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公社那边的通知下来了,点名让你过去帮忙!”校长递过来一封信,语气里带着些兴奋。
我愣了一下,没接信,手里的粉笔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两截。
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了。
1982年,我刚满19岁,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县里最偏远的山村小学教书。
学校在山脚下,几间破旧的泥瓦房,屋顶漏风,窗户糊着塑料布,教室里的课桌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雨水顺着墙面流下来,砸在地上溅起泥点子。
全校只有两个老师,一个是快退休的老谢,另一个就是我。
孩子们有二十多个,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六岁,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光脚踩在泥地上,脚趾缝里全是泥巴。
那时候生活苦。
我住在学校后面一间堆满杂物的小屋里,屋顶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墙角是老鼠洞,夜里能听到老鼠叽叽喳喳地叫。
尽管条件差,我心里却觉得踏实。
那些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我没见过的渴望。
他们每天都早早到校,捧着破旧的课本,坐在冰凉的石墩上,等着我上课。
有时候,他们带来的干粮是半块发霉的窝窝头,却总是笑着递给我:“李老师,您吃吧,我吃饱了!”
我心里发酸,接过来偷偷塞回他们的书包里。
我叫李建民,家里兄弟四个,我是老二。
小时候,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饱,父亲常年在田里干活,母亲在家带孩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父亲总对我说:“建民啊,咱家没啥指望,你得好好读书,给自己拼条路出来。”
我记住了这话,也争气,靠着奖学金读完师范。
那阵子,我想得很简单,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扎根在这山里了,教这些孩子认字算数,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也挺好。
可谁想到,事情说变就变了。
那天,校长递过来的信是公社发的,说要借调一个老师去帮忙整理教育档案,时间是三个月。
“建民啊,这可是个好机会,你年轻,有文化,肯定能干好!”校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听着没吭声,心里却五味杂陈。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几件换洗的衣服,带着一颗忐忑的心,离开了山村小学。
学生们听说我要去公社,一个个围着我不肯松手。
有个小姑娘眼泪汪汪地塞给我一块硬邦邦的馒头,说:“李老师,留着路上吃。”
我嘴上答应着,可转过身眼圈就红了。
公社的办公室比山村小学要宽敞得多,窗明几净,桌上还摆着一盏台灯。
接待我的是赵书记,一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的男人,一身中山装穿得整整齐齐。
他把一摞资料放在我面前,说:“小李啊,咱们这次要整理全公社的教育档案,这事儿很重要,你别怕累,抓紧点,别耽误了上头的汇报。”
我点点头,心想,这可是个新挑战,我得好好干。
第一天上班,我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把资料分门别类整理好,忙到深夜才合上眼。
其他同事看我年纪小,总会照顾我,有时候食堂的师傅还会多给我添一勺菜。
档案整理得差不多时,赵书记对我说:“建民,这活儿干得不错!上头有个汇报材料的任务,你试着写写。”
听到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
汇报材料,这可是给县里看的,我一个小学老师,哪懂这些?
可赵书记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大胆写,错了我给你改!”
我硬着头皮接下了任务,白天翻资料,晚上熬夜写稿,三天三夜没合眼,终于写出了第一版。
赵书记看完,点点头:“不错,有点意思。”
材料送上去了,没几天,县里传来消息,说我们公社的汇报材料写得好,点名表扬了我。
就在大家为我高兴的时候,一个意外的电话打到了公社。
电话是县文教局打来的,说要调我去县里,参与一个全县教育普查的项目。
我听得一头雾水,赵书记却笑着对我说:“建民啊,这是好事儿!县里点名要你,你就别推辞了。”
我知道,这是个机会。
可一想到山村小学的那些孩子,我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
最后,我还是去了县里。
县文教局的办公室比公社还要气派,桌椅都擦得锃亮,墙上挂着一排排奖状。
接待我的孙局长五十来岁,和赵书记是老熟人。
他简单问了几句,就让我负责整理普查数据。
这活儿比公社的复杂多了,我白天东奔西跑,晚上加班加点,忙得脚不沾地。
一个月后,普查结果出来了。
孙局长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建民,下个月县里要开个教育大会,你上台讲讲工作经验吧!”
听到这话,我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掉地上。
我不过是个小学老师,上台发言?这也太离谱了吧!
可孙局长语气坚决:“年轻人,要敢于挑战自己。”
那天大会上,我站在台上,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人,手心直冒汗。
我磕磕巴巴地念完稿子,台下竟然响起了掌声。
会后,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找到我,对我说:“小伙子,稿子写得不错,有兴趣来我们教育研究所试试吗?”
我愣住了。
教育研究所,那可是全地区最有名的单位啊!
男人递给我一张名片:“考虑一下,三天后给我答复。”
回到宿舍,我一夜没睡。
这个机会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可一想到山村小学的那些孩子,还有我当初立下的“扎根教育”的誓言,我的心里就像压着千斤重担。
第二天,我坐了五个小时的长途车,回到了山村小学。
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的眼眶一下子湿了。
学生们围着我问:“李老师,您是不是不教我们了?”
我没吭声,只是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
那天晚上,我在学校的破木桌上写了一封信,寄给了教育研究所。
我婉拒了他们的邀请。
后来,这封信被县里知道了,局里专门给我颁了一个“优秀乡村教师”的奖。
十年后,我带的学生中,有三个考上了师范学校,他们回来接替了我的工作。
那一年,我终于调回到了县城,和我的妻子结婚了。
如今,我已经退休,儿子在省城工作,日子过得安稳。
可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会去山里的小学看看。
虽然教书的日子短暂,却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光。
我始终记得,那个小姑娘递给我的硬馒头,还有那些孩子们眼里透出的光。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选择了另一条路,我的人生会不会更不一样?
可转念一想,也许正是因为那些孩子的笑脸,我才成了今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