家,脚才迈进小区大门,就听说了这件事的原委。
我朝着四单元,家的方向走去。才上到二楼,就感觉到不一样的气氛。
我放轻落脚的声音,在楼层的拐角处,瞥见了几个人的衣角。
我把挂在肩上的链条包摘下,金属链条打在楼梯扶手上,响起清脆的撞击音。
我迈步上到三楼,看到了那些衣角主人的脸。三个人我认得出两个,上午才从这离开的女人,还有陈晨。
“陈警官?这是怎么了?”三个人好像一面墙立在楼层口,挡住了我的路。
陈晨目光上下移动,而后伸手指了指身旁的女人:“这是楼上大爷的女儿。大爷今天上午在家里突然去世,我们和邻居了解一下情况。”
“所以你们在这儿,等我?”我留意到女人张开又紧闭上的嘴唇,皱眉反问他们道。
陈晨立刻解释:“我们正要下楼,正好碰上您。”
也许是我不友善的反问,让三个人察觉到什么。他们立刻分站两侧,人墙就这样裂开一道缝。
“要问些什么呢?如你们所见,我今天出门了,现在也才到家。”我摊开双手,向他们展示着我的外出着装。
“今天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陈晨低头,展开手里的本子,视线盯着纸张,却朝我发问。
我解锁手机,调出今天叫车的订单记录,举到他眼下:“我十点多出门,去了郊区的仓库。离开之前在打扫卫生,收拾货物,没听到什么异常声音。”
陈晨和另外两个人的视线同时落在我的手机屏幕上,停留了几秒,很快又移开。
陈晨手中的笔尖在纸上划拉了几下,随即离开纸面。
他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谢谢你的配合,吴小姐。”
我收起手机,面上扯出一抹笑:“没事了?那我回去了。”
站在一旁的女人抬手抹着眼睛,身子侧立开让出位置:“麻烦了,谢谢。”
我背对着三人按下指纹锁,“嘀”声响起,锁落门开,我闪身回到了房内。
三个人没有在门外多停留。
女人向两位民警鞠躬致谢,陈晨弯腰回礼,嘴里反复说着:“家属节哀。”
女人直起身子,低着头顿了一下,接着手掌捂住双眼,呜呜哭出了声。
“都怪我,怪我和他怄气……”她低哑的声音从指缝中流出来。
陈晨他们在一旁,无声站着。
很快,她止住哭声,用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向民警再鞠了一躬,返身下楼离去。
门锁下画面熄灭。我后撤一步,坐到门口了的脚凳上。
女人的哭泣声和咒骂声在我的耳中不断回荡,它们侵入我的大脑,在里面纠结缠绕。
我用指关节扣压着隐隐作痛的眉心,让自己快速恢复清醒。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的想要盯住女人红肿的双眼,向她确认:此刻被忏悔包围的心中,有没有体验到片刻的解脱?
我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那个被叫做爸爸的人,暴毙的那一天。
我陪在尸体旁,是该放声大哭还是无声掩面。我一遍遍地尝试,连他的死状也跟着变换了很多种。
可无论如何,我该表现的悲痛中总掺杂着一些庆幸和解脱。甚至它们越涨越多,逐渐将悲痛逼进角落。
所以我想要确认:被亲情捆绑的我们,在这段关系中可以有其它选择吗?
十分钟后,门铃声再次响起。
我双手撑着膝盖起身。门锁画面伴随着铃声亮起,陈晨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我一时想不出他再上门的理由,但无奈已经被他堵在家门口,实在没有不开门的借口。
铃声响到第三次,我转动门把,打开了大门:“陈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站在门外的陈晨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门锁,问:“这里有摄像头,能看到来访人?”
我整个人一怔,嘴上不由自主地回答:“是的……”
“有个问题,我想向您确认一下,”陈晨皱起眉头,盯着我的眼睛问道,“我们在查看当天凌晨的监控时发现,王德发进过四单元,而且停留了十多分钟的时间。这天晚上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我直面着陈晨目光,语气肯定地回答:“我没有。”
“那它呢?”陈晨的视线转向门锁,“摄像头有没有拍到什么?”
