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非得跑回去?那地方又穷又破,有啥好留恋的?”大丫头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手机,脸上的不耐烦都快写在额头上了。
我没吭声,低头抽着烟,看着脚边那双磨得发亮的老布鞋。旁边的吴荷花一边擦着灶台,一边叹了口气:“闺女啊,你爸心里那点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是不去,心里这一关怕是一辈子都过不去。”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灶台上热水壶“咕嘟咕嘟”的响声。
其实,我心里也不是没犹豫过。年纪大了,身子骨再硬朗,也扛不住折腾。可这事儿,我是真憋不住了。自打退休后,梦里就老是见到北岭村,见到队长,见到当年的老伙计,甚至还能闻到那股子柴火味儿。日子过得越安稳,心里就越不踏实。
“回去能干啥呢?”大丫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爸,你现在是退休的老干部,不是当年那个扛麻袋的知青了!万一病了怎么办?我们都不在身边,你让谁伺候你?”
“唉,我这不是还有你妈嘛!”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故作轻松地挤出一句。“再说了,靠山屯那边也不是荒山野岭,如今交通方便着呢。”
大丫头气得直跺脚,嘴里嘟囔着丢下一句“你们爱咋地咋地吧”,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又不是滋味。可这事儿,我是真的下了决心,不去一趟,怕是闭上眼都得后悔。
北岭村,1971年冬天。
我拎着行李袋,跟着一群知青站在村口。北风刮得脸生疼,脚底下的雪嘎吱嘎吱响。眼前是一片低矮的土房子,墙面斑驳,窗户上糊着一层发黄的塑料布。
“这就是咱们以后生活的地方了。”队长李大山站在前头,背着手,笑得一脸憨厚。“条件是苦了点,但人心热乎,你们就放心吧。”
那时候的我们,心里是又忐忑又兴奋。毕竟,谁都没见过这样的地方。那天晚上,我们十一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睡在炕上,脚对脚,头顶是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炕是热的,可心里却发凉。
后来,这片黑土地成了我的第二故乡。那些年,和队友们一起下地干活,一起上山砍柴,一起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冬。最让我难忘的,是队长李大山。他是个实在人,对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孩子,比亲兄弟还亲。
有一次,我扛着锄头不小心摔了一跤,脚脖子崴得老高。是队长把我背回了村里,还让他媳妇给我揉脚,熬姜汤。。
可谁知道,后来却是他一辈子惦记着我。
退休后,我总想着回去看看。可要真迈开这步,却又是千难万难。大丫头不理解,亲戚朋友也都劝我,说“老赵啊,人得往前看,别总琢磨过去那些事儿了。”可这话听着轻巧,真要做到,哪有那么容易?
五月初,我和荷花终于踏上了回北岭村的路。
火车上,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一片片飞驰而过的麦田,心里又激动又忐忑。不知道村子变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我。荷花坐在旁边,低头翻着手机,时不时抬眼看我一眼,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到村口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远远地看过去,村子变了不少,土房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排砖房,连路都铺上了水泥。可那股子熟悉的味道还在,混着柴火和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赵?”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
我一回头,愣住了。是张会计!当年的那个瘦高个儿,现在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点驼,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张会计!你还认得我?”我一下子扑过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咋不认得呢!你这小子,当年可是咱村里的‘飞毛腿’啊!”他哈哈大笑,拉着我就往村里走。
一路上,张会计跟我说了不少村里的事儿。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队长的坟在村后山上,立了块碑,说是村里人凑钱修的。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一早,我和荷花就去了队长的坟前。
坟头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碑上刻着“李大山之墓”几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为人正直,恩泽乡里。”我跪在坟前,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怎么也压不住。
“队长,我回来了。”我哽咽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荷花站在旁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出来吧,他肯定愿意听。”
我抹了把眼泪,喃喃地说了好久,把这些年的事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说完,心里倒是轻松了不少。
住下后,我和荷花过得挺自在。村里的空气好,院子里还有个小菜园,种了些辣椒和黄瓜。可谁知道,日子没安稳几天,就出事了。
那天傍晚,张会计在村口摔了一跤,头磕在了石头上。村里人手忙脚乱地把他送到镇医院。我和荷花也跟着去了,一晚上没合眼。医生说他没什么大事,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
那晚,我和荷花躺在炕上,谁都没说话。过了好久,她才叹了口气:“老赵啊,我看你这心里,总是装着别人,从来没想过自己。”
我苦笑了一下:“不是我装着别人,是别人一直装着我。”
后来,我捐了一笔钱,给村医务室添置了几台设备。村里人都说我是好人,可我心里清楚,这点事儿,还远远不够。
一天傍晚,我和荷花正在院子里剥玉米,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赵师傅在家吗?”我抬头一看,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封信。
“我是队长的孙子李小山。我爷爷让我把这信交给您。”他说。
我接过信,手有点发抖。信封很旧,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歪歪扭扭的。我拆开一看,里面只有几行字:“小赵,如果有一天你回来,替我看看村里人,也替我谢谢你当年的五块钱。”
五块钱?我愣住了,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四十多年前的那件事。
那是1972年冬天,队长的儿子得了急病,家里却连买药的钱都没有。我当时刚发了点补贴,就塞给队长五块钱,说是借给他的。谁知道,他竟然记了一辈子。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我一直放不下北岭村。不是因为土地,也不是因为回忆,而是因为这些人。这片黑土地上,有我最牵挂的人,他们的恩情,我这一辈子都还不完。
回上海的那天,我站在村口,回头看了一眼。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可我的心却像是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火车开动了,我靠在窗边,闭上眼,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柴火味儿。
有些事,放在心里一辈子,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