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明星合影

邢卓

一

寒风凛冽的午后，在地道桥北口马路牙子上摆摊叫卖冰糖葫芦的张泉山从一张满街乱飞的报纸上看到了一则令人精神振奋的消息：黄永林和其他几名歌星后天将抵达本市，晚上在光明大剧场做精彩演出。

张泉山的心怦怦乱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当面瞻仰聆听心中偶像的音容笑貌，梦寐以求的事呀。他立马收摊，跑到大剧场卖票的窗口，一打听，一张后排的票也得220元，贵得让人倒吸凉气，张泉山手里没多少钱，每天卖二三十元的收入一到家就被老婆统统收走，可黄永林的这场演唱会说什么也不能耽误！

张泉山今年三十一岁了，是从偏远山村来到省城的，已经在这座城市工作了六年。六年了，张泉山娶妻得子，也在一间八平米的地下室里安顿了自己的家。虽说是一个整日为衣食疲于奔命的乡下人却并不象城里人想像得那样精神荒芜，他喜欢音乐，热爱歌唱，尤其喜欢那个名叫黄永林的大腕歌星演唱的歌曲。黄永林那沙哑的歌喉释放出来的声音掺杂着风霜雨雪，掺杂着酸甜苦辣，黄永林的歌里有这样的词语：天很黑很暗，乌云铺在上面，我在大树下等待，寒雨打湿了我的心怀。我在大树下等待，一步也不离开，黑夜渐渐退去，曙光在东方徘徊，我在大树下等待，朝霞在我的身上洒满光彩……张泉山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乌云、冷雨和树盖深埋着的人，心中有着许多希冀和梦想，他希望在这丛林广厦中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屋，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进入到窗明几净的公业学校读书，希望能给老婆买一件轻软的羽绒服……在这城里谋生的岁月中他被人嘲讽过，辱骂过，踢打过，进超市买东西被人当小偷搜过身，有一次乘坐公交车，有人冤他蹭脏了自己的衣服，往他脸上啐了唾沫……唉，穷苦的乡下人在某些城里人眼中好像就不是人呀，张泉山相信自己不会总这么穷苦下去，早晚有一天会抬头挺胸扬眉吐气地做人，他在努力工作，耐心等待着身上洒满朝霞光彩的一天，每当受到侮辱和损害，心上的伤口阵阵疼痛时他会唱响黄永林的这首歌，这首歌，他唱了一千遍一万遍了，每次唱起都会心潮澎湃，黄永林的歌是他灰暗生活中的一道霞光，一道支撑他走向美好明天的霞光。

二

张泉山一边往家走一边琢磨弄钱的办法，如实向老婆说明情况是万万不行的，唉声恳求肯定也无济于事，老婆因自己对黄歌星走火入魔般的崇拜早就怨气冲天，作为黄永林的超级粉丝，张泉山酷爱他的每一首歌，他把从牙缝中抠出来的钱犹毫不豫买下过黄永林出版了的所有的专辑磁带，和他的十几张光碟，为了听磁带，他购置了一台录音机，为了看光碟，他添置了一架DVD。一个月不舍得买一回肉的老婆气得要死，差点把他的机器扔进了灶火膛里，老婆到底没舍得毁坏机器，把他贴在墙上的一张张黄歌星千姿百态的画照撕成碎片，点成了烟火，张泉山首次出手扇了老婆一个耳光，老婆一夜三次把他踹下了床……张泉山眼泪汪汪，披衣挑灯，铺纸握笔，他要把满腹的委屈倾诉给无限崇敬的黄永林，告诉他自己老婆多么不善解人意，告诉他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艰难困苦，当然不仅告诉他心中的委屈，也要说一说对他的无限感激，因为有了他的歌声，自己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当然还要告诉他，那一年，那一天，那惊心动魄的一件事：茅厕里他听到两个小青年对黄永林的不恭之辞，马上严辞回击，言来语去发展成一场恶斗，从而失去了两颗门牙。他还告诉黄永林，自己家中的四面墙上满满当当贴了他四十二幅肖像，今天被老婆一扯而光，明天他还要重新贴上……信写好了，又经过一番打探，掌握到黄永林签约的天河文化公司的确切地址，信就发了出去，他知道歌星很忙，并不报人家给予回信的奢望，由于心里有许多许多话要讲，就一发不可收拾地一封一封地写下去，三年间已经给黄歌星寄出了三十六封信了，一腔肺腑，九曲回肠倾诉得淋漓尽致。

