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爱情锁链
邢卓
一只电话打到了《花丛》编辑部。找陈建新。
陈编辑接过同事递来的话筒,立即听出对方为何许人。
“大新,我想再跟你谈谈。”女人的声调低沉、舒缓、清晰。
他未置可否。
“可以吧,跟你谈谈。”女人很固执。
他不想谈。有什么好谈的呢?如果仅是编辑与作者、读者的对话,他来者不拒,而这个女人……
“我很忙。”他说。
“晚上也要上班么?”女人逼问。
“晚上有其他事……”
“行啦,行啦,哪那么多事呀,啊……算我求你了。”
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很可怜的了。可建新并不可怜她。因这话讲的次数太多了些。
“你明天到编辑部来吧,我们在这说。”
“我不去!”女人回绝。
“那以后再说吧!”他烦了她的缠。
“不行,我要今天跟你谈!”命令的口吻。
建新极不悦。想拍下电话,又不愿过分伤她,不说话。
“大新呀,” 女人语气突然柔和了许多,“谈谈吧,不会占你很多时间,我心里有话憋在肚里不好受,求求你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再也不打扰你了,行吧?”
最后一次的说法让他动心,可今晚他真是没有时间。今晚已与正在热恋着的女友柳烟霞约好了见面。
“说话呀,行不行?你怎么不说话?”
“晚上确实不行。”他不能把约会的事讲出来,“过几天吧,好不好?”
“我等不及。我有急事跟你说。”
“电话里说不好么?”
“不行!我要见你!”
“好吧”建新横了横心,“谈就谈一次。“一次”两字咬得很紧,“那就明晚见。”
“一言为定。我在美满咖啡馆等你。几点?”
“八点吧。”
二
给陈建新打电话的女子叫师春华。二十二岁,化工总厂员工,亦是好读也好写的文学青年,上着电大习写作。弄出作品来给《花丛》编辑看,一来二去认识了陈建新。陈对业余作者耐心客气,循循善诱,他仪表端庄,才华过人,博得了师春华的慕爱。师小姐平日一贯自命清高,自以为很能俘虏男人心。陈建新对她热情周到,她就认为已经得到了陈建新的喜欢,便整日美滋滋轻飘飘地胡思乱想,想做陈夫人。建新起初不知姑娘心,渐渐地有所感觉,赶紧把握自己的态度,而堕入沼泽的师已然不能自拔了。
师小姐的攻势显露的愈发明白,一步一步很够陈建新招架。她约他出来散步,他不敢答应,打电话频频来约,就硬头皮出去一次,想把自己的意思抖清楚,却见她只含情脉脉并不往“关系”上深说,自己就不好切入,只是暗示她自己并没有那种意愿,也不想接受她的那种意思。对她交来的稿子自然还是十分认真的对待,并费心巴力指导她改好了一篇小小说发在刊物上,也算是对她感情付出的酬谢。而自作多情的师春华则是另一种想法,抱定“有志者事竟成”的信念,循序渐进,来推动爱的进程。
……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那天,师春华带她同厂的朋友柳烟霞来到编辑部。柳烟霞不写什么作品,带了别人的两首小诗请建新指教。后来建新晓得了柳烟霞是受师春华之邀,来目测自己可爱的男朋友的。柳烟霞对陈建新印象不错,评价很高。
此后,柳烟霞又单独来了一趟编辑部,是为师春华作说客来的。因为感情推进不顺利,师小姐有些急不可耐。
见了面,陈建新对柳烟霞直言不讳:“我确实不喜欢她。”
烟霞颇感惊讶:“怎么可能?”
“是真的。”
“她对你可是一片痴情呢,说你也挺喜欢她呢。”
建新苦苦一笑。
“春华是个挺不错的人。她很珍重你们之间的感情。”
“我不是不珍惜感情的人。可我从来对她没有什么想法,珍惜又从何谈起呢?”
望着建新真率的表情,柳烟霞迷惑了,猜不透这陈建新是厌倦了春华移别了情思还是真如他自己所说压根就没对春华爱过。没爱过,怎么可能?半年来春华整日介神思迷荡,魂不守舍,只是一方的自作多情?春华明明白白讲述过陈建新对她有情有义的种种事例……这陈建新是玩弄女人情感的花花公子?不可能是这种人吧。得为朋友竭尽全力……
“春华在感情上对你真是一百一的,你不该冷落她。”
这是合情顺理的逻辑吗?她一百一地爱着,别人就必须一百一的爱她?她往水里走,别人也必须往泥里趟?
“你们毕竟接触了不短的时间,也有过美好的阶段。”
美好的阶段?这又从何谈起呢?陈建新也分析过,为何对她产生不了甜美的情感?这个人很骄傲,自命不凡的神态很做作。性情不朴实不忠厚不温柔不贤惠,形象也不咋样,来封信也是言不得体,口口声声我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我为你献出了青春,你应该为我的年华着想……我知道你的心里是喜欢我的……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像我一样爱你,除了我,你一个无权无势小文人,穷秀才,谁看得起?……我哪点配不上你了……你忍心刺伤一个纯真少女的心吗?你赔得起我的青春吗……诸如此类读起来叫人头皮发紧的句子在她的书信中比比皆是。
对师春华的真实看法一股脑地说给了柳烟霞:“我从来没有主动约她见过面,也极不愿意接受她的邀请,她电话一个个地打,信一封封地来,我找借口编理由拒绝,推托,又不能太过伤她,实在躲不过就见她一面,表达了不想深入发展关系的意思她也不撤……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得快刀斩乱麻!”
