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东非,猎人的步伐声渐响。
在这个盗猎猖狂的地区,猎人此次的目标不是濒临灭绝的象群,而是活生生的人。五个手持开山刀的猎人冲进了坦桑尼亚西北部的一个村庄。几天后,一个被从家里绑架的一岁大小男孩遭截去四肢的遗体,在荒郊野外被发现。
这起如同国家地理频道草原纪录片中屠戮场景的谋杀案,是东南非洲的白子(白化症患者)们,近年来必须面对的血色日常。白化症是由于体内黑色素缺乏,导致眼呈现红色、毛发、皮肤颜色呈现白色的一种基因异常疾病。对白化症患者的谋杀,在东非近年来是个十分严重的犯罪问题,联合国甚至用「灭绝式的杀戮」,来形容他们的处境。
其中,坦桑尼亚是这类谋杀案件最盛行的地方。由于族群基因特殊性使然,坦桑尼亚平均每1500人,就有一名白化症患者,比例远高于南部非洲各国每15000人一名白化症患者的平均盛行率。这使该国有着全非洲最高密度,估计高达三万余名的白化症患者。数量之丰,成了以猎杀白子为生财之道的非法之徒,他们杀人淘金的热点。在坦桑尼亚,白化症患者遭到杀害并窃取肢体的犯罪案件数量,远高于周边邻近的马拉威、莫桑比克或南非等地。
自2000年以来,坦桑尼亚已经有超过一百起登记有案的白子攻击事件,其中有75名白子被谋杀死亡。但在这幅员辽阔、政府失能的国家里,未登记的白子谋杀案,恐怕是这个数字得好几倍。
▎ 为什么要杀害白子?
在东非,人们深信白子皮肤与骨肉混合传统药草一起熬煮的药剂,在透过巫术的加持后,便可以成为带来幸运、权力与财富的魔药。甚至有些人相信白子在被割下肢体或皮肤时惨叫得越凄厉,就越能大大增强药材的魔力。这样的坊间传闻也使得猎人,有时会选择不当场杀死白子,而是绑架后拘禁,再活生生地凌迟而后杀害。对于难以忍受折磨的白化症幼童,犹是如此。
他们像残杀动物一般地杀害我们的同胞
痛苦的死亡,不人道的虐待,落后的文化与无知的信仰等等......体现在西方媒体笔下的,大多就是上述具有异国味道,带点骇俗感的远方故事。然而,一个社会现象的发生,背后绝对不是直觉式的反射想象可以理解的——白化症患者在坦桑尼亚处境日益艰困的理由,背后其实有一个更完整、必须爬梳拼凑的文化形成脉络。
事实上,杀害白子以取得赋予魔性的肢体,以做为祈求幸运、财富与权力有关的巫术的材料,这样的习俗并非几千几百年以前就存在的;独立之前的坦桑尼亚对白子身体并没有如此具掠夺性的想象,这种杀戮的背后,其实与1990年代坦桑尼亚社会转变有关。
▎ 从古早巫医到现代器官贩卖的产销网络
早在殖民时代,为了方便管理广大土地上的人民,英国殖民政府将人民大量迫迁集中一起。这一方面使得各地聚落的人口密度提高,一方面也让更多人与巫医之间的互动机会增加,巫术的实行也因为社会活动的增加与日益多元,在常民生活里变得兴盛起来。如此一来,各地的巫医的巫术做法与偏方谣言,有了更多传播与融合的可能性。
时序来到1980年代末期,在世界银行与国际货币组织推行的一连串经济自由化改革下,坦桑尼亚历经了从农业社会快速过渡到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发展进程。在那剧烈改变的时代,大量的人们或自愿或被迫地放弃了传统的生活方式,投入以赚取金钱交换生存所需为导向的劳动市场里。
在同一时间里,非洲最大湖泊——维多利亚湖——的渔业资源与矿脉迅速被开发,促成了坦尚尼亚西北地区的捕渔业,以及个人式的手工采矿业的兴起。渔业与矿业快速地成为这个贫穷国家重要的产业支柱。
但是,挖矿与捕鱼不仅是个非常烦闷的劳力工作,工作性质又具高度投机与风险,就像在赌博般时常需要仰赖运气,而进入这种带有「赌场资本主义」特色生产方式的人们,对于「运气」的企求,想当然尔远胜于以往。面对前方一片茫茫未知,在这传统与现代过渡的节骨眼,坦桑尼亚人于是转往传统巫术那端望去,求助巫医带来一丝运气。
