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保定府的勾腿子
邢卓
——有话是: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勾腿子
一
麻皱儿是我的学生,是我们三十七中所有老师的学生。
那年麻皱儿进校读初一,我是他的班主任,是他最直接的老师。
麻皱儿不是好学生,读书不用功,纪律不遵守,跟老师总是嘻皮笑脸的。麻皱儿跟老师嘻皮笑脸,跟班里同学也嘻迷嘻迷,这是表象,骨子里可有股子冷气。这小子骨瘦嶙峋,破旧的衣裳架在身上总显得肥肥大大,衣裳不是他穿旧的,他上头有个哥,穿小了的衣裳他捡着。
麻皱儿这付架子经不住三级风,可发起威来班里没人能挡得住,个儿头大的身材壮的都不敢跟他作拼斗,这小子亡命,另外,还有个在摔跤舘当教练的叔。
麻皱儿放了学爱往他叔叔那跑。跤舘里,耳濡目染,摸爬滚打,对源远流长的保定府摔跤套路渐有领悟,也确实有了些腿上功夫,走起路来便扬脖挺胸,以勾腿子自诩,见长了惹是生非的脾气。
麻皱儿是只好斗的公鸡,高年级的同学也不被他放在眼里,对老师却从来不使性子子,犯了错,任打任罚,只嘻迷嘻迷地跟你贫跟你耍。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对班里任何兴风作浪者都毫不留情,麻皱儿没少挨我的克,他的自由散漫却没有多少改正,他被我列入不可救药范畴。
有一回,上英语课,老师是刚从师院毕业不久的女士,叫麻皱儿回答一个讲了好多遍极简单的问题,这小子竟然答不上来,老师挺生气,站在那儿的麻皱儿却没事似地对着笑他的同学嘻迷嘻迷。老师让他严肃点,他却因某同学的笑里有嘲弄意味,恼羞成怒,离开座位朝那个同学伸脚勾去,课堂大乱,年轻的英语老师无法控制秩序,气得掉头离了教室,回到年级组来,眼泪汪汪向我告状。我的班里出现这情况于我面子大伤,事又出在屡教不改的麻皱儿身上,怒火中烧,这时下课放学的铃声响了起来,我把麻皱儿拎到办公室,一通狠训,麻皱儿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儿,我连问三声,以后改不改,他却若无其事一声不吭,气得我头脑昏胀,当胸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打得不轻--过后也很有些后悔;呲牙咧嘴的麻皱儿又被我罚了会站,才放他回家。
下午麻皱儿没来上课,傍黑学校快放学时,麻皱儿的母亲带着麻皱儿到学校来了,往校领导那里告英语老师的状,说那老师刁难孩子,还向班主任说孩子的不是,遭了班主任的打。麻皱儿回家饭也吃不下,直说胸口疼。校长先把我找去,问情况,当然对我是一通狠批,在这儿我是第一次见到麻皱儿的母亲, 年纪比一般这个年级学生的家长大许多,四十好几了吧,模样也像麻皱儿似的干枯瘪瘦,一脸的菜色,一看就知道是深受苦难的。头儿批评我,麻皱儿的母亲就赶忙说,这事儿不怨邢老师,邢老师一贯对工作认真负责,孩子有错打几下也是应该的,只是那教英语的不该谎报军情。这位母亲的复杂心情我晓得,她是心疼孩子,可又不愿得罪我这个在孩子口中反映一直不错的班主任,就迁怒于英语老师了。随后校头把英语老师叫去,讲了学生家长的报告,小老师觉得委屈,在校头那儿哭了一通鼻子。麻皱儿的母亲也并不要求什么,见到小老师满面泪痕的,心就软了,掉过头对不争气的儿子一番声悲厉色的遣责,我送母子俩走出学校门口,掏出五十块钱递给母亲,说给孩子看看去。母亲摇摇头不肯收,我非让她拿着,她也是坚决不接,说,打两下也坏不了事的,也是为孩子好,这孩子往后还得靠老师严加管教,说,麻皱儿从小没了父亲,他哥身有残疾,俺自个儿街边摆个小摊卖菜,拉扯着他们兄弟二人,一天累到晚也顾不上教育孩子,让他们学坏了,请老师一定尽心,别纵了他,说着眼泪就禁不住刷刷往下淌,淌得我的心里也酸溜溜的,打这儿我才知道麻皱儿的家庭是怎样的一种情况,我这个班主任当得好粗心呀!
麻皱儿并没有因为母亲的拳拳之心而加强自我约束,他的散漫的作风真到了朽木难雕的地步。由于我知道了他的艰难家境,对他的态度有所温和,他调皮的本性就更有所膨胀,有一回学校组织师生学农--去郊区帮助农民收割麦子,各班级划分了任务,热火朝天比着干,麻皱儿却歇歇停停,还挑逗别的同学玩摔跤,损害了集体荣誉,我疾颜厉色批评他,这小子嬉皮笑脸全当耳旁风,当他第三次捧着搪瓷杯到老乡担来的水桶边开舀绿豆汤时,我忍无可忍,奔了上去,从他手中夺过杯子,朝着垄间抽水机房前的水泥蓄水池狠狠摔去,搪瓷杯蹦了瓷,瘪了。这一下麻皱儿蔫了,脑袋耷拉下来,眼皮一翻一翻的,没呈现嘻迷嘻迷的样子。我说,赶紧干活去!麻皱儿遵命之前俯身去拾那已经不成形状的茶缸,把这件残物端在眼前摸挲了一会,才怏怏地往麦垅里去,我这是第一回见到挨了批评的麻皱儿成个没气的皮球,他后半程老实得没有一句话,看来真是伤心了,我知道他心伤在何处,一个搪瓷杯要好几块钱呢,他是绝对没有这份资金支应过母亲去的。
尽管晓得他心头之痛,我却没有缓解之举,对这样的孩子不值得同情可怜,不能善待迁就,叫他跟他娘交代去吧。
麻皱儿没敢跟他妈说这档子事儿,可他妈见没了这只茶缸一定要问,开头麻皱儿想说不当心丢了,又怕妈心疼埋怨,就说借给同学用着。话一出口就不好改了,可茶缸总拿不回家,他妈就不依饶,麻皱儿犯了大愁,心事重重,嘻迷嘻迷的神气好久未呈现了;想把实情告诉给妈,话怎么出口呢?妈的心都为自己操碎了呀,麻皱儿不敢往妈的血口上抹盐了。
这天,天黑了好久之后,她的母亲突然找到了学校来--我住在校园内的单身宿舍,母亲问麻皱儿的在处,我说,下午五点就放学了,他没回家?母亲就显出急仓仓的样子。我说,麻皱儿他会不会去了他叔那?母亲说,去摔跤舘找过了,没在那。我想不出他还会去什么地方,先安慰母亲,然后动身到麻皱儿可能会去的地儿寻找,为扩大范围面积,母亲和我分头而去。
瞎里懵懂地走了好多处--实在分析不出麻皱儿该在哪里,又懵里懵懂来到了火车站广场,嘿,在此竟一眼瞅见了麻皱儿,这小子正用那秫秸样的瘦弱之身,顶扛着一个大大鼓鼓的旅行包,脑袋大辐度斜着,大包的一半份量是被他的耳朵和脸颊顶着的。
我不合时宜地叫了一他声,麻皱儿嗤愣一下掉转头,趔趄了一下,差点来个大马趴。我说,慢点慢点。上前扶稳了他,又说,你这是干啥?麻皱儿没言声,紧两步,跟着前侧一个肥胖妇人往检票口来,在不长的队列后边站下,麻皱儿卸了大包,抬胳膊抹头上的汗,同时眼巴巴瞅望着那也在用白手帕擦头上油汗的胖妇人,擦过汗的胖妇人收了手帕,晃动大头,一言不发地东张西望看景致--麻皱儿根本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麻皱儿。
我说,麻皱儿你在这学雷锋呢?
