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老硬”(下)

五色石文斋 2022-05-26 21:35:44

芒种的前后,布谷鸟天天都在门前的红椿树上叫唤。麦子和油菜一天一个样,收割在望。

阮木匠也不出门做木匠活了,别家的木活该往后推推,他谋划着在自家大房的侧面建两间偏厦,胡基墙已砌好,柱子和横梁都准备妥当。

“我给秧母田放水去了,估摸着我去就轮到我们放了。”我嬢嬢说。

“老娃蛋一大早就去了,还是我去,免得他欺负你。”

“我一个女人家,他还能把我咋的?我戴着表哩。”娘娘把手腕上的电子表给老阮亮了亮。

这表是老阮求人从西安批发市场带回的,一块表十二元,抵他三天的工资。娘娘一直把它放在枕头下舍不得戴,今天她要拿这块表告诉老娃蛋,她有表了,放水的时间不是他说了算,况且她悄悄地和收音机上的报时对过几次,分秒不差。

“这个东西能说话,咱们家是十一点接水。按着这个来,我就不信他老娃蛋会再弄出来个北京时间!”

嬢嬢扛了一把锄头,穿着素净的碎花布衫,迈着好看的碎步,很快就消失在槐花飘飞的槐树林里。

这几日老阮的右眼皮一个劲地跳,嬢嬢走后他的右眼皮跳得更猛了。他没心思继续干活,一屁股坐在一根锯断的红椿木上,从扔在一旁的棉袄兜里摸出半盒皱巴巴的纸烟,点着一根猛吸两口。好久没有抽烟了,呛进肺里的烟让他咳嗽起来,他把烟在鞋帮子上弄灭,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又点燃。他感觉不好,直觉告诉他老娃蛋会欺负嬢嬢。“这怂老娃蛋,敢欺负我女人,看我不用斧子劈了他。”他一骨碌起身,提了一把斧头,风急火燎地朝后沟跑去……

然而老阮还是来晚了。老娃蛋已经和嬢嬢为了让水流到自家的秧亩田里用锄头在水渠上叮叮当当干了起来,嬢嬢用锄头要挖开拦水的草皮,老娃蛋用锄头按住嬢嬢的锄头不让。

“老娃蛋,你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了,你家的田里已经放满了!”

“你的表不准,你瞅瞅我家公鸡啄米的闹钟,还差二十分钟哩。”不远处,老娃蛋家那只闹钟,表里的鸡头正在一扬一扬不知道疲倦地工作着。

渠坎上有几个男人看看自己的带来的闹钟,知道老娃蛋搞鬼,他家放水的时间早就超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

“好戏,好戏嘛!”

大家知道一年为放水村子里都要上演好几次大戏,只要不出人命,有戏看还是蛮好的。反正老阮一个外天家,即使日后请他做木活,又不少他工钱。再说了,他们两家总有消停的时候,等他们干完仗,再接着放水不迟。许多人就开始找有阴凉地的枸树或桐子树下打牌、走石子方或嘻嘻哈哈聊天。似乎老娃蛋欺负我嬢嬢与他们无关。

可是谁都没想到,老阮此时会赶来。他平时走路慢腾腾的,这时手提一柄长斧,如飞驰的骏马,一眨眼的功夫就从他们身边掠过。

“天哪,看阵势,怕要出人命。这狗日的老娃蛋,今日是要吃大亏!”

他们立马停止了嬉闹,远远地跟在老阮的身后,走向渠口。

“老娃蛋,你狗日的还不快跑,老阮手里掂着斧头。”有人喊。

这可不是开玩笑,很多人亲眼见过他只消一斧头就能砍倒一棵碗口粗的椿树!

老娃蛋却并不怯火,凭自己这块头,就他老阮那个矮冬瓜样,能把他怎的?

他不再和我嬢嬢争着挖水,他早就知道自己放够时间了。他只是想会会老阮,看看他到底有几斤重,最主要的是他不相信老阮真敢出斧头。于是他拿着锄头,朝老阮迎上去,两个人快近身时,老娃蛋举起锄头,朝老阮招呼过去,老阮后退两步,躲过锄头。只听“咔嚓”一声,明晃晃的斧刃一下子劈向老娃蛋紧紧攥着的锄把,老娃蛋的锄柄被砍成两段。老娃蛋没想到老阮的斧头这么霸道,他虎口被震得发麻。

这狗日的老阮,竟然不要命真动起斧子了!此时他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跑,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真怕被老阮的斧头砍伤或者砍死。他刚跑出几步,就听老阮炸雷一样的声音:“你敢再跑一步,看我不劈了你!”