我下意识地攥住门把,瞪着他问:“陈警官,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晨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几乎贴到门板上,压低声音继续问道:“今天上午,你真的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么?”
不等我开口,他接着说道:“你叫车的时间是十点三十二分,楼上老人倒地的时间是十点三十分。百十来斤的人倒在地上发出的声音,不可能比掉东西的声音小。”
“你……”
“你到底几点几分出的门,那晚见没见过王德发,查查开门记录就知道了。”陈晨在恰当的时机闭上了嘴。
此刻他说话的语气,脸上的表情,都笃定我做了什么错事。
“陈警官,你这个人真的很可笑。”
我看到他眉眼间的抖动,压抑心底的情绪愈发动荡。
“你三番五次来试探我和王德发之间的关系。你去查啊!查他为什么鬼鬼祟祟,深更半夜的潜到别人家门口?”
“你质问我为什么对楼上的响动不以为意,我没有义务时时刻刻关注他的死活。你们警察要查事情的缘由,可你质问错了人!”
抛出最后一句话,我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
深吸一口气平复杂乱的心跳,眼看陈晨沉默不语,准备关上房门。
“等一下,”陈晨突然抬手,抵住门框,“我想提醒你,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一定要寻求正当的解决途径,不要走险路。”
“我会的,陈警官。”我对他扬起笑脸,手指着他身上的制服,“也希望你的职业能代表公正,永远。”
我实在头疼得厉害。
简单换了身衣服,躺在床上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耳边是空气流动的声音,它们是很好的助眠剂。
我的身体好像睡着,但大脑从未休息。
梦中的场景没有变,不过场景中的人多了几个。
我记得他们,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制服。
我跪在地上,昂头看过去,他们的唇瓣上下翻动着,没有声音。
我扭动身子,转过脸去找,果然看到了俯身在地的女人。她的脸快要埋进土里,身体一抽一抽地耸动着,接着我听到了细弱的抽泣声。
耳边的声音愈加清晰,有字符从那几张嘴里蹦出来,一字一句逐渐连贯。
他们说:谁家都有家长里短,说开就完了。
他们说:两个人过日子,磕绊难免,这都正常。
他们说:但你们还是得沟通,不能老是动手,也吓着孩子。
说完,他们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一秒后又移开了。
我跟随着他们的视线流转,最后落在那个身着制服的人的身上。
我看不清他的脸,可他的声音却格外明朗:“家务事我们也不好说什么。这过日子,男人嘛大度一点。大姐你也得体谅他,外面挣钱不容易,这家里的事你得多操心。”
“不过打人肯定是不对的,以后不能这样。再有问题联系我们。”最后一句话他是冲着地上的女人说的,可站在一旁的男人却赔着笑,嘴里念叨着:“一定一定,不会再给公家找麻烦了。”
我记得,这是她唯一一次挣扎求助,往后再没有过。
陈晨说的那些话是警告,我明白。
可就在我以为,往后的日子也许能不咸不淡过下去的时候,他来了。
楼上闲置的屋子空了不到半个月,就迎来了新的住客。
他搬来的时候是个周五的下午。
临逢周末,这个老小区就格外热闹,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唠扯着这一周的家常。
我进到小区的时候,隐约听人说四单元新搬来个小伙子。
我抬脚才迈进楼道,就看到了他的背影。
他左手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右手提着一个半人高的拉杆箱,正一步一晃地上台阶。
我放轻脚步跟在他身后缓慢挪动,听着他鼻腔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逐渐变得沉重愤怨。
“这tm什么破地,没电梯就算了,台阶还这么高。”他絮絮叨叨地爬到三楼转角,目光顺势向下正对上我的眼睛。
原本暗淡的眸子中亮起一线微光。
他阴郁的面色瞬间被开朗的笑容替换:“我还以为住这儿都是岁数大的,没想能碰到个漂亮姐姐。”
他想要抬起左手打招呼,无奈被手里的袋子束缚,于是脸上换了一副歉意满满的表情:“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刚搬来不方便,等我收拾完咱们好好认识一下。”
我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嘴角向上扬了扬,算是回应他的热情。
楼上窸窸窣窣的动静持续了整个下午。直到晚饭时分,我家的门铃声响起。
他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两盒自热火锅,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我带来的烧水壶好像坏了,你能不能借我点热水?”说着举起手里的盒子,“这个很好吃,带给你尝尝。”
我看着他笑弯的眼睛,嘴边拒接的话,脱口就换了意思:“进来吧,我多烧一些水,你拿上楼。”
“不了不了,”他把手里的火锅塞给我,“女孩子的房间,我就不进去了。我去拿个锅,一会儿再过来。”
说完就转身跑走。
我和他都清楚,这个敲门搭讪的理由有多烂。但只要没人戳穿,它就无比合理。
我和他的交往越来越频繁。
刚开始他还只是会送来一些零食小玩意儿,后来嘘寒问暖的关心每天如约而至。
到现在,我们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
只要他在家,每天固定的时间都会来敲门,笑容满面地大喊:我来啦!