麻皱儿眨巴着小眼睛,瞄瞄我,瞄瞄胖妇人。
检票口骚动,人们拎行李往里进。胖妇人一手一个包,拖着走进去,头都没回一下。麻皱儿脸上才有一层阴云游过。
我说,麻皱儿,你不上学不回家,你妈找你急得横蹦,你跑这儿找消遣来啦。这话说完,我也有些后悔,过重了。他哪是来消闲,挣钱来了。
我说,这儿能挣钱?回去吧。
麻皱儿不动,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说,刚挣的。
我说,得啦,茶缸老师给你买。
麻皱儿还不动。
我说,你妈都急坏啦,快回去!给你十块钱,买茶缺缸去。
麻皱儿不接,说,茶缸钱早够了。
我说那你还呆在这儿干嘛。
他说,我得给我妈买个遮阳帽。
我说,天都这么晚了……
他说,明儿上。我得给我妈买遮阳帽,她整天太阳底下晒着,要晒坏啦。
我的鼻尖突然酸了一下,把他搂在了怀里,说,麻皱儿,你妈的帽子老师给买。
他说,我买,我买的,俺妈高兴。
我说,你要心疼你妈,就该好好读书,
他说,我得学会挣钱,养活我妈。
这天,是我把麻皱儿送回家的,母亲见到他又气又恨,上来要打,我说,大妈您别这样,麻皱儿他……
摔杯子的事儿我没敢直说,怕母亲愤怨麻皱儿,说那茶杯是被同学弄丢了,麻皱儿想挣点钱买个新的,也没说遮阳帽的事,怕母亲听了心酸。
母亲说,俺这个儿子太让老师你费心了。他不爱学习,俺没文化,也不知该咋管教他。
我说,麻皱儿其实挺聪明的,就是学习上太松散了,听讲不专心,课外作业完成得也不好。他练摔跤占用的时间不少,能不能控制控制他?
母亲说,俺知道这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前年暑季的一天,城郊有大集,俺早早去出摊,另有一家卖菜的父儿俩,楞说俺占了他的地盘,撵俺走,俺跟他们说理,他们就上来夺秤,俺跟他们抢,菜散了一地,俺也让他们给搡倒在地,脸上背上蹭出了血。狼狈地回了家,麻皱儿问咋回事,听俺一说就急了,拿跟棍子就要去跟人家拼命,俺拦了他,说,你这么小能打过人家?过去还不是挨揍?他不言声了。晚上他给俺后背抹药,边抹边哭,俺说,破层皮,没啥事,过两天就好了。他眼泪汪汪,说,妈,我得练武术学摔跤,往后谁也不能再欺负你,谁欺负你我跟他们没完!这以后他就去了他表叔的摔跤舘,有空就去,弄的也是一身伤一身伤的。
回学校的路上,我心情颠簸难以平静,想到火车站麻皱儿扛包的那幕情景,想到摇头晃脑的胖娘们儿那冷漠无情的德性,想到麻皱儿母亲的凄凄戚戚的讲述,不禁百味杂陈。
麻皱儿没有好好读书,混到初三,成绩是倒数几名,高中自然是考不上的,教过他的老师都对他不存好印象,说麻皱儿这小子这辈子算是废了,在这竞争时代文化水儿浅成这样,还会有什么出息。
麻皱儿出校门不久,我也离开学校,调到文联的杂志社当编辑了。所在城市虽然不大,但碰一回面也并不容易,各忙各的事,对麻皱儿这个没出息的名字渐渐地也快要淡忘了。
二
大概是过了两三年吧,有一天我骑车到城东办事,在街上穿行时突然被人“邢老师”地喊了一嗓。寻声一看,是麻皱儿在叫。麻皱儿在路边支了个修自行车的摊儿,凄凄寒风中搓着油吃麻花的手。我下了车,到他跟前,说老没见了,在这儿练摊哪。麻皱儿嘻迷嘻迷笑着,摸出一支烟卷递给我。我说,怎么样,活儿还可以吧。麻皱儿说,马马虎虎。我吸烟的当儿,他把我的车搬到了马路牙子上,说老师你这辆车也够呛了,前轱辘都聋成这样儿啦,该收拾收拾啦。我说,将就骑。麻皱说,这多费劲儿。说着就扳子钳子的上起手来。我反正也没急事儿,就让他修,麻皱儿就把这车大卸八块,前轮后轴换珠抹油的好一通忙乎,一边忙一边跟我拉呱,问这个老师那个老师的情况,这个同学那个同学的处境,我也回答不上多少,他让我见着熟人朋友告诉他们谁的车该拾掇了就到这儿来。我口上应着,心说,得了吧,干您这行的遍街皆是,谁舍近求远瞎费时。
车鼓捣好了,我从衣兜里掏钱,麻皱儿说,干嘛?我抽出两张十元的票子,他那眼珠往起一吊,说,邢老师,您这是……看不起我?我说,大冷的天儿,忙乎了这么一大阵儿。麻皱儿说,我缺这十块八块?我说,也是挺不容易的。麻皱儿口气里带出真诚的不悦,值得?我不好再说什么,想,这小子还真有点良心。蹬车上了路,轮子真轻快了许多。
这次见面之后,又有两三年没再见过麻皱儿,后来一个跟麻皱儿有些联系的学生来看我,谈到麻皱儿,他说:“麻皱儿这儿会发财了。”
我说:“就凭那修车摊儿?”