今天，心中的太阳，就要本来市演出了，机不可失呀！买票的钱可从哪些弄呢？编一个用钱的谎话吧，琢磨来琢磨去总也编不完整，看来只有来暗的了，偷偷摸摸的拿——来个先斩后奏……

当晚，熄灯上床后，老婆的呼噜响起来了，张泉山蹑手蹑脚在褥底下翻出了几张存折，想了想不知道密码，就又放了回去，又一阵翻腾，终于发现一笔现金，拿了二百多块，躺回到床板上等待天亮。

三

第二天上午，张泉山购票到手，欢喜快乐到街灯闪亮。该收摊回家的时候，心里不由地锣鼓乱敲。虽然有着一定的精神准备，迈进家门的那一刻，老婆的举动还是让他出了一身冷汗。老婆没有紧握擀面杖，也没有捏着扫帚把，而是拎着一瓶滴滴畏。老婆既没有怒目而视也没有河东狮吼，只是鼻子里喷出一股浊气，说：“拿我的钱出去泡小妞了吧？”泉山慌忙解释：“没，没有，哪能干那事？”老婆说：“那就是去泡老妞了？”泉山说：“哪，哪里。不可能的事呀。”老婆晃了晃手中的瓶子说：“不想过了就言语一声，我就先走了。”泉山使袖口抹抹额上的汗说：“我招，我招，我什么都告诉你，那二百块钱是我拿了，拿去买了张戏票。”老婆冷笑一下说：“戏票？怕是床票吧。有这么贵的戏票？”泉山说：“什么床票呀，瞎猜忌啥呀，这不，票在这儿呢，你看是啥票。”老婆斜眼瞅一下说：“有这么贵的戏票？”泉山说：“大腕歌星的演唱会，能不贵?”紧接着又补充一句，“我是冲着那个男星黄永林去的，没别有意思。”老婆的情绪没有丝毫缓和，说：“那个姓黄的是你爹是你爷呀？喝西北风也想着他的歌？”泉山说：“你看别人家的男人，喝酒的喝酒，抽烟的抽烟。耍牌的耍牌，我就这么个听歌的爱好，你也得给点空间。”老婆说：“听歌，能听饱了你？多少地儿等钱用呢，家里买个啥不是一毛一毛的抠，一分一分的省，你倒好，听那么个烂歌一下子捅出去二百多块，你疯了呀你！赶紧把票给我退了去！”泉山言塞语堵，过了会说：“其实买这票我也是为了咱家的生意。你想呀，老刘家的糖葫芦为啥卖得那么好？”老婆想了想，没吱声。泉山说：“他还不是沾电视台那两个名嘴的光？不知咋趋合着跟人家照了两张像，贴在那玻璃橱上，他那糖葫芦就成了名人美食了。咱也得想想法呀。”老婆瞠着眼睛，弄不清老公葫芦里装的哪种药，泉山说：“我也要借这次机会让黄永林尝尝咱家的糖葫芦，再跟他合个影，在咱的玻璃橱上挂起来，哈哈，那就不是这点收入了。”老婆将信将疑：“你能有那本事?”泉山胸有成竹道：“没问题。你等着瞧。”老婆把手里的滴滴畏瓶子在墙跟撂稳说：“你要是骗俺，俺可跟你没完。”泉山说：“你就等着看好吧。”