我嬢嬢的腿都吓软了。她真怕老阮用斧子惹出祸端,就紧紧地抱住他。这时村里人都赶忙围了过来,从老阮手里夺过斧头。

魂飞魄散的老娃蛋,本来想装装歪,没想到却成了村里人的笑料。只见他弯腰捡起被一劈两段地锄把和锄刃,低着头怂样地离去。

从“斧头劈锄头”事件以后,天下太平。在我们村子里,“老阮”变成了“老硬”。和我一辈的碎娃娃们见了老阮也都统统被大人要求喊他“大”,年龄小的平辈叫他“硬哥”,大的叫他“老硬”。他的衣服包包里似乎经常装着糖果,只要我们叫他一声“大”,他就高兴得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掏出糖果打发给我们吃。

渐渐地,村里做木活的人家少了,他也就很少出去干木工活了,日日跟着嬢嬢耕种自己的上十亩责任田。

他打小就没伺弄过庄稼,犁田耙地串红苕行甚至是耕挖刨种样样都得从头学起。好在他勤快喜欢给人帮忙,村里的庄稼把式也喜欢教他,一年下来,他也成了种庄稼行道的内行,跟大家交流的也是化肥种子农药牛价猪崽和节令气候,只是他咋都学不会我们地道的家乡话,口音仍然是他与生俱来的外乡音,不过村里人不再说他说话“蛮”,有些人也会模仿他的口音,相互之间打趣开玩笑。

我们队的冬水田在后面的几面陡坡夹着的峡谷里,夏天的时候,从上往下看,青翠碧绿,梯田里的稻秧、成片的龙须草和灌木丛随着一阵阵风吹过,荡起层层涟漪;秋天,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清澈见底的小溪流和溪流两边的芦苇相映成画,美不胜收!

梯田里的稻谷熟了,沉甸甸的稻穗在阳光下黄得透彻,黄得整条沟里都弥漫着米饭的香味……当然,这个时候,磨镰、背拌桶、用蛇皮袋扛谷子,也是我最熬煎的日子,我个子小没力气,哪里能背得动木拌桶?扛得了装满稻谷的蛇皮袋?我的几个堂大就会主动帮我,而帮我最多的,就是老阮。他不但帮我家,也帮许多家里没有男劳力的乡亲,很多次,他帮我把拌桶从沟底扛回来,靠在我家的檐坎上,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就踏着夜色回家去了。

全队人谁家的忙他都帮,除了老娃蛋一家!

那年,门上有人家盖房。队里的男劳力都来了,老阮也在。男人不在家的,大都来了女人。

十二点一过,厨房人大喊:“所有干活的师傅帮忙的邻居们,大家撂下手里的活,洗手吃饭了。”

院坝边头有三五个人给主家放树,地上横七竖八地放倒了一绺红椿树,还剩最后一根桶粗的红椿树马上就要放倒了。累了一中午的人们洗了脸和手,一边闲话一边等着最后一根树放倒,大家上桌就可以开饭。

“拉,拉,拉紧绳,树就要倒了!”有人喊。

老阮从茅房出来,正朝院子里走来,这时只见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一边哭着叫妈妈一边抹着眼泪朝坐在檐坎上说话的几个女人张望,而男孩站着的地方,正好离老阮最近!

“那是谁家的娃,天哪……”有人发现树倒下的方向刚好和男孩是一个方向。

完了,眼看谁家的碎娃今天要“报销”了。众人大惊,有的人不忍目睹这悲惨的一幕,干脆别过脸去。

“柱子,小柱子,我的娃!”有个女人想扑过去,却被其他人紧紧拉住。

人们几乎没有看清老阮是怎么扑倒在小柱子身上的,只听“哎呦”一声痛呼,高大的红椿树的一小股顶梢打在老阮的屁股上,而他身下护着的小男孩柱子却安然无恙!

柱子,是老娃蛋的宝贝孙娃。老娃蛋的儿媳妇那日也给帮忙。老娃蛋在家照看孙子,孙子啥时候跑出来找他妈妈的,老娃蛋竟然不知道!

就这样,老硬在床上躺了足足有半个月。当时,那一树梢如果打在柱子的身上,大家都知道后果,老娃蛋一家人也知道。

事发当晚,老娃蛋他儿媳妇把在城里上班的男人喊回来,置了厚重的礼呈,拉着柱子,诚心诚意地登门看望老阮,并交给我嬢嬢一笔钱,说是给老阮的医药费和误工费!

我嬢嬢没收,说老阮发话了,乡里乡亲的,谁家没有个遇急的时候!

那晚,老娃蛋也来了,他坐在老阮的床边,陪老阮说了半夜的话!

(文/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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