学生说:“那修车摊早就撤了,现在干的是大买卖。”
我说:“他能干什么大买卖?”
学生说:“弄了辆中巴车跑长途客运。”
我说:“一辆中巴旧的也得好几万,他有这么多钱?”
学生说:“跟人家合股干呢,他没出钱。”
我将信将疑:“有这便宜事?不出钱算什么合股,给人家当帮手呢吧。那能发什么财?”
学生说:“是合股,肯定的。跑的是本市到省城的线儿。您不知道,跑客运也不是说干就干的,争到条线儿也不容易。他们那车的站点在火车站广场,好地势,车辆不少,一辆跟着一辆,拉客抢生意竞争也十分厉害,车主免不了明争暗斗,要没点势力,是干不了的。”
我越听越糊涂。
学生说:“这叫抢码头,要占定一块地盘没点拼打精神是不行的。”
我说:“麻皱儿能行?”
学生说:“麻皱儿现在可不是等闲之辈,也是有名的顽主呢。在那帮胡打乱闹的小混儿混儿里,一提城东麻皱儿没敢言声的。”
接着学生向我念叨了这两年发生在麻皱儿身上的传奇故事。
麻皱儿在摆修车摊的时候,一天傍黑儿,一个二十浪当岁身高腿粗匪里匪气的小青年推着辆走不动了的山地车来理修。这小子走后,麻皱儿发现他付给的纸币中一张十元的票子是假钞。过了几天,麻皱儿见到了在马路上驰车的此人,把他唤了过来。小青年说,什么事儿?麻皱儿说,那天你在这儿换带,给的一张十块的票子是假的。小青年说,不可能,我什么时候给过假钱?麻皱儿说,没错,就这张,你自己看是不是假的?小青年说,这张票子是我给的?麻皱儿说,没错,就是你那天给的。小青年说,我没给过假票。这东西我也没处弄去呀。麻皱儿说,十块钱,也扯淡的事儿,老大不小的人了别这么干。小青年说,你妈X,老子干什么啦?麻皱儿说,你妈X,怎么张口骂人呀!小青年说,你妈X,骂你了!麻皱儿说,你小子怎么这么少教养!小青年说,你他妈的才少教养!麻皱儿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小青年说,没见过?回家瞅你爹去!麻皱儿说,你爹就这样?小青年说,你爹才这样呢。麻皱儿说,滚你的吧,别跟你爹耍啦。小青年说,操你妈,抽你兔嵬子。说着扑上来冷不防给了麻皱儿一拳头。麻皱儿急了,骂着,我日你姥姥!右脚一抬,来了个兔子蹬鹰,小青年打了个趔趄,从麻皱儿的摊位工具箱抄了个铁扳子,挥舞着再次扑上前来,麻皱儿不慌不忙身子一闪,抓其脖领,送出去一个抹脖踢,小地痞翻倒在地。麻皱儿双手叉腰稳稳地原地站着,小痞子爬起来朝麻皱儿耍了个扫镗腿,麻皱儿趁势赏他一个麻花绊,小痞子又坐在了地上,麻皱儿说,还不快滚!小痞子掸掸身上的土,拧着脖子说,你小子等着,我找我大哥收拾你!麻皱儿一摆手,滚你的吧!
当晚,麻皱儿正准备收摊,呼啦啦围过来几个年轻人。为首的缩脖青年说:“你把我兄弟打了,你说咋办吧。”麻皱儿一看这阵势,感到不妙,退后几步。缩脖说:“跪地上磕俩头,再掏200块钱就算没这事儿了。”麻皱儿绷着脸没言声。“咋着,不服是不是,知道老子是谁吗?城西陈六儿没听说过?”麻皱儿混个体日子,少不了应付些拳争脚斗的罗嗦事儿,也结识了几个哥们儿弟兄,陈六儿这个名字他还真听说过,城西一带不可一势的痞子。可麻皱儿生来就没怕过谁,也不认可什么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古训,直肠子一根,没理欺负人不行,管你什么陈六儿,陈七儿,绝对不服你这口气,这黄连苦胆的日子过不过也没啥劲,不在惜这条小命,就也拉开了玩命的架势。
陈六儿报出大号,以为能震住对手,谁想麻皱儿根本不买账,陈六儿直纳罕,这么个骨枯肉瘦的家伙怎么会有如此悍勇之气,看来非得动真格的了,手一挥,说了声,给我揍服他!一个胳膊上纹着青龙的小子首当其冲,挥拳照麻皱儿面目打来,麻皱儿一闪身,脚下使了个镰刀勾,纹身小子啪地摔了个嘴啃泥。立马有个长发盖头的青年来搂麻皱儿的腰,麻皱儿弯腰一个抱提甩,那家伙便仰面朝天地躺在了马路牙子上。再上来的一个好像有点功夫,朝麻皱儿亮了个黑豹掏心,麻皱儿手脚并用一撕一崩一捅一弹拧将其骑缠胯下,陈六儿一看情形不妙,野性大发,抄起摊位边的榆木板凳凶狠地向麻皱儿的后脑勺猛然一击,麻皱儿眼冒金花,应声倒地时,四肢瘫软,一时半会翻不起身来。陈六儿踢了麻皱一脚,问:“你小子服不服?”躺在地的麻皱儿说:“我日你姥姥!”陈六儿踹他一脚,“再骂!”麻皱儿骂,“日你八辈祖宗!”陈六儿也不再踢了,他见过场面,知道遇上硬茬子了,这种人,折了筋骨也瘪不气囊了。见好就收吧。于是扔了句,“今儿不跟你耽误工夫了,改天再来收拾你!”率众匆匆而去了。