对想要找寻具有强大魔力的祈福药物的巫医来说,传统巫术里所使用的动物或植物,已经无法满足步入当代经济活动的人们对于运气更强烈的魔性需求。去哪里找一个更有魔性的东西来施作巫术,就成了巫医把眼光放到白子身上的原因。
长久以来,白子在东非部落里即是不祥的预兆。在当地的斯瓦希里(Swahili)语中,白子(Zeruzeru)也同时具有鬼魂的意涵。负面的文化意义夺去了白子的生存价值——早期在「杀人淘金」还不兴盛时,白子多半在出生后遭到族人遗弃,甚至直接被杀死。即使在殖民时代后这样的习俗遭到禁止,白子仍然遭到部落里的排挤,加上其本身极易罹患皮肤癌与眼部病变,健康与社会地位的双重弱势下,亦使其的社会连带变得更为脆弱。
对巫医而言,雇用猎人杀害无人理睬的白子,在社会上是个风险很小但性价比非常吸引人的做法——白子这个「原物料」的稀缺,保障了魔药的高价;而白子的身体在巫术媒介转化的过程里,成了昂贵的拜物教商品——这个社会不会因为死了一个本就处在边缘角落的白子,而引发轩然大波的。
这样的做法,一开始也许只见于某几个巫医的小圈圈里,却因为谣言扩散,以讹传讹之间,席卷了坦桑尼亚各地,进一步渗透进社会其他角落,甚至跨过非洲各国长长不设防的边界,传到了布隆迪、马拉威、肯尼亚,甚至南非等地,最终发展成一个跨境绑架犯罪与器官贩卖的产销网络。
▎谁是白子淘金最大需求者?
这股风潮下,会去相信白子的肢体可以带来好运的人,早已不只是贫穷的普罗大众。如今,当我们探问到底谁是白子巫术最大的需求者时,答案可能会暧昧地指向当地的政客——那些总是公开谴责杀害白子文化的人。
然而,并不是每个「巫医」都认同用白子肢体祈福的方式,像是马拉威中部岱札地区的传统医学协会主席就说:
我们很担心这些对白子的攻击,因为这对我们传统医学执业者也产生很大的冲击。白子的肢体并不能真的增加魅力或幸运。对执业30多年的我来说,这样的说法是很荒诞不经。
目前,也有越来越多的传统医学执业者站出来,透过他们在当地部落的权威与声望为白子提供一层保护。
当然,这也是传统医学执业者自保的方式。在人道组织与教会系统指证历历巫医与白子谋杀之间千丝万缕关联之际,传统医学执业者的角色变得很暧昧,也必须要在生存中做出切割——执行巫术的人是巫师(witchdoctor),而不是传统医学执业者(traditional healer)。在不断遭受西方医学与基督教的指控下,学这样的切割成为了传统医学极力建立自身正当性的论述。
▎白子肢体贸易:稳定社会的定锚?
巫医也好,传统医学,白子肢体贸易反映出的是一个层层庞大的产业链。你不难抓到猎人,但是很难直捣巫医。
2006年至今,坦桑尼亚警方已经以涉嫌杀害白子的罪名,逮捕超过133个嫌犯,以及200多名巫医。然而,真正审判有罪且被处以刑罚的却是少数,其中多为猎人,而非巫医。
一具完整的白子尸体,可以卖到七万五千美金。在坦桑尼亚这类贫穷率高达65.6%,失业率高达11.7%的国家,收入之丰,永远都吸引着甘冒杀头生意的猎人投入。甚至在为数不少的案例里,把白子杀害的,正是他们贫穷的父母与族人。即便坦桑尼亚杀人犯会被处以绞刑,但国家经济状况之差,也很难透过降低经济诱因的方式,来遏阻悲剧。
但可以肯定的,白子谋杀的社会问题绝非单纯少部分人为了追求利益不择手段下的结果,也不该归因于落后的文化与习俗这类带有偏见的无知想象;我们应该从更为巨观的,经济自由化下一个被强拉转型的社会所产生的后果来检视之。
杀人淘金的兴起,其实反映了坦桑尼亚人在传统与西方价值体系两者并存且冲突的社会进程里,面对新的生存压力的而产生的焦虑。身处其中的人们,因为想象力的局限性,使得他们只能透过原生既有的传统与信仰中的传说,来找寻焦虑的解决方式。透过将实体物体赋予神秘或超自然性质,用以寄托超现实意义的拜物教,白子肢体的崇拜表面上是渴求其带来的趋吉避凶,实则是人们在动荡不安的时代里,追求社会关系的稳定,找回自己宇宙观里的秩序感,重建人我与人神之间的关系的一种定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