此番交谈后,柳烟霞彻底明了了陈建新内心想法,回过头半含半隐地向师春华传达了陈的情绪,而师春华根本不信:“不可能,他对我是有感情的,绝对有感情的!”
柳烟霞摇摇头:“你们的事,我不再管了,”
师春华掉头就给陈建新打电话:“你为什么败坏我的名誉?”
“怎么谈得上呢?我只是讲了些真情实感。”
“你为什么对她讲那些话?为什么!”
“为了使你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恼羞成怒了。
建新觉荒唐,不吱声。
“你知道我为你流了多少眼泪!”
他不以为那眼泪有什么价值。
“我在你身上付出了多少感情?你为什么这么冷酷,这不公平!”
不公平吗?建新心想,你付出是事实,可你是为谁付出?为满足自己的感情需要——自私的付出!
“你无情无义!”
心说,非得娶你才叫有情有义?
“我付出得太多了!”
付出是为了索取,这是真爱么?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掠夺式。爱情是可以凭掠夺得到的吗?
“你不能太自私!你要为我想想!”
啥逻辑!
“你为我造成了精神损失,你欠我的太多了!得还我!”
建新感到心好累。
“你对不起我,陈建新!……有理你说话呀!”
他一字不吐。内心在抗辩:能说啥?全世界的真理都在你手里。你喜欢谁,谁就应该喜欢你,你想嫁给谁,谁就得娶你,不然就是对不起你。我陈建新也有喜欢的女人,人家不满意我,我也像你一样去夺去抢行吗?你不是说有许多男人喜欢你吗?你看不上,你不也是冷面相待吗?如果他人对你死缠烂打,不依不饶,你会做何感想?
不欢而散。建新发誓,不再见她,太折磨人了。
师春华哭肿了眼睛。
柳烟霞开导:“强扭的瓜不甜。”
“我不能白白为他付出!”
“能有什么结果呢?”
“他爱我,我知道,我知道!”
“优秀的男人多着呢,何必为这么个不懂感情的人糟蹋自己?”
“我一定把他拿到手不可,非他不嫁!你帮帮我。”
柳烟霞再找陈建新,见她,陈建新不吝时间。
“春华太痛苦了,你得好好安慰她。”
“越安慰她陷得越深,越以为我对她有情。”
“别太绝了。可怜可怜她吧。”
“如何可怜,你出办法。”
“好好谈谈……”
“能谈通?”
“再试试。”
“试过多少回了。”
他痴痴地盯视柳烟霞的眼睛,好美的一双眼睛,月牙形的,含着自然的笑态;脸庞也美,瓜子形,白净,丰腴;鼻梁小巧挺直,摆位适中;嘴巴也是笑纹常在;身材窈窕有姿且性情淳朴温雅和善聪慧……爱上她了。
真的是爱上她了。
这天,建新打电话约柳烟霞见面。柳烟霞以为是为师春华的事情,准时赶到。建新向她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柳烟霞大吃一惊。事情来得实在突然,她毫无思想准备。与建新几次接触,一直是抱了为朋友争取幸福目的,不曾有丝毫异念,今日听到此等消息,神慌意乱了——这陈建新绝对是位优秀青年,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情侣不就是这个样么?每个人生活范围都有限度,遇上个爱自己,自己爱的好男人并不容易。心激跳着,如何作答呢?
“不。”柳烟霞摇摇头,继而以审视的目光瞅望面前这位叫人尊敬的青年。对方过分的坦诚让她疑心其感情的真诚。
“为什么不?”他等着她进一步的回答,在她良久的沉默前不露一丝急躁。
她又说了一声:“不。”这一字的道出较前一回掺进了更复杂的心情。她想到师春华食寝难安的痛苦,想到自己的使命。
建新的脸上掠过一抹失望的神情,但瞬间又恢复了坚定。他能够体谅柳烟霞的心境。凭直觉似乎不存在对自己的排斥因素,他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情,但也不会轻易放弃进取的权利。他更深切更挚诚地表达对她的爱慕之情,言恳意真,柳烟霞便在感动中颠颤了柔情,摇荡了心旌。便没有再吐露第三个“不”字。
别开陈建新,柳烟霞心头狂澜翻卷,细细顺捋一下自己的感情,发现是因为对他的爱而神魂无定。但她迟迟不能做出决定,每每看到师春华悲戚凄伤的模样,高潮的情绪就会悄然泄退,她,好为难!