麻皱儿伤得不轻,脸蛋紫胀,左眼乌青,头上冒血,晕突突的。麻皱儿靠墙坐着,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勉强起身,就收摊回家了。这回自个儿可是没招谁惹谁,完完全全是被人欺负了,这口气咽不下去。有话是有仇不报非君子,麻皱儿不能做了小人。还有话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麻皱儿不屑这缄言。十年,扯他妈蛋吧!这仇马上就得报。
麻皱儿躺了两天,腿脚又灵活了,怀里揣了把斧子就往西城来。陈六儿名声大,好打听,知道这小子开着个服装店,东问西问就找到了陈六儿开的铺子。这时已是星光满天了。进去找陈六儿,服务员告诉说没在,可能在家呢吧。麻皱儿谎称是陈六儿的朋友,问清了他的住址立马前来。陈六儿没在家,屋里黑着灯。麻皱儿等了好大一会儿,不见人归,不耐烦了,就到外面遛达,在一家小食店吃了夜宵,再到陈六儿家从楼下往上看,灯亮着,就钻进楼洞,上到二楼,拽陈六儿的门,门有两层,外面是防盗的铁门。拽不开,气血冲头地大力拍,里面问,谁呀?麻皱儿说,是我,开门!里面说,你是谁?麻皱说,是你爹。门开了,陈六儿的脑袋露了出来。一见是麻皱儿,城西混儿混儿竟有些发慌。麻皱儿说,哥们儿今儿会你来了,你小子不是横吗,今儿叫你横到底。陈六儿说,本人今天累啦,没工夫跟你会。麻皱儿说,少他妈废话,把门打开。陈六儿说,没工夫。说完门儿也砰地关了。麻皱儿就拔出了斧子,邦邦邦往门上砸。陈六儿又开门探头,一见麻皱儿手里的家伙和他那铁青的面色,知道来者不善。赶忙缩回屋,朝外打了个电话。麻皱儿一边砸门,一边破口大骂,引来了不少邻居,有劝麻皱儿的,说,深更半夜的,有话明天说。麻皱儿说,非得今天跟他见个高低。有话是横的怕不要命的,陈六儿真草鸡了,龟缩着不敢出来。过了会儿,楼梯口出现几个小玩闹儿,陈六儿一伙的,骂骂咧咧,想跟麻皱儿动手。麻皱儿斧头一抬,说,谁他妈上!几个小子都怯了步,有识时务者,说,别这样,有话好说嘛。陈六儿知道来了援兵,又开了木门,把一伙的让进去一个。过了会儿,进去的那个露面说,进来谈吧。麻皱儿就进了屋。陈六儿敬上一支烟,说,老哥息怒,老哥息怒。麻皱儿说,息你妈那巴子的怒,今儿咱俩活一个。把斧子拍在桌上,说,你先砍还是我先砍。陈六儿的同伙说,这是干嘛,没这必要吧。陈六儿说,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大哥了,给你陪不是。明儿贵豪大酒店,小弟作东赔罪。麻皱儿说,少来这一套,动手吧。陈六儿的同伙围着他一齐说,何必呢,大哥英雄好汉,交个朋友吧。话说到这步,麻皱儿也就觉得不好动手了,弱将面前难称勇呀,气也就泄了不少。这晚,陈六儿的这帮弟兄,把麻皱儿哄了个腾云驾雾,非要跟麻皱儿结拜子,说在这世上混都不容易,彼此该有个照应。说,麻老哥--论实际的年龄 麻皱儿比他们中间最大的还小俩月--如此英雄,干那么个小摊也太窝得慌,大家一块谋大事儿吧。麻皱儿不知不觉就入了围。
这一仗于麻皱儿来说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得,可在混儿混儿圈里却引起巨大反响。一个一身排骨的主儿竟敢向堂堂陈六儿叫板,勇呀。真是一条好汉呀。陈六儿敬重的主儿,大家都得敬着呀。往后都是一条道上的啦!
麻皱儿自己也没料到这一折腾,把自个儿往后的命运给改变了。这帮混儿混儿造化可是不小呢,能办不少大事呢!麻皱儿也算命好,碰上陈六了;跟普通人打上一百场架、缺了胳膊断了腿儿、甚至蹲了班房也不一定能混到这份儿上,这叫一锤定乾坤。往后全有了!
名声是无形资本,麻皱儿有资本了,修自行车的烂活儿孙子才干。改行了。有个熟人想跑长途客运,苦于无力对付其他一些骄横的车主和活动在车站一带以滋事生非为业的一帮小渣滓们,现在把麻皱儿请了来,算一股,地霸们也就不作滋扰,麻皱儿也不光卖名声,亲自跟着跑车,道儿上碰上个土匪路霸什么的,他亮亮牌号或是套套路子,大多能对付过去,真有情况,动真格的麻皱儿也不草鸡,常客都知道坐他的车安全,生意也就格外好。
麻皱儿的确是阔了,有人看见他胯下一辆豪华本田大摩托在宽街大道上驰骋,车上带着个妙龄女郎,女郎明眸皓齿面姣体媚,风姿比那瘦小干枯的麻皱儿强上几百倍。看着不般配?大街上瞅瞅吧,这样的情况很普遍,鲜花插在粪上才茁壮!
麻皱儿阔了,有人看见他手持信用卡腰别大哥大证券交易所商楼大酒厦里出来入去。可也有人说他那大哥大是假的,摩托车是借的,妙龄女郎是租的,不管那阔是真是假,这麻皱儿翻来倒去也就是个麻皱儿,乌鸡变不成彩凤凰,在他老师们的眼里永远是灰不溜秋的那个样儿。没人戴见他!