我似乎逐渐适应他的出现,甚至在约定的时间,期待他的叩门声。
周六这天,不出意外的我收到他发来的信息:南姐,晚上一起吃火锅,我带瓶好酒。
这个下午我特意去了远处的大型商超,买了好多新鲜的肉菜。晚上六点三十分,餐桌布满,我在固定的位置坐下,等待熟悉的敲门声响起。
这天晚上直到十一点,桌上的菜肉都失了水分慢慢干瘪,我的门板终于被叩响。
叩门音不同以往,我没顾上确认来人,直接打开了房门。
他大概醉得不省人事,整个人赖在旁边姑娘的身上,鼻息沉重又响亮。
“南姐是吧?他喝多了,路上念叨着找你。你……你赶紧接一下。”姑娘含糊说完,松开搂在他腰间的手,将人推进我怀里。
他的脑袋落在我的肩上,也许是换了地方不舒服,嘴里哼唧个不停。
姑娘放下人转身要走,我拖着他动弹不得,可还是挣扎着问了一句:“你是谁啊?”
那个姑娘转过头,神色古怪地撇了我一眼:“酒友而已,谁也不是。”说完快步下楼走了。
她转身的瞬间,腰间挎包上甩过一个玩偶挂件。
虽然颜色不同,但我还是一眼认出,这个和他送我的生日礼物,是同一款。
我架着人跌撞地到他家门口,从他脖子上挂着的包里,翻出了防盗门钥匙。
这是我第一次,进到他的家里。
屋子里布置得很简单,除了平时常用到的家具,还有一些散落在地的酒瓶。
我架着他挪到卧室,衣服和纸巾凌乱地铺满了床单。
我用手里的挎包胡乱扫出一片地方,把挂在身上的人扔到了床上。
他像一只将死的蛆虫卷曲蜷缩着身体,不停地嘀咕着:“冷,冷……”
我捏起旁边堆叠的被子一角,甩到他身上,随即退出了卧室。
手中的背包有震动感传来,我从里面拿出他的手机,屏幕亮着,是一个备注“姐姐”的转账提示。
我见过他解锁手机的密码。开锁点到他的微信,聊天记录铺满了屏幕。
未读信息只能挂在那儿。
我向上滑动着屏幕,看到了更有趣的内容。
他的联系人备注,大多以“某友”命名,酒友,聊友,炮友,饭友。
这位饭友的头像我认得。这些聊天记录,除了和我这位饭友的内容还算平常,其它都那么不堪入眼。
原来他的热情、友善、关照,不过就是这些虚实交易的筹码。
第二天临近中午,楼道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那是重物猛然砸到地上才会发出的响动。接着楼道里响起他哼哼唧唧地求救声。
两分钟后,我拉开房门,急忽忽地跑到他面前:“怎么了?摔哪了?”
