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怎么就这么不怕死？”孙班长瞪着眼，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1973年，我刚满20岁，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却偏偏赶上征兵。爷爷拍着桌子说：“张家就你小子能争气，赶紧去部队混出个人样来！”我娘却哭了整整一夜，临走还偷偷给我塞了几个用白面蒸的小馒头，嘴里念叨：“人家家里就这一个儿子，也舍得放去当兵。”
那时候的我，哪里懂得她的眼泪里藏着多少牵挂？
我只想着出了村，见见外面的世界。
上了火车，摇摇晃晃了七天，才到了新疆哈密。
一下车，满眼黄沙，天干得蓝得像要裂开，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可还没等多想，队长一声吼：“都给我站好了！到了部队，爷们也得变成孙子！”
我心里直犯嘀咕，这日子，怕是没那么好熬。
新兵连的头几个月，天天都是训练，跑步、出操、学习，轮番上阵。
住的是大通铺，睡前还得叠豆腐块儿被子。
我偏偏手笨，每次叠完都像一块不规整的“萝卜糕”，还得被班长喊起来重新叠。
那时候头脑一根筋，心里想着：怎么也不能让班长看扁了。
可真到了分连队的时候，我的运气也不算好，分到了汽车连。
按说学会开车是个好事，可我们这些山里出来的，连拖拉机都没摸过，哪敢碰那大块头的解放卡车？
尤其是带我们的孙班长，脾气大得吓人。
他是东北人，个头不高，但声音洪亮，说话透着一股子刺。
第一次上车，我一脚油门踩过了头，差点撞上停车场的墙。
孙班长一把拉开车门，把我拎了下去，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小子想撞死我啊？”
我当时脸红得能滴出血，半天没敢抬头。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虽然嘴上不留情，但第二天还是耐着性子，给我讲解方向盘怎么打，油门怎么踩。
说实话，我心里挺服气。
不过也就是服气归服气，真要说亲近，还真谈不上。
直到那件事发生，彻底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
1974年的冬天，天冷得人鼻子都快冻住了。
那天连队有任务，大家都出去忙了，只剩下我和孙班长。
我因为脚崴了，被他留下看家。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还没回来。
我一边琢磨着他忙了一上午，肯定饿了，一边偷偷从炊事班给他带了份热饭，用脸盆暖着。
没多久，他推门进来，满脸的风尘仆仆。
我把饭递给他，他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你小子，知道违规吧？炊事班那帮人敢这么放你一马？”
我憋得脸发烫，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我……我想着你饿了……”
他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丢下一句：“行，有心了。”
这事儿算是翻篇了。
可没过多久，他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意外。
1975年春天，连队突然通知选人去团部参加培训。
这培训名额，不是简单的事。
去了，不光能学到新东西，说不定还能有提干的机会。
我压根没往自己身上想，毕竟文化水平也就初中，训练成绩也不拔尖。
可名单下来的时候，居然有我。
消息一出，连队炸了锅。
有战友背后嘀咕：“就那小子？凭啥？”
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跑去问连长。
连长看了我一眼，丢下一句：“孙班长推的你。”
我当时愣住了。
回头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车库修车，满身油污。
我憋了半天，问：“班长，为什么是我？”
他咧嘴一笑：“你小子别多想，老子看得准，你能成。”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让我有这个机会，他放弃了自己的推荐名额。
那夜，我辗转反侧，心里五味杂陈。
培训结束后，我顺利被调到了团部，当了一名文书。
从此和连队渐渐生疏了，可我心里始终记着，他是那个给我铺路的人。
1977年，部队调整编制，孙班长因为文化水平不够，没能提干。
消息下来那天，他没说一句话。
我知道，他是个硬汉子，心里再不服，也不会表露出来。
临退伍前，他拉着我喝酒。
喝到最后，他红着眼睛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张，别觉得对不起我。你有今天，是靠自己。记住，到了哪个岗位，都别忘了啥叫战友情。”
后来他回了老家，日子过得不算轻松，但他从没抱怨过。
我探亲回去看他时，他正在村里的运输队开车，脸晒得黝黑，见了我却笑得像个孩子：“哟，小子，回来啦？”
他还是那副样子，嘴硬心软，总爱给人打气。
几年后，他儿子考上了大学，他在电话那头乐得合不拢嘴：“老张，我这辈子就值了！”
可命运总是爱捉弄人。
1986年的冬天，我突然收到消息，他出事了。
他为了赶一趟货，在雪天开车出了车祸，腿骨折了。
我赶紧请了假，跑去看他。
他躺在床上，笑着和我打趣：“没事，不耽误吃饭。”
可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不是那么轻松。
后来他下了决心不再跑车，改做点小买卖。
起初很难，可凭着他那股倔劲儿，几年后竟也站稳了脚跟。
有一次我们一起喝酒，他忽然问我：“小张，你说，人这一辈子，值不值？”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
他却笑了：“我觉得值。你看，我儿子上了大学，我老婆身体也好，我还能喝上酒。这就够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的乐观和坚韧，是我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你小子怎么就这么不怕死？”他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年少时的鲁莽和不服气，如今却成了我心底最深的温暖。
命运的齿轮总在不经意间转动。
而他，就是那个让我人生改变的推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