四

张泉山心旌摇动地等到了晚上七点。剧场门一开，他就钻了进去。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竖得挺挺的，心中圣洁的偶像一出场他立即给予热烈的掌声。黄歌星气宇轩昂，风度翩翩，歌喉一展，全场欢腾。黄永林今天唱的是《把爱献你》歌词大意是：相知你我多往来，天涯海角充满爱，人间没有贵与贱，平等互助真情在……张泉山听着很感动，正因为生活中饱尝了人情冷漠，深刻体会了由于贫贱遭受的种种欺凌，才格外喜欢黄永林的这首充满幻想的歌。他本是后排座位，却饱含热泪身不由己地蹿到了前排，被工作人员扯回了原位。他想，自己没有喜欢错人，他是人间大爱的传播者，自己的知已，自己的朋友！

其他歌手的演出张泉山没心思仔细品味，满脑子想着在演唱会结束之后如何迅速地冲到黄永林身边，把三串红通通亮晶晶冰糖葫芦递到他的手里，然后，然后站他的身边，请记者给照张合影，他当然首先要向黄永林自报家门，他一定记得那三十六封深情脉脉的信件，因此也一定会答应自己的请求。照像的想法多半为了回应老婆，拿他招徕生意的作法实在有些不太厚道，唉，那女人寻死觅活的，不得不对付一下呀……

演唱会临近结束，张泉山出了剧场，到舞台后门等候。演出终于落幕，黄永林等歌星步出剧场，张泉山奋力冲破保安的拦阻，把高举着的三串精心制作的冰糖葫芦递到黄歌星面前，歌星愣了，张泉山高喊：“我是张泉山，给你写过三十六封信的。”黄永林嫌恶地拧了拧眉头，手一挥，三枝糖葫芦落到地上。张泉山一下傻了。

五

移动着沉重的脚步，张泉山走回家来。老婆问：“像照了？”他瞅瞅墙角的滴滴畏，赶忙点了点头。老婆说：“啥时取回来？”他说：“人家那是数码的机子，制作得五六天。”老婆脸上有了笑模样，说：“你还真有本事。这下糖葫芦就好卖了。”泉山苦苦一笑。月高夜静，张泉山辗转在床，他弄不明白，歌儿唱得那么动人的黄永林对自己怎么会这么一种态度，不是“人间没有贵与贱么”不是说“天涯海角充满爱么？”怎么会这么趾高气扬，目中无人？怎么连一点点人间真情也没有？偶像污损，圣台崩裂，张泉山只觉得满世界星光黯淡，阴风惨惨。自己还经得起伤害，老婆那里可经不起了呀，怎么办呢？

考虑了大半宿，总算有了个应急的办法。第二天，张泉山跑到一家照相馆，把印着黄永林形像的几张印刷品和自己的两张照片以及三枝亮晶晶的冰糖葫芦一起交给电脑操作人员，出重金让他给合成出一张三位一体的照片，对于现代技术来说这是小菜一碟，一个来小时，与自己黄歌星合成的大幅照片就诞生了，黄歌星笑迷迷地叼着一只冰糖红果，效果极佳。张泉山把照片捧回了家，老婆一看连声说好，说这下咱的葫芦好卖了，说张泉山呀张泉山，你真行，对这家伙可没白崇拜。说完就把合影贴到了糖葫芦车的玻璃窗上，左右一看还真光彩照人的。

第二天一早，张泉山推着三轮车上了道，他的肺管子像塌方的隧道填满了石头子，堵堵的。自个对黄歌星爱得死去活来，人家对自己不用正眼夹一下，不公平呀。痛苦使人思索，思索叫人觉悟，渐渐地他理出了头绪：自己的身份太卑微太低下了，跟黄歌星那样的人是平等不起来的，歌词里的爱呀爱原本是飘浮在云朵间的幻影，云消了，雾散了，偶像变成块石头砸到脚面了上，虽然很疼很疼，倒是把人给砸醒了。

出了胡同口，张泉山把那张大彩照从玻璃窗上卸下来，他想，人已经很穷了，志如果也穷了，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晚上回到家，老婆问：“今天的生意可好？”他什么也没说，把贴在墙壁上的四十二张黄歌手的印刷照一张张摘下，一张张塞进炉膛，火光把老婆那张目瞪口呆的脸映得通红。

载《短篇小说》2009、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