三
我原来所在学校的张玉平教师跟我关系很密。这天听说他患病住院了,赶紧跑去看他。
张老师五十来岁,心脏一直不怎么健康,这回又出了毛病,医生说问题不大,得宽心治疗。而老张是内向性格,思维细密,遇事好嘀咕,不达观。
我说:“老毛病怎么就又犯了。”
他苦笑一下,神色黯然。
我说:“治病精神作用很重要,三分治,七分养,思想包袱首先得卸下。”
张老师说:“道理也懂,可心里就是清静不了。”
我说:“有不顺心的事儿?”
他说:“是。”
我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他叹了口气,对我讲起来。
半年前,有个多年不见的老相识的突然跑来找他,先扯了些自己生意上的事,尔后提出借点钱用。张老师生活清贫,夫人所在工厂早已发不出薪金,两个孩子一个在读书,一个要结婚,他只凭死工资过日子,没半点外块来路,吃饭穿衣都紧张,家里电视还是一架旧黑白,冰箱一直想置办一台,却始终没下了决心。朋友说,这钱就是临时应个急,生意挺不错的,刚给东北发出二十万元的货,现在去收款,回来马上能还,顶多用十五天。张老师犯犹豫,朋友把话题往别处拐,说,自己公司办公室还缺个看电话的,大嫂(指张老师的夫人)正没事儿,可以去帮忙,待遇优厚。张老师不知是因此动了心,还是情面难却,说今儿天晚了,银行也下班了,明天上午取三千块,再来拿吧。朋友连连道谢,说明天自己有事,差儿子来取,半月之内一定连利息一同还来。钱借出,一个月过去,此人并不露面,两个月了仍然没有消息。张老师有些急,按照朋友留的电话号码把电话打过去,空号一个。这下老张可有点坐不住了,开始寻找此人,所谓公司完全“皮包”性质,好不容易找到他的家,朋友皮笑肉不笑,说东北那笔钱没要回来,现在是分文没有。老张急也没用,说给打个限期还钱的条吧。朋友说,有那必要?老张说,怎么没必要?打吧。朋友说,别麻烦了,过几天钱给你送去就是了。老师也勉强不了,退回家来。心里已是乱草丛生了。
十几个“几天”等过去,欠债人踪影不见。张老师冒酷暑又上了那人家门,朋友明明在家,雷似的鼾声听得真切,可那黑铁塔似的儿子楞说他爸不在。老张有点火,脸色就不大好看,说,不在就跟你说,那钱快还我吧。黑铁塔说,谁该你钱了?老张说,你说谁呀。黑铁塔眉梢一翘:我哪知道谁呀。老张觉出情况不好,说,叫你爸出来。黑铁塔在门口横着身子:我爸不在家。张老师说,我进去看看。黑铁塔脸儿一麻擦:说没在就没在,看什么!老张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是你借钱的时候啦。黑铁塔说,话说明白点,谁借你钱啦。老张一瞅,耍不值了,说,好,好,你爹回来,我找他!心里窝股火,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睡不稳吃不香,三天两头往那朋友家颠儿,终于把朋友堵在了院里。朋友说,那钱是我儿子用了,您找他要吧。老张说,你这不是耍吗?算啦,利息我也不要了,光把本金给我就行了。朋友说,谁耍呀,我又没从你手里拿钱。我还不着!老张也急了:我就找你要。给不给吧。朋友说,没的给!老张说,那我就法院告你了。朋友说,随便。我反正一分钱没你拿的,我儿子拿没拿我不知道。老张也认清此人真面目了,不再跟他费口舌,转回家来,细一琢磨,这状还没法告,没凭据呀,当初太轻信人了,连个条子也没让打。就发愁上火,旧有的心脏毛病便发作了起来。
听了张老师的讲述,我也感到十分气愤,很为老张抱不平。这是什么事儿呀,有些人的脸皮真比城墙拐弯还厚,这年头此类厚皮者越来越多,真不知怎么搞得,人们都跟疯了似地见钱眼珠子就充血。
我说:“社会上这种事儿不少,都知道,咱们怎么也上这当。”
老张说:“当时真是一点戒心也没有呀。谁能想得到呀。”
我说:“现在有些人专捡朋友坑,生人不容易得逞呀。”
老张说:“说什么也没用了,防不胜防。当时真要不借给他,自己心里也不安稳,借给了,就这下场。”
我说:“能不能想办法弄个证据?”
老张说:“不好弄啊。”
我说:“字条不好打,挂个电话,给他录个音也行。”
老张说:“人家生意场上混了十几年了,哪会轻易上当。”
我说:“想想别的办法。你不是有个学生在法院当庭长呢么?让他去帮助取个证不行?”
老张说:“这主意我想了,那学生叫王锋,找他去了,表面上还算热情,也说可以想想办法,却不动真劲儿。现在的人心不像过去,谁把咱没权没势的教书匠当回事儿。在咱身上无利可图啊。”
我心里一阵凄凉,不知该怎样安慰他。过了会说:“就当这三千块丢了,别想它了,我单位老李新买了辆摩托车一万多块,没骑几天就让人给捎走了,也没辙,认倒霉吧。人生在世什么事都可能遇到,凡事得想开了,把身体保重了,钱是身外之物,现在这医药费也高得吓人,还得自个儿垫着……破财免灾……”
老张的眼里悲云密布,营养不良的脸上一副痛苦万分的情色。这三千块于某些人来说不过一顿饭钱,对老张可是浸着滴滴血汁的呀。他对我说过,在物价如此高昂时期他家人均每月伙食费严格控制在一百元之内,一百元,快是吃糠咽菜的水平了。那坑人的小子真可恶,是在蚊子腿上刳肉,燕子口里夺泥呀!
沉默无语着。我绞动脑汁无适当言辞,只是说:“好人难当,以后别当好人。”
张老师苦涩一笑。
我说:“这种流氓无赖欠揍!不行跟他来点硬的。”
张老师又是一下苦笑:“咱哪是那种人?”
也是。张老师不是那种人,儿女们也都不是。
我突然灵犀一动:“不行找找麻皱儿。”
“麻皱儿?”张老师一时不知说的是谁。虽然他以前教过他生物。
“对麻皱儿。咱校过去的学生。不记得了?”
张老师象是梦游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他在做什么?公检法部门的?”
