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永平五年的秋天,我和刘晨兄长一起进入天台山采药。天台山风景秀丽,人杰地灵,山上遍地都是奇珍异宝。我们从早晨进山,一路鸟语花香,阳光灿烂,当晶莹的露珠都被升上半空的阳光炙烤干时,我和刘晨兄长已经采集了满满两大筐的药材。山中植被茂盛,不知不觉我们已行到大山深处,在林中空地我们分食了带来的干粮,趁着日头尚早,我们还需赶紧寻找下山的道路。
先前,我与刘晨兄长多次进山采药,想着此地虽然陌生,凭着我们的经验,不难找到回家的途径。
事实是我们未免太过自信,直到暮色四合,山林变得阴森幽暗,我和刘晨兄长仍然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找不到一点回家的方向。
黑夜的大山里猿啼虎啸,猫头鹰发出“桀桀”的怪叫,我和刘晨兄长背靠在一起,彼此取暖。霜风袭来时,我在梦中期盼着,明日太阳升起,再细细摸索一遍,一定可以绕出山去。
太阳升了起来,林中喧嚣,百鸟啼鸣,深夜的露水濡湿了我们的衣裳和眉发。刘晨兄长看一眼荒郊的四野,安慰我说一定可以找到出路。
太阳又一次落下,倦鸟归林,我们环紧双肩,在如浪的松涛中彼此安慰互相加油。
太阳朝升暮落,它一次次重复着从我不可预料的方向升起,又一次次在我徒劳无功的疲惫饥渴里降落。十三个这样的轮回,我和刘晨兄长已经弹尽粮绝,我们几近绝望,在永无尽头的密林里挣扎游走,衣衫褴褛,苟延残喘,是被时间和世界抛弃的荒野的囚徒。
似是故人来
那天,我筋疲力尽,两腿虚软地躺倒在地上,突然看见前方的山壁上长着一片桃林,桃树上结满了累累的果实,那饱满的嫣红立刻让我唇齿生津。
我疑心是自己在做梦,或者我已经饿到头晕眼花,开始出现幻觉。我咬一口自己的手臂,尖锐的疼痛清晰地传来,而那片丰美的桃林,在云雾中却越发显眼。
天无绝人之路的狂喜令我瞬间爬了起来,我激动到语无伦次:“刘晨兄长……刘晨兄长……”
红艳香甜的桃子就在眼前,我和刘晨兄长却没有道路上去。“望桃兴叹”令我们口水泛滥,我看着山壁上虬曲的葛藤,计上心来。即便摔下来粉身碎骨葬身悬崖,也好过困在这里饥寒交迫一筹莫展。
食物似乎是激发一个人潜力的最好东西,当我和刘晨兄长顺着荆棘和葛藤一路攀爬到峰顶时,所有剧烈到胸腔炸裂的喘息与手脚皮肉的鲜血淋漓,都被仙桃的那一口甘甜抚慰。要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与刘晨兄长当日吃到的那些桃子不是凡品。而彼时,穷尽我一生的言语,我也描述不出历经绝望之后的那一口纯美。
我和刘晨兄长大快朵颐,当那些甜脆多汁的桃子入腹之后,我觉得自己瞬间身强体壮,这十三日以来的疲劳惊惧一扫而空。那种舒畅与轻快,令我怀疑自己生出了翅膀,似乎就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升空翱翔。
吃饱桃子之后,我和刘晨兄长相携着下山,在山脚下看见一条小溪,溪水潺湲,透底的清澈,映照出我们二人狼狈的模样。我们就着溪水清洗着手上身上的污垢,却意外地看见水面上顺水飘来的芜菁叶,叶子翠绿,新鲜地如同刚刚摘下,又看见一个杯子流了下来,杯子里竟然还装着胡麻饭。有芜菁叶子,还有胡麻饭,这里不远处应该就有人家。刘晨兄长和我喜出望外,我们卷起裤腿,下到溪水里逆流而上,这样走了二三里路,度过了一座大山,走出这条大溪,眼前便豁然开朗。
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我与刘晨兄长入山迷路,至今已有十三个日夜没有见到过其他的人,而彼时,溪水边却盈盈站立着两个绝妙的女子。
她们微笑着,看见我们拿着杯子过来,便分外熟悉地招呼道:“刘阮二位郎君带回了我们刚刚丢失的杯子。”
我是前世里便到过这里么?我是前世里本就与你相识么?当她那样熟稔地换出我的姓名,当她接过我手中的杯子,在前方引路对我频频回首微笑。我心中无限茫然,这般熟悉,又这般陌生,这是我哪一世遗落的记忆,这是我哪一世相约的故人。
这山前霜风吹拂着她窈窕的身影,她彩霞般的丽服,她云烟般的青丝,她桃花般妩媚多情的笑意与香气,一一提醒着我,而我终究想不起,这深山里的艳遇,是我前世的记忆。
她说:来何晚耶?