他疼得额头冒汗,嘴唇颤抖着低吼:“腰……腰要折了,快送我去医院……”
我在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备注“姐姐”的人,原来她们真的是亲姐弟。
直到手术完成,她才姗姗来迟。面色冷漠地站在病床前,不发一言。
我适时地起身道别:“时间不早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的目光转到我身上,脸上挂了歉意的笑:“真是麻烦你了,”说着手伸进提包里摸索着,“天快黑了,打车回去吧。”接着递过来两张百元钞票。
我拨开她的手,笑着回绝:“不用了。”
病床上的人突然开口:“南姐你拿着,别客气。”
我撇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拿上背包转身出了病房。
他在医院里住了一周,期间只有我和护工陪在身边。
一开始护工以为我是他亲戚,见我每天来送饭,羡慕地对他说:“你这个姐姐好喔,怕你吃不惯就做饭送过来呢。”
我在一旁摆着碗筷没有搭话,他卧在病床里呵呵地笑:“那是,我南姐对我可好了。”随即话锋一转,“哪像我亲姐,一点也不关心弟弟,冷血。”
护工听他这样说,瞬间沉默了。我抬眼看过去,发现她嘴角弧度不寻常地上翘起来。
后来护工将我默认成了在追求他的人。不止一次地拉着我小声嘀咕:“病人最脆弱了。加油!坚持就是胜利。”完了还冲我煞有介事地眨眨眼。我推开她的手,不置可否地挤出一丝笑,懒得多解释。
他出院回家的这天,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亲姐总算露了面。
不过依旧姗姗来迟,直到他几番折腾终于躺到自家床上,才上门给同行的护工结账。
我识趣地离开现场,送护工下楼。返回来的时候,通过那道门缝,听见他们的吵嚷声。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满是厌恶的口吻和人说话:“就是赖你,租这么个破地!上下楼费死劲,弄得我现在瘫这儿了!”
他的姐姐压抑着语调,竭力维持着音色平缓:“杨旭,我供你吃喝玩乐已经仁至义尽,你自己作死喝醉酒摔的,赖不着别人!”
“哼,你还别推卸责任,”他的语气中流露出慵懒无赖,“你是姐姐,照顾弟弟是必须的。爸妈怎么说来着‘养弟弟一辈子应当应分’!”
“还有杨盼,我告诉你。但凡你敢断了我的钱,我就闹得你这辈子不安宁,你给我记住了!”
两人间的沉默在空气中流转。
我从门缝里撤出身体,离开前听到杨盼歇斯底里的咒骂:“你为什么不直接摔死!”
泪流满面的杨盼,和佯装上楼的我,差点撞个满怀。
看清来人是我,她胡乱地抹了下眼睛,挤出一丝别扭的笑:“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段时间麻烦你了,我按护工的价给你转些钱吧。”
我按住她慌忙翻动的手腕:“不用,真不用。我自己愿意的。”
杨盼听了我的话,眼睛盯着我问:“你……你为什么?”
见我不回答,她的眼睛又垂下来:“我弟……他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只会给别人找麻烦。”
“那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
“我没办法,”她打断我的问话,湿漉漉的眼睛又抬起来,“真的没办法。”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我面前不再掩饰。
因为行动不便,他只能窝在床上对着微信里各种“友”撩拨挑逗,从打字到语音,愈加放肆。
后来他觉得这样也太过单调,就开始用烟酒助兴,搞得房间乌烟瘴气,搞得自己醉气熏天。
杨盼自那天之后再没来过,只请了护工定期来帮他做康复训练。
倒是他主动和杨盼联系过一次,态度懒散地发了语音:“你tm人不用来,钱发来就完了。”
消息发送成功后,他似笑非笑地对我说:“南姐,你才像我亲姐。”
我把地上散落的酒瓶归拢到一起,平静地说:“我很快也要有弟弟了。”
他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够到床头柜上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每周三是他训练的空白期。
他会一整天都赖在床上打游戏刷视频,有需要的时候就用棍子戳地板,喊我上去。
这天早上九点刚过,我听到卧室楼板响起“叭”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我换了衣服上楼,刚打开房门就闻到了浓烈的酒臭气。
卧室床头柜上放着昨天我买给他的红酒的空瓶,地上放倒的几个易拉罐也滴酒不剩。
他应该是喝得醉了,比平常醉得更深。光着膀子瘫在床里,嘴角微张响着鼾声。
大概是屋内门窗紧闭的缘故,酒气四散充满了各个角落,熏得我也有些许醉意。
我走到窗前,打开一道缝隙,深吸了两口清凉的空气。
我来到床前,靠近他的枕边,俯身贴到他耳边轻声唤着:“杨旭……杨旭……”
他的脑袋在枕头里摇晃了一下,嘴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又睡了过去。
枕边放着他常用的打火机,我拿起来晃动了一下,里面的液体不多了,但一定够用。
我再次俯身上前,手掌凑近他的脸颊,拍打着叫他:“杨旭,要不要抽烟?”