我说:“干个体呢。不过这小子可能有办法。”
老张说:“什么办法?”
我说:“黑对黑。麻皱儿要肯出头,没准还真能解决问题。叫麻皱儿找那小子去。”
老张摇摇头:“坑我的那人有三个壮儿子呢。”
我说:“人多,没理也心虚,可以跟麻皱儿说说。”
老张疑疑怔怔:“这能成?要是那家人硬不认账,再打闹起来……”
我说:“让麻皱儿看着处理,有时来点横的还真管用。”
张老师仍是犹犹豫豫。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说:“这事您甭管了,我找麻皱儿,出了问题跟您也没关系。”
“能没关系吗?”
“您只是把别人欠您钱的事跟我说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老张说:“合适?”
我说:“没什么不合适,咱们这关系。”
老张说:“麻皱儿肯动?”
我说:“找他试试看,不动,就当没这回事儿。”
老张也是别无良策,说:“你安排吧!”
四
跟麻皱儿一直没有联系,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混事儿。通过其他学生弄清了他的电话号码,把电话打到他那里,人很快就颠颠地来了。
“嘛事儿?”麻皱儿见面就问。
“听说你干得不错。”我不急于趋赴目的。
“瞎干呗。”麻皱儿好象稳重了许多。
我说:“你现在倒是挺有些名声呢。”
麻皱儿嘻迷一笑:“邢老师别拿我开心了,我有啥名声。”
我说:“你妈身体还好?”
他说:“还行。”
绕了些外围闲话之后,切入正题。我说:“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麻皱儿说:“什么事儿您就吩咐。”
我说:“咱校张玉平老师知道吧。”
麻皱儿说:“张老师,教过我们生物。”
我说:“他最近有点难事,得让你出出头帮助解决解决。”
麻皱儿说:“啥事呀,我能解决什么。”
我说:“你帮不帮忙吧?”
麻皱儿说:“只要我能帮一定帮。”
我就把张老师受骗的事儿讲述出来。也说了对他的要求。
麻皱儿沉了半刻,说:“邢老师,这要是您的事儿,没的说,张老师,我跟他没交情。”
我说:“张老师是不是你的老师?”
麻皱儿不言声。
我说:“这就是我的事儿,你管不管吧?”
麻皱儿眉梢一弹:“有您这话,我去找那小子!”
我说:“也没个证据,那家人要是耍横呢?”
麻皱儿说:“他敢!”
我说:“人家有三个弟兄。对付得了?”
麻皱儿说:“去他妈吧,十个也扯鸡八旦!”
我说:“去也就是吓唬吓唬,真要是硬不给,也就算啦。千万别动干戈。”
麻皱儿说:“把地址给我,今晚我就去找兔崽子。”
我说:“再好好想想,到那儿怎么说,别太鲁莽了。”
麻皱儿说:“简单。您就别管了。”
麻皱儿真是当天晚上就到了张老师的“朋友”家。以防万一,带着俩把兄弟跟着。麻皱儿独个儿虎着脸进门,冲着在家的两个鲁大三粗的小子要账。两个小子说,没欠姓张的账呀。麻皱儿说,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也太欺负人啦。一个小子说,我们欺负谁啦,谁他妈借你钱啦。麻皱儿说,你妈X,别来这套。给不给吧。不给,今儿就吃你家住你家了。说完就往沙发上靠。两个小子见来者不善,就要撸袖子抄家伙。麻皱儿抖抖腿说,别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俩小子说,又不是欠你的,你是干嘛的呀?麻皱儿说,干嘛的?本人城东麻皱儿,替我老师要账来的!这话一出口俩小子立马大眼儿瞪小眼酥软了,说,有话好讲,别这样呀。麻皱儿说,哪样呀,你们也太不像话了,欺负个学校老师算什么能耐,有本事跟贪官污吏耍去。哥俩儿说,也没欺负谁呀,这事是俺爸办的,得找俺爸说。麻皱儿说,甭废话了,钱给不给吧。哥俩儿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等俺爸回来,把事儿弄清楚了,真欠人家的该给多少就给多少。麻皱儿说,你爸什么时候在家?哥俩儿说,明天。麻皱儿说,明儿晚上我再来,让他等着!
第二天麻皱儿再到,这家人已经把钱给备好了;按银行标准付了利息。麻皱儿黑着脸点好,又一指门外:有俩哥们儿跟我跑了两趟,也不能白劳累了,再拿三百!这家人张口结舌,见麻皱儿眼珠突瞪,就不敢不从。麻皱儿捏了额外收入跟哥儿几个花天酒地去了。张老师拿到失而复得的三千多块钱,病迅即好了,要设家宴请请麻皱儿,麻皱儿说,您那“朋友”早请过了,别再破费了。
五
麻皱儿此举的成功在母校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动。一些老师对他似乎也有些刮目相看。我把老师们对他的赞赏夸大其辞地说给他听,他似乎受到极大鼓舞,脸上放射出熠熠光辉,不无激动地说,以后老师们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好了。我麻皱儿说一不二!词儿用的虽不大准,意思是很明确的了。有麻皱儿这话垫底,真能叫人心里踏实许多。拿我个人来说吧,以前在生活中遇到不讲理的蛮人横事,总报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吞生忍气,退避屈让,没办法呀,不具备硬健的身手,法律又不为零七八碎的小事作主;现在就能壮起胆子争个道理,真有人斗狠,也不心虚,怕什么,有麻皱儿呢!