前思后想,柳烟霞明白即使自己不做介入,师春华也无望得到陈的爱情,可若介入进去,会是对师春华伤上撒盐的蹂躏,痴迷中的师春华将痛苦倍增;熟人间又会怎么说?人言可畏呀!
陈建新则没有这多顾虑,攻势渐渐展开,柳烟霞的魂魄已被攫去,但她坚持一个条件,必须要待陈师之间的关系彻底断绝之后,彼此恋情才能明确。
不知内情的师春华拼出最后一份勇力向陈建新夺情掠爱,再遭挫败;柳烟霞拒绝再次接受她的委托前往游说,说自己无能为力了!
师春华不得不含悲忍泪另做谋划。
三
接师春华电话要求最后谈一次的这天晚上,陈建新和柳烟霞在护城河边的小树林里会了一面。建新说:“师春华要和我见面,说是最后谈一次。我真怵跟她见面,说轻了没用,说重了要闹……”
“你尽可放心吧,也就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她不会再找你了。”柳烟霞语气凝重,“她已经办理去加拿大的手续了。”
“真的?”陈建新感诧异。他对师春华的家庭身世有所了解。十五岁时父母离异。她跟随母亲生活。母亲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军官,当年随溃败的部队去了台湾,后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移居加拿大。一年前,师春华的外祖父回国寻亲,后有来信,希望他们迁往加国,继承事业。师春华的母亲几番犹豫,决定前往,春华在职读电视大学,又刚被提拔到工厂宣传科当干事,前途无量,且又遇上陈建新,深陷爱情旋涡,便决意不走,为此,外祖父和母亲都颇感遗憾。
“春华在你这里心灰意冷了,她答应母亲去加拿大读书深造。部分手续已经拿到手了,这是她前天告诉给我的信息。”柳烟霞将面颊贴在他的肩头,“她真是万分的喜欢你,做此决定也是痛苦万分。”
建新点点头,面色凝重。
“明天见面,你要对她好些,给她鼓励,安慰。远离故土,心情也是挺悲凉的。”烟霞怀着对女友的深切同情,“到时候我们好好地欢送她……”
四
陈建新和师春华在美满咖啡厅门前相见,可谁也没有提出进去坐。今天来这儿消磨的人很多,里面一点不幽静。
“走,去我的办公室吧。都下班了,没人。”
他跟她走。今晚要处处对她顺从。
办公室很安静。二人相对而坐。他默默地瞅她,眼神同以往不一样。
“你怎么不说话?”她感到气氛的异样。
建新语气温柔:“你说你有话对我讲呀。”
她注视他,觉到了他态度的不同以往。起身挪坐到他身边。
他没动,嗅到了她发上的香气。
她想说,我们的一切就要结束了……却突然转换成另一句词语,“我们认识有一年了吧。”
“是吧。”建新说着从衣兜掏出一册封皮精美的笔记本递到她的手边。
他们相识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曾将一册题有爱情诗句的笔记本送给了他。他一直没作回赠;她曾提及此事,说他来而无往,无情无义。他默认了无情无义,不敢给她一丝幻想。
今天,他可以无所顾忌了。为安抚她苦涩的心,就准备了这么一册。
惊喜、兴奋之情溢在她的脸上,眼里放射出玫瑰色的光。接本子的时候,她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呼吸渐渐急促,再将头栽向他的胸膛,继而唏唏地哭了,哭得很伤感很动情。慢慢地,她止住泣,抬起头,双手勾住她的脖颈,眼里饱含深情。
“你喜欢我?”脸上挂着泪痕。
他稍作犹豫,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不痛快地说!”
他嗫嚅着,沉默。
“你好狠好狠呀,想把人折磨死。”
他涩笑。
“你爱我,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她欣喜得有些癫狂,语音低柔地,“亲亲我好吗?”
他将唇在她的额头放了一下。
女人狂涨了情绪,舌头伸上来,抵住他的唇,他有些慌张,无法躲闪……
“亲我,亲我。”女人请求着,身体颠颤不止。
他机械地,木然地回应,希望局面早早结束。
“抱我,抱紧我。”女人进一步要求。
他张皇失措。脑海闪出柳烟霞的倩影。响着柳烟霞的话;“最后阶段了,一定要对她好些,……”
终于,他还是有些承受不住,推开了她。看了看腕上的表,说该告辞了。
她若有所失。但没有纠缠,掏出手帕温柔地为他抹汗,并扯扯衣领,说:“外面有风,小心着凉。”
他行走在秋风飒飒的长街上,女人的肤脂之气渐渐清除出他的鼻腔。心是轻快的。好了,一切已然结束,下来,就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堂堂正正地交往出入,再无所顾忌,无所顾忌了!
第二天上午,陈建新到杂志社上班,来了个找他的电话,师春华的。她甜腻腻喜冲冲的声音:“大新,昨晚,我太幸福了,我终于见到了你的真心。你是那么爱我,我好幸福。原来我还想离开你远走高飞到异国他乡呢,现在,我决定哪也不去,哪也不去了!你说,哪儿能有比有爱情的地方好呢?对吧?……”
陈建新傻了。
载《荷花淀》1996、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