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想起奶奶的时候,心里就会浮现起几个重叠的身影:我的奶奶,我的外婆,和妻子的外婆。像大多数奶奶一样,到晚年的时候,她们的身体向下缩,背有些微弓,口齿有些迟缓,甚至不清。她们三人的面孔常混在一起,合成了另一个奶奶。因而奶奶这个词像电脑的合成品,然而它并不是虚构的。
奶奶们的脸,是那种皱纹穿透的脸。我知道岁月中有一根看不见的柔韧的钢丝,穿过奶奶们的脸,它轻轻一拉,皱纹就会出来。多少条皱纹,我不清楚,岁月送给奶奶们这些密密的皱纹,也送给她们随处可见的老人斑,稍黑的或发黄的斑,像暗淡的星星一样随意镶嵌在奶奶们或凸或凹的脸颊上、胳膊和手背上。我清楚这不仅仅是衰老的身体的表征,也是一个人被时间长久切割的标志。任何东西磨久了,自然会产生一些积尘,从身体里露出来。
外婆的身影几乎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她比我的奶奶去世还早,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让外婆离我的记忆越来越远,她似乎走上了一条遥远的隐秘小径,远得几乎没有一点气息,没有一点消息。舅舅和表哥们也很少提起过外婆。外婆真的远去了,从她生活过的村子里远去了。尽管外婆的坟墓与村子只有一里多的路程。我再也无法回忆起外婆的脸,她脸的形状、脸上的表情和她七十多岁的目光,我只能通过回忆母亲的脸来苦苦地想外婆的脸。
可是我还是想不起来,看来,二十多年的时间,是完全可以让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的。我所保留的关于外婆的所有记忆只是外婆每年春节来我家时,亲切地喊我们兄妹的声音,有一点脆,有一点破,介于低高音与中音之间,就像稍厚的铜器上有一条裂纹,声音穿过时就有一些缺陷。那是我和弟妹们可依赖的一种关爱的声音。
外婆遗传给母亲的东西不多,可心脏病却是不依不饶地传给了母亲,对于一个心机很强、想把家里的一切都做得很好的人来说,心脏病就是一把利剑,在母亲很年轻的时候,就斩断了她与周围一切事物间的物质关系:心脏病让母亲过早关闭了她的心脏。
在我的记忆时里,奶奶和妻子的外婆一样,身体矮小,虚弱,特别是晚年,她常常用一颗去痛片去抵抗身体里随时涌现的病疾:头痛脑热,感冒发烧,困倦无力,特别是头昏。奶奶甚至想节省半片药,常把一片分成两半吃。那时农村的生活艰难,奶奶舍不得多花钱去医院,就用去痛片去对付身体里所有的病。
那一年母亲住院后,父亲在医院照料,哥哥在西安上学,家里剩下奶奶和上学的我,弟弟,妹妹。我上初三,弟妹上小学。每天中午回家,奶奶就把饭做好了,她的身上落满了质密不等的灰,特别是稻草烧后的灰,片状的,落在奶奶的花白的头上,脸上和粗糙的布衣服上,它们似乎要用一种别致的方式来描述奶奶的晚年。
奶奶用力地拍着,而背后的灰越积越厚。现在想来,奶奶背后的那些积灰,其实就是奶奶生命的逐步下陷,她无力将这些下陷的东西阻挡。就在那个时候,我学会了擀面,奶奶夸赞过我,说我强气。奶奶的口音低沉,嘶哑,模糊,她的嗓子里好像裹了团棉。奶奶矮小,寡语,且裹着长长的裹脚布。多年之后,当我坐在空荡的老屋里,推开那扇朝北的小木窗,奶奶一次又一次地从北洼的深处走出来,她矮小的身影在广阔深茂的田野里显得异常渺小,仿佛那儿掉了一小块黑布。
奶奶最终没有用半片去痛片止住自己异常的头昏,脑溢血住院无治而亡。
在三位奶奶之中,妻子的外婆是唯一一位有着宗教信仰的人。在晚年,她好像突然一下就看破了世事,信奉了基督教。
每个星期六的早晨,不管天晴下雨,她总是无误地步行去城西边的简陋的基督教堂。她一生忍让,宽容,甚至逆来顺受。在她的心里,有一束圣洁的光照耀着她余下的生活和生命。她死时患有疝气,肠子坏死,每一口水都无法真正进入她身体的循环之中,在鼻腔里插着导流管,将腹部的积液吸出。她用自己看得见的主的光明驱逐着身体上的疼痛,一步步走近天堂。她说,她能看见那个光芒的主在向她走来。
虽然她的大部分生活和另外的两位奶奶没有多大差别,但她是幸福的。她知道,位于城西的基督教堂发出了一种召唤的声音,那声音纯正,光洁,没有附着任何杂质。天国的路在一束光的照耀下徐徐打在外婆的脚下。同村和外婆一起去祈祷的人也诵读起了圣经,她们在送外婆上路。 她要上路了,不能留下任何羁绊。外婆毅然地拔出导流管,家人的哭声在耳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那一夜,雪下得很大。村子里很静,没有一只狗叫。我听见了外婆轻轻的脚步声。
外婆是我亲眼看到的面对死亡最勇敢的人。
(文/肖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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