他的唇角轻抖了一下,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不过呼吸倒是放轻了一些。
我从枕头下摸出他的烟盒,抽出其中一根,“嚓”的点燃。
烟丝慢慢燃烧,散出呛鼻的气味,掉落轻飘的烟灰。
我把燃着的香烟放在了他的枕边,烟草味飘进他的鼻腔,引得他鼻翼扇动两下,眉心微微皱起。
我手里握着打火机,小步退到床尾,将火苗放在布单下,等待着灰白的烟气和橘红的火光升起。
床上火势渐浓,赖在当中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手脚抽动左右挣扎,奋力向上挺身,无奈挣不开。
他的脑袋在枕头中无措地乱晃,大开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喊叫:“救命……救我……南姐!南姐!”
我站在卧室门口瞧着他,听他由求救到辱骂的嘶喊。
我将打火机放在门内,接着带上那道房门,迅速退到房间。
很快,灰白的烟雾从门缝流了出来。
我站在门外尖声喊叫:“着火了!着火了!”
奔走在楼层间砸门叫嚷:“着火了,快出来!”
看着烟雾在楼层间迅速流窜。
我喘着粗气跑出楼道,混进面前成堆的人群。
火光冲破玻璃,窜到窗外。卷着灰黑的烟雾,冲向头顶的天空。
它好像魔鬼一样,张牙舞爪对我说:什么都不会剩下。
火灾发生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陈晨私人号码发来的信息。
内容很简单:能见一面吗?
我想,他大概去家里找过。可我这三天都在仓库做准备,根本没有回家。
我将录像设备再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回拨了陈晨的号码。
铃声才响过一次,听筒内就响起熟悉的声音:“你在哪儿?”
“我会给你发一个地址,你自己过来吧,我等你。”挂断电话,我将刀具摆到选定的位置,静待陈晨的到来。
两个小时后,身着便装的陈晨,出现在仓库的大门口。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不穿警服的样子,笔挺精神,比那副打扮看着顺眼多了。
我坐在摆好的椅子里,抬手示意他坐到对面。
陈晨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快步走近到椅子前发现了放在不远处的摄像机:“直播?”
我笑着摇头:“拍视频,专门为你准备的。”
他听后愣了一下,绷直着的身体突然放松一些,转身坐进摆放好的椅子里。
我在对面提醒他:“别挪椅子,别出画。”
他点点头,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交叠着放到了腿上。
片刻的沉默后,陈晨率先开口:“王德发已经确认是被人殴打致死,虽然清理得很干净,但我们还是楼梯扶手上检测到了王德发的血迹,血迹刚好是从你家开始,到王德发家结束,我来见你,是希望你跟我回去自首。”
“我答应见你,是希望你能做听众,听我说。”
陈晨盯着我,顿了顿点头答应:”好。”
“杨盼,杨旭的姐姐,知道他死了伤心吗?”
陈晨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看着我皱起了眉。
“她流眼泪了吗?”我继续追问。
“当然,”他肯定地说道,“那场火……”
“那场火帮她摆脱了这辈子的累赘,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不会再拖累她。她是暂时伤心而已,我这是帮了她一把。”
陈晨眉眼间聚起怒气:“那可是一条人命,这是蓄意纵火!”
