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次回去之后，咱们还能再见吗？”张雷蹲在地上，烟一口接一口地抽，嘴里问着，眼睛却盯着远处的营房，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舍，也有几分迷茫。

我愣了一下，没答话。

1985年的冬天，风刮得人脸生疼，天灰蒙蒙的，连太阳都像蒙着一层霜。裁军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年底前，我们这些老兵就得脱下军装，各找各的出路。大家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都清楚，这一别，可能就是天南海北，再也难见了。

张雷是我最要好的战友，比我大两岁，干啥都带着一股子狠劲儿。我们俩从新兵连开始就是上下铺，一路一起扛过枪、站过岗，关系铁得不行。

可是现在他这么一问，我还真不知道该咋回。

“你那边回去，有啥打算吗？”我岔开了话头。

“还能咋办啊，回家种地呗。”张雷低头把烟头在地上碾灭，声音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无奈，“咱家那旮沓穷得叮当响，我就是回去，也只能是给弟妹省一口粮。你呢？”

我苦笑了一下，说：“还能咋办，咱汽车兵好歹会开车，回去找个司机的活儿，养家还是能凑合的。你呢？你要是回去真打算种地啊？”

张雷没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嘟囔了句：“我还真不想回去。”

我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说：“其实我有个想法，但不知道行不行。”

“啥想法？”我赶紧问。

“前几天我去县里拉物资，碰到个姑娘。”他说到这儿，语气有点不自然，抬手挠了挠头，“她家里开裁缝铺的，叫李春梅。人挺好，咱俩聊了几句，我感觉……她对我好像也有点意思。”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开玩笑地问：“哟，这么快就看上人家了？那你打算咋整？”

张雷苦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这姑娘我是挺喜欢的，可是你也知道咱家的情况，老家穷得叮当响，我爹娘还指着我挣钱养家呢。再说，我一个退伍兵，没啥本事，拿啥去娶人家？”

他这话说得有点颓，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你就问问人家姑娘啥意思呗。这事儿你不问清楚，自己瞎琢磨也没用啊。”

张雷没再吭声，半天才闷闷地回了句：“再看看吧。”

那天晚上，风刮得更大了，张雷半夜爬起来抽了好几根烟。我知道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却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迈出这一步。

几天后，张雷鼓起勇气去找了李春梅。回来时，他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但更多的是复杂。

“春梅说，她不介意我家穷，也不介意我是退伍兵。”张雷一边说，一边用手搓着裤子，“她愿意跟我过日子，但是……她父母不同意。”

“为啥？”我问。

“她爸说我条件不好，没房没地没工作，跟着我肯定要吃苦。”张雷的声音有点低，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她妈也觉得我不是个靠谱的对象，怕我回头扛不住压力，把她给甩了。”

“那春梅啥意思？”我追问。

“她说，她愿意等我，只要我能让她爸妈看到我的诚意。”张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希望，又带着几分不安。

我心里明白，张雷家里的情况确实拿不出什么体面的东西。可春梅这姑娘愿意等他，说明是真心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既然人家姑娘愿意，那你就拼一把呗。大不了，咱退伍了先留在这儿，找个活干，慢慢再说。”

张雷点了点头，眼里又多了几分坚定。

退伍那天，大家忙着收拾行李，张雷却在连队门口站了很久。回头看着营房大门，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县里去了。

从那以后，我和张雷断了联系。退伍后，我回了老家找了份司机的工作，日子虽然平淡，但总算安稳。只是偶尔想起张雷，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直到1986年的秋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张雷寄来的。他在信里说，他没回老家，而是留在了县里。一开始，他在一家粮油厂干装卸工，累得半死，工资却不高。后来，他咬着牙学起了做生意，开始帮人跑粮油批发。日子虽然苦，但他没放弃。

信的最后，他写道：“春梅她爸终于松口了，同意咱俩的事儿。年底结婚，你一定得来啊。”

看完信，我心里一阵激动，却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这家伙，还真是靠着一股子倔劲儿，把不可能的事儿给干成了。

后来，我去了张雷的婚礼。婚礼办得不大，但很热闹。张雷穿着一身西装，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我看着他，心里替他高兴。

婚后，张雷和春梅的小日子过得还算顺当。可谁也没想到，1987年的冬天，张雷突然生了一场大病。

那时候，他做粮油批发的活儿，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结果落下了肺炎。一开始他硬撑着不肯去看医生，等到实在扛不住了，才被春梅拉着去了医院。

“医生说，要是再晚几天，我这肺怕是废了。”张雷后来跟我说这话时，语气里透着几分后怕，“春梅那段时间天天伺候我，忙前忙后，我是真觉得，这辈子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

从那以后，张雷的性子变得比以前更沉稳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拼命，而是学着慢慢规划自己的日子。粮油生意做得越来越顺，他还攒钱在县城买了套房子，把春梅的父母也接了过来。

1990年的时候，张雷有了第一个儿子。看着他抱着孩子的样子，我心里觉得有点酸酸的，又有点羡慕。

“你说，当年我要是没留在这儿，回了老家，估计现在还光棍一个呢。”张雷总是笑着调侃自己，“兄弟，这事儿啊，还得多谢你当初的那句‘拼一把’。”

我摇摇头说：“你这不是运气好，是你自己争气。”

张雷听完，哈哈大笑。

后来，他的日子越过越好，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孩子也一个比一个懂事。每次见面，他总爱拉着我说：“兄弟，咱们当兵那会儿的苦没白吃，换成现在，我是真觉得值了。”

看着他的样子，我心里也替他高兴。

许多年后，每当想起张雷，我总会想起他那张笑得阳光灿烂的脸。

这家伙，用自己的倔劲儿，拼出了属于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