我似清醒又似梦幻,我似身在今生,又似跨越来世。她在这溪水边等候了我多久?没有询问,亦没有解释。等到我,只不过笑着娇嗔一句:为何来得这么晚。
我与刘晨兄长来到了她们的家,那芳香馥郁的铜屋子,里面设着绛红罗帐,挂着叮当悬铃,金银交错,明珠生辉,不可细诉的繁华富丽。
她们招呼我与刘晨兄长食用胡麻饭,山羊脯,牛肉干……美酒佳肴滋润着我们的肺腑,笙歌弹唱欢愉着我们的心情。在这宾主尽欢的融洽气氛里,又有一群美丽的女孩子捧着桃子来到酒席上祝贺。“恭贺你们的夫婿今天到来。”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一片哄笑声中我望见她羞红的脸,我想,倘若这世上她不能被称为仙子,那这世上便再没有真正的仙子。
我知道这不合情理,我知道这是一场梦幻,我知道天台山下的俗世里还有我平凡朴素的家,我知道一切,但我无力挣脱。我被她的美丽,温柔,多情所蛊惑。
我陷入这隔世经年的梦里,朝朝暮暮,死生纠缠。
这样恩爱情浓,无忧无虑地在山中过了十日,我和刘晨兄长请求回家去。她和她的姐妹竭力开导,苦留我们在此多住一些日子。
山上便不好么?山上当然好。春有百花秋有月,夏天有林梢的清风,冬天有梅花和大雪,当然这所有一切皆及不上她的好。
我原本与她素不相识,我与她原本不需要相识。她如此地契合我的身体,如此地契合我的灵魂,仿佛这亿万年历百劫,她只为我一个人而诞生。
那些朝夕相处,晨昏以对的日子,我不知时间正如洪水滔滔流逝。在她的一抬眸,一挥手,一个含笑,一声阮郎之间,光阴飞逝了数百年。
许多年以后,长于写情的才子写过一首名叫《锦瑟》的诗,他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知道自己不可比庄生,而这桃花深处妙绝的女子,她是我的蝴蝶?或我是她梦里的蝴蝶?
这样过了半年,明媚的阳光又一次催开枝头温润的桃花,山中百鸟啼鸣,鹧鸪总是在深夜的梦里,在车马喧嚣的红尘里,一声一声地叫着:行不得也哥哥——
刘晨兄长与我商量无论如何要回家乡去看一看,我郑重地向她辞行。这天台山桃花深处的妻,她见留我不住,便与她的姐妹请来那天那些送桃的女子,在管弦笙歌中送我们离去。
不过是几条隐于青草之中的小路,清澈的溪水依旧潺潺,再回转身,她在白云深处。
我深信,是我宿世累积的福分才有与她一聚的缘分,而我何德何能,得她救助,得她下嫁,得她情真。
在年月深渊,想象你幽怨
我和刘晨兄长下了天台山,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风尘仆仆,一路归心似箭,一路仓皇凄凉。因为此间: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复相识。
没有人再认得我们,城邦故园,沧海桑田。刘晨兄长百感交集地抚摸着他栽于老屋门前的那两棵松树,我们上山采药时青松只是两棵小小的树苗,现今却已长到几人不可环抱。他推开屋门,屋子里与他面面相觑的,惊问来者何人的是他的七世孙。
汉永平五年,晋太元八年,朝代更迭,江山易主,原来山中的半载,竟是尘世上的数百年么。321年的滔滔逝水,急急流年,在她多情的温柔乡里,我一晌贪欢。
山下的村庄城镇,这熙攘的万丈红尘,有面目模糊的七世孙尊称着太祖,我和刘晨兄长却不愿在此逗留。
我和刘晨兄长又上了天台山。
再到天台访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尘。笙歌冥寞闲深洞,云鹤萧条绝旧邻。草树总非前度色,烟霞不似昔年春。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见当时劝酒人。
我离去的日子,她也会思念和惘然么?
她也会在她的神仙洞府里,感叹“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么?
那擅于写情的才子又说: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我和刘晨兄长再没有找到那片桃林,再没有寻到那处清澈的小溪。她的铜屋在桃花深处,在白云深处,在我再也无法踏足的九霄深处。
后来,刘晨兄长与我分道扬镳。他眷念这俗世的热闹烟火,红尘滚滚,痴痴情深,过往已成一场幻梦,他需要用那些热腾腾的情感来填补仙妻离去之后的巨大空洞。
而我,我千百次地流连于天台山中的小径,我千百次地渴望天边再出现那一片桃林。我并不知道爱是什么,我追寻过它,拥有过它,又失去它,追忆它。是321年的镜花水月,是前世未止的心跳,是来生她刻于我胸前鲜明的记号。
我做了道士,云游四海,入山修行。也许,我在这人间修炼的百年千年,亦不过,是她在金玉铜屋里,绛红纱帐中的一场浅眠。
再相见时,她会不会娇嗔着问我:
来何晚耶?
而人生一梦,真个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