学校有个姓彭的老师,家中人口多,收入少,生活困窘,老想找个生财之道。他家私房的后房山临着一条不热闹也不冷清的大道,跟他家一样情况的邻居有的腾出两间房来,把后面凿通开起了饭馆,生意满不错。他也一直有这样干的想法,但见开了的饭馆里常有一些无聊醉汉惹事生非,也有一些地痞恶棍骚扰滋事,对付起来很费精神,就没敢实施。麻皱儿义助张老师的事情发生后,他的心思又活动起来。找我商量,我说,饭馆可以开,有事儿找麻皱儿,麻皱儿也撂下话了。社会上鸡鸣狗盗之徒,没不知道麻皱儿的。有这个仗势,谁还敢怎么样了。这话说到彭老师心坎上去了,回家跟老婆一商量,立马拆墙起灶,注册登记,把个餐饮摊绰了起来。开张那天麻皱儿被请了来,同来的还有本市混儿混儿界的各路豪杰,麻皱儿发表演讲,说,各位弟兄,这个餐馆是我的老师开的,小是小了点,还是希望大伙多多光临,多给照顾。彭老师这儿有什么事儿请诸位也一定帮忙,老师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回头又对老师说,我麻皱儿没什么出息,没什么能耐,可总还有几个弟兄,地面上遇到麻烦一时寻不着我,跟我这些弟兄谁说一声也一样。大伙说,有麻哥这儿呢,没问题,这一亩三分儿地上的事儿,踢哒踢哒还不成问题。彭老师说,短不了麻烦大伙。我说,麻皱儿你可真了不得。麻皱儿在老师那里历来是挨训的主儿,听到这稀贵的赞扬自然是心花怒放,脸上溢着红亮的光彩,酒一杯杯斟下肚去,筋松骨胀的畅快劲儿像是捡了媳妇拾了钱,麻皱儿呀麻皱儿,你好容易知足呀!
六
彭老师的餐馆开得一路顺遂。不用说,绝对有麻皱儿的作用在里面。
麻皱儿很忙,没再到餐馆来过。听说他放弃了长途客运的生意,办了一家来钱很快的公司。
麻皱儿支持彭老师的餐馆,影响虽造出去了,但总有听不着的角落。
有一回,四五个食客来小餐馆要了丰盛的一桌,猜拳行令闹了个一溜八开,接近尾声,有人突然唤叫起来,说是吃到了一只苍蝇。食客们就怒形于色,吵嚷嚷地要把经理叫来。彭老师这时正在学校上班,夫人出来应付。食客们质问为什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东西埋在菜里。夫人说,不可能呀,我们这餐馆设施可能跟人家比不了,卫生可是第一流的。厨房里一尘不染,苍蝇蚊虫一只不见,菜里哪会落进这种东西。食客们说,让人恶心了还抵赖,真不是东西,钱不付了。夫人说,你们这桌一百多块呢,不付账哪行。食客们说,怎么不行,说不付就不付!夫人心里也犯嘀咕,这苍蝇在谁盘子里谁不腻歪?理不直气就不壮,眼睁睁瞅人家拂袖而去,掉过头来对厨房人员大发雷霆,你们怎么搞得,一再强调卫生还出这种纰漏,再有这事,扣你们工资!是啊,搁谁也上火呀,小本经营,一下子没了一百多,能不心疼?
过了些日子,又有同样事件发生,同样是一只苍蝇出现在客人的盘子里。客人同样叫嚷着不付账。这回彭老师在场,夫人发现这伙食客中有上回闹事的一个,就起了疑惑,彭老师便断定这伙人在耍计谋,白赚饭吃。于是坚决不让他们扬长而去了。这伙人也不退让,双方争执异常激烈,相持不下。彭老师说你们也不能太欺负人,这伙人说,谁欺负你了,你们这破餐厅坑害顾客,不让你赔精神损失费就不错了。夫人指着那个来过的人说,上回你就干过这么一手了,还讲不讲理呀!彭老师说,不给钱就报派出所了。那伙人说,随你便。彭老师就给派出所打电话,说这里有人无事生非。所里来了人,一番询问后,对彭老师说,人家也不是无理闹嘛,这样儿的事儿撂谁身上谁没气?把彭老师噎了个白眼儿直翻。食客们见有了结论,就要拔腿,彭老师身子横在门口,对他们怒目而视。其中一个光葫芦头小子,冲彭老师一晃脑袋,怎么着,不服气?本人胭脂巷梁大头,那儿的人全知道,不服气找我去,本人等着你!彭老师气得心口疼,说,这些人就没人管?夫人说,也难怪,人家所里人整天为群众奔波操忙,我们连顿饭也没请过人家,问问这附近开饭馆的,哪家开张营业不请请同志们,咱们可好,甭说请,人家来吃饭,咱是一分钱也没少收过啊。彭老师想了想,也是,平时不拜佛,急来抱佛脚,哪成?
让人敲了两回,虽说也自怨自责,心里的别扭也一时消不下去。这天彭老师郁郁不欢地来到我家,闲聊着就把这两当子事儿说给了我。我一听,埋怨他说,怎么不找麻皱儿?当时就该打电话叫麻皱儿。彭老师苦笑一下,这么点事值得劳动人家?我说,你这知识分子的毛病得好好克服克服,麻皱儿是咱的学生有什么不好劳动的,再说麻皱儿也放下过话,这点事儿对他来说也是手到擒来。现在人都走了,找都没处找了。彭老师说,人是哪儿的倒也知道。我说,那就让麻皱儿出动一下。彭老师说,算啦,算啦,都过去了,二百块钱,算了。我说,不在于钱多钱少,不让他们清楚清楚,以后还会有麻烦。再说这口气也难咽呀。彭老师也觉此话有理。我说,找麻皱儿。于是就给他打电话,没打通,就通过呼机抠他。麻皱儿回了电,彭老师把事情前来后去一说,麻皱儿道,岂有此理,梁大头也太他妈不是东西了。这事您甭管啦,听信儿吧!以后再有这事儿就当下叫我,知道了吧?彭老师说,知道了。
过了三天,梁大头到饭馆来了,一个劲抱拳作揖,说,多有冒犯,知罪知罪,还甩出三百块钱来。彭老师打电话告诉我情况,说,麻皱儿这小子真神了!