“申世民的三个女儿,后来都有出现吗?”我不理他的话,继续问道。
也许是这个名字太长时间没有出现,陈晨听到后想了几秒,回答道:“我没有和其他家属见过面。”
“他有三个女儿,你见过的是老大,做护士。其它两个做老师和律师。三个女儿给他买房养老,还要被骂‘不如儿子顶事,赔钱又丢面子。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早点投胎,省钱省事。”
陈晨的眉心缩得更紧:“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养大了三个孩子,把她们培养得很优秀。她们作为子女,感恩赡养父亲是应该的。”
“你这句话说得对,人应该懂得感恩,”我对他笑了笑,“可惜,他们都不懂。”
陈晨调整了坐姿,在椅子里绷直身体,两条手臂环抱到胸前。
“你……对王德发……”
“啊对了。你问过我,他半夜去四单元干什么?他是来找过我的。”
坐在对面的人嘴唇抿成一道直线,下颌紧绷着,等我继续说下去。
“人人都说他热情老实。只有我知道他这个人,心太脏。故意当着女孩儿的面外放黄色小说,专挑那些恶心的片段。还有,他手机里存着不少截屏和偷拍的照片。”
“找他来修过几回东西,还以为我有意亲近他。那天下午,我当着他的面改了门锁的密码。他看见了,估计也记下了,当晚他就来找了我,也是自知做了亏心事,他捂着伤口跑下楼梯时都忍着疼痛没有发出声响。”
我瞪着陈晨的脸,发现了他唇角的抖动,“我给了他选择的机会,可他自己选错了。”
我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摄像机前调整着镜头方向,把它聚焦在我定好的位置。
转过身,我看到陈晨也座位里站了起来。
“你说,这些人是不是该死?”
陈晨紧盯着我,小心地挪动着脚步,一点点靠过来:“你不该用这些极端的方法,这样更害了自己。”
我扬手制止他:“别动!我提醒过你的。”
陈晨站住脚,朝我挥动着手臂说道:“你过来和我回去自首,一切到此为止。”
我瞪着他,一步步退到镜头画面中。
“你说,他们该不该死?”我再一次问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眼眶发热,成片的水汽笼罩在眼前。
视线内的陈晨瞬时变了表情,朝着这边疾跑过来。
一早被我藏在那里的美工刀,刀片已经划出刀鞘。
我也提早划过了颈动脉的位置,以防慌乱中出现失误。
今天,一切都会到此为止,我知道。
陈晨番外
吴郁南死了,死在了我的面前。
尸体被拉回城里的路上,所里的领导打来电话,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
我和嫌疑人私自见面,导致嫌疑人自杀,不知道会受到什么处分。
我把那台摄像机和她,一起带回了城里。
她被拉去停尸房,摄像机被拿回了所里。
录像内容被领导们研究过后,她也被自己的父母认领了。
她的父母来所里那天,我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被领到办公室签字确认,两个人坐在办公桌前相互推诿。
她的父亲把桌面上的文件和笔,推到她的母亲面前,示意她在上面签字。
她的母亲睁大红肿的眼睛,迟迟没有动笔。
她的父亲将视线移回来,终于开口说话:”唉……警察同志,给你们添麻烦了。她有病,死了也当是给人家赔罪了,那几个受害者的家属要找就让他们找这个死了的,可别找我们啊。”
接着,侧过脸对旁边的人呵斥,“快签,别耽误功夫了。”
她的母亲好像下定决心,拿起桌面上的笔,握着笔尖,跟随眼前手指的方向,一笔一划地写着名字。
可笔尖停顿下来的时候,她又低声“呜呜”哭起来。
同事在一旁轻拍她的背,柔声说了一句:“节哀,”低头看了看,又说:“你怀着孕,情绪别太激动。”
她的父亲轻哼一声:“为了一个女儿哭成这样。”
手续办结。她的母亲手撑着桌面,费力地从椅子里拔出身体。
一旁的同事伸手抬着她的胳膊,帮她顺利起身:“小心。大着肚子多注意。”
她的母亲站稳后,抬手抚摸着隆起的外衣,轻声说:“快八个月了。我们那儿的老人都说,是个男孩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苦涩的表情的缓和了不少。
她的母亲和同事道过别,手捧着鼓起的孕肚,迈着迟缓的步子,寻着丈夫一起去了。
她在结束生命前,曾经两次问我:像王德发,申世民,杨旭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直到今天,我仍然给不出一个答案。
他们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些代价,良心的谴责或现实的惩罚。
我无法判定他们的生死。
但我知道,无论如何,饱受煎熬的从来都不该是她和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