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回来吗？”她低着头，手里捏着一块还冒着热气的苞米饼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似的。

那是1975年的秋天，风已经凉了，天边挂着一轮微红的夕阳。我站在村头的土路上，望着她瘦小的身影。那年我19岁，刚从省城下来插队，在这个叫梨花湾的山村里落了脚。她才13岁，村里人都叫她“小枝”，大名赵秀枝。她娘让她给我送些吃的，她低着头站在我跟前，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后来，她说她那时候就想好了，长大了要给我做媳妇。

这话她说得认真，可我当时谁会往心里去？小孩子嘴上没个把门的。

我叫马志成，1975年8月，跟另外十几个知青一起被分派到梨花湾三队插队。那年头，知青下乡是大事，村里人把我们当贵客，三队队长赵大勇亲自安排了住处。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四面漏风，炕上刚铺了新玉米秸秆，炕头还热着。。大儿子赵庆国16岁，和我们差不多大，小闺女赵秀枝13岁，瘦得像根竹竿似的，干活却麻利得很。

我第一次见小枝，是在村头的水井边。她扎着两根细细的小辫子，穿着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正在井边打水。见我过来，她手忙脚乱地提起水桶，差点没把水泼我一身。我笑着打招呼，她脸一红，连头都没抬就跑了。

后来，知青们下地干活，她也常跟着她娘来地里帮忙。她年纪小，却懂得多，烧火、做饭、喂猪、割草，样样拿手。有一次，我挑水上坡没站稳，一头栽进了泥水里，胳膊被石头划破了一道口子，血流个不停。她娘赶紧让人去村里找药，小枝却端着一盆热水跑过来，蹲在我面前，拿着毛巾一点一点给我擦干净伤口，嘴里还嘟囔着：“志成哥，你咋这么不小心呢？”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热，可我也只是笑笑，没往心里去。

1976年春天，我得了重感冒，高烧几天不退。赵队长让我暂时住到他家，说什么也不让我一个人在知青点里扛着。他老婆每天熬姜汤，小枝守在我床边，给我喂药端水，还用她的小手轻轻按着我的额头，说要给我降温。她那时候人小，心思却细得很。我躺在炕上，看着她忙前忙后，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

“志成哥，我娘说了，你是个好人。”有一次，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愣了一下，问她：“那你娘还说啥了？”她低头笑了笑，眼里亮晶晶的：“我长大了要给你好好做饭，给你洗衣裳，给你当媳妇。”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我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村里干活，教大伙认字，日子过得紧巴巴却也充实。小枝渐渐长大了，个子窜得飞快，人也越来越水灵。村里有几个小伙子总爱围着她转，她却谁也不搭理。1980年，我终于熬到了返城的机会，可就在我走的那天，她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拉着我的袖子问我：“志成哥，你还回来吗？”

我走了，带着满心的不舍和她一句未曾出口的告别。

回到省城后，我进了一个机械厂，工作稳定下来后，也娶了个厂里的姑娘。小枝的身影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可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想起那个瘦小的女孩，站在土路上，用一双红红的眼睛望着我远去的背影。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1992年，我的妻子因病去世，留下我和年幼的儿子相依为命。生活的重担让我无暇顾及过去，直到2020年的一个初夏，我在社区的老年活动中心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小枝？”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转过头来，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她也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志成哥，是你？”

我们坐下来聊了很久，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在几年前因病去世了，女儿把她接到了城里。她现在就在附近的一家社区服务站做保洁，说到这儿，她笑了笑：“我这辈子也没啥能耐，就会干这些粗活。”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她说她一直记得我走的那天，她哭得一塌糊涂，可后来她也明白了，知青终究是要回城的，她不能耽误我。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她的一生似乎都在为别人操劳，可她却从不抱怨，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

后来，我们的见面越来越频繁，彼此的孩子也渐渐熟悉了起来。我的儿子问我：“爸，你和这位阿姨很熟吗？”我笑着点点头：“算是老朋友吧。”

2021年的春节，我们两家人一起过的年。那天晚上，孩子们开玩笑说：“你们俩干脆凑一对得了。”我和小枝都笑了，可谁也没说话。

过了不久，我的儿子悄悄拉着我问：“爸，你是不是还喜欢她？”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傻小子，哪儿还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么大年纪了，能有个伴就不错了。”

小枝却在一个月后突然提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请求。她说，她想回梨花湾看看。

我陪她回去了。村子早已变了模样，那间土坯房早就不见了踪影，可村头的那口老井还在。她站在井边，眼里闪着泪光：“志成哥，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总在这里打水，还差点把你淋了一身。”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发酸。

就在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跑了过来，拉着她的衣角喊：“姥姥，快回来吃饭啦！”

我愣住了，问她：“这是你外孙女？”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女儿的孩子。”

。

我们最终没有走到一起，可她却在我心里留下了永远的温暖。

有些人，注定是用来怀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