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大勇哥还会记得咱们几个吗?”王建国站在路边,手挡着额头望着前方的土路,声音低低的,像是问我们,又像是在问自己。山路上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村庄的轮廓隐隐约约。听到他的话,我心里一阵发紧,嘴巴动了动,还是没吭声。五十多年没见了,他还会记得我们吗?
车颠簸着驶入村口,眼前的场景让我一阵恍惚。村里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原本破旧的土窑洞也成了崭新的砖瓦房,可村子里静悄悄的,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人影。记忆里的热闹场景像是忽然被一刀劈开,落在了另一个世界。
“现在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就剩几个老人。”司机大叔叼着烟头,靠在车门上说。他见我们几个还愣在路口,摆摆手指了指坡上,“你们找的人,要不就在村委,要不就在家,去坡上问问。”
我抬头看了一眼那条熟悉的坡路,心里五味杂陈。1970年,我们十几个毛头小子背着行李从北京一路颠簸到这里,那条坡路就像一条界线,把我们从熟悉的城市生活带进了一个陌生的穷山村。
第一次见到大勇哥,就是在那条坡路上。
那年冬天,天冷得刺骨,我们刚到村里,行李全堆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村支书带着几个年轻人来帮我们搬东西,其中一个瘦高个子,挑着两只破旧的木箱,肩膀压得低低的,脚步有些踉跄。走到半路,他一个没稳住,摔了个趔趄,木箱“咣当”一下掉在地上,盖子磕开了一个角。我气得刚想开口,却看到他满头是汗,站在那里手足无措,额头上还蹭破了皮,渗出了一丝血。我心里的火气一下子没了,反倒觉得有点难过。
“你个傻勇!这么简单的事都干不好!”村支书在旁边骂了一句,抬脚踢了他一下。他低着头,像一只受了训的大狗,憨憨地挠了挠头,又弯腰把木箱挑了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被叫“傻勇”的人,就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大勇哥。
那时候,他二十岁出头,比我们大几岁,村里人都喊他“傻勇”。可时间长了,我们知道,他一点都不傻,就是话少,做事实在。每天挑水、劈柴、修炕,样样都干得麻利。村支书安排他帮我们挑水,一天两趟,三里地一趟,路不好走,井口还深。按理说,挑两担水一天记二分工,可他从来没计较过这些,有时候我们说水不够用,他二话不说就多挑一趟,累得肩膀都磨破了,也从不抱怨。
大勇哥帮我们干了不少活,可从不多说一句话。我们几个男知青开玩笑地问他:“大勇哥,你就不怕把自己累成傻子?”
他咧嘴一笑:“劳力不算啥,咱们是乡里乡亲,不帮你们,谁帮你们?”
他的这句话,让我记了一辈子。
后来,我们渐渐融入了村里的生活。春耕的时候,我们跟着村民下地干活,挑水、种地、拔麦子,什么都学。可不管我们怎么努力,还是赶不上村里人的速度。大勇哥总是默不作声地帮我们,拔完自己的麦子,还来帮我们捆麦子、挑回家。我们问他为什么只帮我们男生,他挠着头嘿嘿一笑:“女娃娃的事儿,我不敢碰。”
那几年,村里穷得叮当响。家家口粮不够吃,他家也不例外。可每年打枣的时候,他总是喊我们去他家吃枣,还把最好的枣挑出来装在麻袋里,让我们带回知青点。我们不忍心,总想着回报他,可他从来不要。有一次我们从北京探亲回来,给他带了烟和点心,他只是笑眯眯地接过去,转身就送给了村支书。
“你们自己留着吃,不用想着我。”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我们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
后来,他的事我们听得越来越多。村里有个媒婆给他介绍了个对象,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人长得还不错,可大勇哥死活不答应。他说:“人家好吃懒做,不是过日子的料。”媒婆气得骂他不识趣,村里人也都笑他挑三拣四,说他一辈子都找不到媳妇了。
可我们知道,他不是挑剔,他只是太老实,心里有杆秤。
1978年,我们陆续离开了村子。临走那天,他硬是挑着我们的行李,把我们送到了镇上的车站。站在车站外,他冲着我们挥手,佝偻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尘土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想着再回来看看他,可总是忙这忙那,一拖就是五十多年。今天终于站在了这里,可心里却忐忑得厉害。
村委会那边传来扫地的声音,我们循着声音走过去,远远地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正低着头扫路。他的步子缓慢,手里的扫帚一点点地移动,像是在跟地上的尘土较劲。
“大勇哥!”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他缓缓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愣住了。几秒后,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口缺了门牙的笑:“哎呀,是你们啊!建国,李明,张强……还有你,富林!”
我们几个立刻跑过去,围着他打量。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眼睛却还是那样清亮。他的笑容让我鼻子一酸,眼圈也红了。
“你们咋来了?还记得我啊?”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表情像个孩子。
我们跟着他回了家。他的家还是那两孔土窑,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炕上铺着破旧的被褥,角落里放着一台坏掉的黑白电视机。锅台边放着几袋小米,他说是特意留着给我们尝尝的。
“还住这儿呢?”王建国皱着眉头问。
“住习惯了,这土窑冬暖夏凉,挺好的。”他挠了挠头,笑得憨憨的。
我们心里都不是滋味,商量着要给他换点家具,添点东西。他连连摆手:“别浪费钱,我这日子过得挺好。再说了,我还有存款呢,够吃够用。”
临走的时候,他突然从炕头摸出一本旧日记本,递给我:“你看看这个。”
我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一些名字和数字。我越看越惊讶,原来这些年,他一直在偷偷资助村里几个困难的孩子上学。那几个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可他从来没提过这事。
“你咋不告诉我们呢?”我嗓子有点哑。
“这不算啥,咱们村里人都该互相帮衬。”他笑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回到车站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站在土路边,拄着扫帚冲我们挥手,身后是一片夕阳下的田地。他的身影在余晖里显得那么小,却又那么温暖。
车开动了,我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再看他一眼,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我突然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咱们是乡里乡亲,不帮你们,谁帮你们?”
这一趟回来,我忽然觉得,能有这样一个牵挂的人,能记住这些年少的日子,真的是人生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