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的孩子们从小就向往着南山

五色石文斋 2022-04-15 16:36:47

我老家的村子在汉江河高高的北岸上。

我没有离开老家的时候,天天夜里能听到江水的吼声,那时,一到春天,我们一帮子小孩就把几头牛赶到河滩千亩、百亩的草浪里,只听到牛铃在春天的深处有一声没一声地遥响;秋天的时候,苇花白了,随风漫飞,有时苇花把村里的瓦棱都罩白了。在那些还有大雁的年代,站在村头,可以看到雁阵在河上起起落落,就觉得自己是住在几首唐诗或几阕宋词里……而隔河举目南望,视野里是一带黛蓝的山岭,起起伏伏,一直隐往天外。那是南山,严格地说起来,属于巴山,因为汉江是秦岭和巴山的分界河。我家实际上是住在秦岭脚下的余脉上,与浅处的巴山遥遥相望。

巴山是神秘的,它柔和、平缓、幽蓝。山上尽是草场和灌木,即使有一些乔木,也不是不管不顾地往天上长的那种,它斜伸出老远,有姿有态的样子。在天晴的日子,南山虚虚幻幻、淡淡漠漠,烟雾缥缈,只有一些山岭的大意罢了;下过一场雨后,南山就被拉近了许多,山的轮廓、起伏、状貌、沟壑、一团团黑黑的树丛,能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在春天,放牧在那些山坡上的几只白羊、黑羊、花羊,也如在眼前,仿佛轻轻地叫几声,羊就能抬头朝这边眺望,然后越过汉江,围过来。

小时候的冬天,父亲总是渡过汉江去南山打柴,不等鸡叫出门,提一葫芦稀饭,或用秋末掐回家的荷叶包些红苕、萝卜什么的,到天黑繁星满天才回家。有时,打回来的是硬柴,耳树或花栎,有时,打回来的是红草,杆硬,烧着火力也较猛。每次父亲打柴时,都会割几枝火棘果,插在柴担上带回来。火棘果红红的,比黄豆小一点点,经霜后就有了甜味。在那些因家境贫寒和物资匮乏而吃不起糖的年代,火棘果是我们农村小孩子难得的一点甜蜜。所以,我对南山最直接的认识,就是吃火棘果,一把一把地往灶洞填那些红草,就是用一些硬柴蒸红苕或煮萝卜条子。

我们那里的孩子们从小就向往着南山,总觉得能去南山把两捆柴打回来是很大的能耐,是很传奇的事情。村上的大部分孩子都有过去南山打柴的经历。他们去过一次两次后,就比没去过的多了些自豪,多了些底气。他们有声有色地说,南山兔子很多,割柴时总会遇到它们,一惊之后,兔子就没命地在山坡上疯跑,耳朵长长的,一蹦一蹦,转瞬间就不见了;南山的草丛里,有野鸡窝,如果运气好,还能捡几颗蛋回家;南山顶上总栖着鹰,那些孤独的猛禽,有时一栖就是一上午,一动不动,而有时一飞起来,就飞整整一下午;南山上乌鸦多,谁谁谁包在荷叶里的饭叫老鸹啄光了,谁谁谁挂在树上的一葫芦稀饭也被老鸹啄断绳子,抢着吃光了……听得人迷迷糊糊的,恨自己的家长不让自己去南山走一遭。我小时体弱,父母就担心我磕了碰了,所以我从没去过南山,南山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个神秘的所在。

南山脚下有一个坝子,叫黄安坝。传说我们那一带黄氏后裔的先人叫黄安,他死后就埋在那坝子上。黄安坝逢场是三、六、九,我长到十四岁的时候,才第一次乘船过汉江去黄安坝赶山场。那一次,我挑的是两筐春不老菜,叶子又宽又长,像是从什么大鸟身上拔回来的一片片羽毛。过渡时,看见一个同样过渡的老汉为了省那5分钱的船费,帮艄公撑船,却不小心一篙别到了河里,扑腾了好久才被人救起。他的棉袄棉裤全打湿了,头发也贴在脸上,脸冻得紫青紫青的,他在不停地打抖。船夫一点也不同情那人,怨那人把他的篙让水浪打走了。过了河,我挑着菜走远了,不知那人后来怎样了。在黄安坝的集上,我的菜是8分钱一斤卖的,最后一共卖了1块3毛多。问问同去的,他们有卖3元多的,有卖两元多的,我就暗暗怀疑我是把菜昏出去了(让人捡了便宜)。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谁让我老牵挂着那个落水的人啊,如果不走神,把账算清楚,也许会卖两元多的。就这样,我平生只去了一次接近南山的黄安坝,留在我记忆里的全是无奈和忧伤。

南山里有个道观叫青山观,去朝拜的人很多。有许多次回到老家,想去那里看看的,嫂子说,五十多里地啊,只住着一个道姑,简简单单一院坝房、一棵老得要打盹的柏树、一道高高的石阶,有什么看头啊!于是,我一次次都没去成青山观,没去深入南山,没去游一游,看一看。

后来,在异乡教书,喜欢上了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也就喜欢上了他的南山,愈加向往老家的南山。

想象在南山的某一处山腰,选一个背风向阳、坡势平缓的地方,修几间草屋,植一篱菊花,种几株柳树和榆树,再种一株松树,在树上招养一群山雀儿……过简单的日子,隐约听几声鸡鸣犬吠,山下有豆地,北坡种着三亩莜麦,升一缕世外的炊烟,窗边的桌上摊一卷《庄子》,就够了。

我也曾被李商隐的《雨夜寄北》逗得神不守舍。“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离人归期多么渺茫,楚天秦地是多么空阔旷远,一去是多少年,是多少辈子?从此诀别,遥遥无期,能否重逢,也许只有天知道。可是天意从来高深难测,谁猜得透、解得了!巴山夜雨如此淹天淹地,淹死了多少期待,淹湿了多少情感!愁池满了,溢了,肆意横流,多深的悲凉,多寒的梦境,多绝望的分隔!何年何月,有那一天吗?剪的是西窗烛,因为东窗是期待,南窗是温暖,西窗是白发的苦候。即使是在西窗里剪烛,等到了那一天,倒还罢了,可悲的是,那一天可能只是一片虚无乌有。

所以,在我的遐想里,南山是多情的,是悲伤,是凄凉,是无奈。那里真的有那么多秋池吗?池水一定是蓝蓝的,倒映着南山上空的白云,蓄满自古离人的泪水。

我是看着南山一年年长大的,南山有许多地名我知道——黄家营,三道梁、石关,沙溪、碾盘梁、江树湾……我父亲也是看着南山长大、变老、离世的;我的爷爷,爷爷的爷爷也是如此。但不知他们心目中的南山到底是怎样的啊?南山的存在对于他们的一生一世到底又有过怎样的影响?

而我,从巴山很近很近的对岸来到了高大犷野的秦岭深处,一来就是三十多年。近些年,有朋友从我的文字里读到了过多的婉约,他们感到莫名。他们却哪里知道啊,我虽然从未深入过南山,可我老家门对着的南山给了我早年和一生的滋养,是它们发育了我生命里柔和、灵性的部分。

有些夜里,我的梦中就坐落着层绿峨峨的一些山岭,醒来后,我总是说,那是宿命的南山,是我一生怎么也忘不了的一些山!

(文/黄文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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