我也说,是神了。
又有一天晚餐时候,一拨食客不知为什么事说岔了动起手来,碟子盘子成了流矢飞弹,桌子翻了,玻璃碎了,给小餐馆剩了个碎碴遍地汤汁横流的局面。
彭老师自然是不干啦,拦住他们让赔东西,醉醉醺醺的这帮人借着酒劲发横,谁也不负这个责任。彭老师跟他们急,可谁怕你这个文弱书生。彭老师这回没忘搬麻皱儿,他抓起柜台上的电话,往麻皱儿的家里打,通了,可能是麻皱儿的漂亮媳妇接的,彭老师说,麻皱儿在吗,我是他的老师。那边说,没在家,你呼他吧。 彭老师就拨寻呼。醉鬼当中有明白的,一听这儿找麻皱儿,把电话摁了,问,麻皱儿你认得?彭老师说,我的学生能不认识?这餐馆有他的股份呢。这明白小子说,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我跟麻皱儿是铁哥们儿。误会,误会,您消消气儿,算算账,损失多少,该怎么赔,怎么赔。事情就这么解决了。至此,麻皱儿的形象在我们心目中真是光芒四射了。
七
扛着麻皱儿这块招牌过五关斩六将,令人欢爽舒畅。但也终于遇到了走麦城的一回。
是个星期天的晚上,一辆簇新的奥迪车停在餐馆门外,进来的几个青年人,一边要着酒菜,眼珠子一边滴溜溜往服务小姐何雅丽身上盯。吃喝开始,其中一个大白脸呼唤何小姐来陪着喝酒。店里有规定,服务员工作时间不能沾酒,可食客非要她上桌不可。经彭老师允许,何雅丽象征性地喝了两滴,客人说,不行不行,多喝点。何小姐鼓着勇气灌了一小盅,要离席,客人说,不能走,坐下吃菜吃菜。彭老师见状,也只好破了规矩,顾客是上帝,碰上这样的人了,忍一回吧。
这伙人看样子是有目的而来,何小姐被迫在席间坐下了,这伙人就嚣嚣闹闹跟小姐耍贫嘴,那个大白脸身体挨着何小姐,时不时往这边靠一靠,何小姐一点点挪着躲他,大白脸索性暗中出手朝何小姐的腿上摩。何小姐气不得,恼不得,如坐针毡。
大白脸一伙的小动作彭老师都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只希望这些小子快些吃饱喝足滚蛋离开,谁知这伙人变本加厉,向何小姐提出一块去歌厅玩玩的要求。说,钱大大的有,要多少吧。彭老师上前来,说,本店有规定,服务员不能陪酒,对你们已经破例照顾了,出去绝对是不可以了。大白脸说,我们给钱,何小姐愿意,你管得着吗?彭老师说,她是我这儿的店员,归我管。一个小黄脸说,没你管的份儿!何小姐有人身自由。彭老师就问何雅丽,你愿意跟他们去?何雅丽说,没说呀。大白脸说,何小姐,今儿我们就是冲你来的,凭你这脸蛋在哪干不行,非在这儿窝着?跟我走吧,给你安排个好地方。说着 胳膊就往何雅丽脖子上套。何小姐退步躲闪,旁边一个小炸毛从后面搡了她一把,使她撞到了大白脸的怀里。彭老师一看这情形,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说,你们太不像话了。这伙流氓对彭老师也不理会,继续纠缠何雅丽。彭老师觉得非得搬出麻皱儿来了。
彭老师对他们说:“你们要再胡闹我就叫人了。”
小黄脸蔑视道:“叫人?来吧,我们奉陪。”
不到迫不得已彭老师不想真劳动麻皱儿,能吓唬住最好,说:“何小姐可是麻皱儿介绍来的。”
小黄脸说:“麻皱儿是谁,没听说过。”
大白脸说:“麻皱儿算个蛋!”
彭老师说:“你们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大白脸说:“老子什么酒都不吃!”
彭老师一看不动真的不行了,就给麻皱儿挂电话,通了。
彭老师说:“这有伙人在耍泼皮。”
麻皱儿说:“哪的呀?”
彭老师说:“没见过。”
麻皱儿说:“跟他们提我没有?”
彭老师说:“说了,人家不买账。说,麻皱儿算个蛋。”
麻皱儿说:“我日他姥姥。谁他妈这么狂。我马上过去,叫他们等着。那有几个人?”
彭老师说:“仨。”
麻皱儿说:“我这就去。”
大白脸小黄脸一伙并没有把彭老师的电话当回事,还围着何雅丽瞎胡闹,越闹越不像话。
过了会麻皱儿驾车赶到。
麻皱儿冲那帮人喝道:“你们也太放肆了!”
小黄脸转过头来:“怎么啦,碍你根儿疼蛋疼了?”
麻皱儿说:“你妈X,碍你姥姥牙疼了!”
大白脸刷地沉了脸:“你他妈干什么的,敢管老子的事儿?”
麻皱儿说:“你跟谁称老子,楔你兔羔子!”冲上去要揍。
小黄脸小眼珠一瞪,两只酒瓶抓在了手里,大白脸也拎了条板凳在手摆出开战架式。
那拨的小炸毛拦了麻皱儿一下,指着大白脸问麻皱儿:“你知道他是谁吗?”
麻皱儿说:“他知道老子是谁吗!”
炸毛说:“那是XX局孙局长的儿子。”
麻皱儿说:“谁的儿子也不能在这儿捣乱!”
小黄脸说:“老子今儿看你到底有多大脓水。”
麻皱儿说:“你妈X,我是你老子的爹。”说着一只酒杯砸了过去。小黄脸儿胳膊往脸前一挡,夸的一下,酒杯在胳膊上弹到了地面,碎了。大白脸旋即抡起板凳朝麻皱儿头上砸,被彭老师自身后一把抱住,这小子嗷嗷怪叫,将彭老师摔倒在地,炸毛一边拉着偏手,小黄脸儿趁机抡酒瓶在麻皱儿后脑勺上一击,麻皱儿身子就摇晃了摇晃,淌下来的血把眼睛迷糊住了。
淌血的麻皱儿愈勇,叫骂着寻扑敌手,拳脚并用,电闪雷鸣,那几个小子,躲进了厨房,大白脸按大哥大跟外界通话,麻皱儿跨进厨房,那三人奔跑逃散,麻皱儿只追小黄脸打,彭老师拉住他为他揩头上的血水,这时警车开到,派出所的警员们进了来。
大白脸认得其中的人,抢先告状。麻皱儿跟公安人员交道也打得不少,不忙不慌,讲自己的道理。公安同志说,走,到派出所去说。就都跟着上了警车。
彭老师也一同到所里,警官让他汇报情况,他把过程说了,签了字,就被放了回来。这时已是凌晨两点,他坐卧不宁,打电话给我,我赶了来,听了情况,说,这帮流氓无理取闹,责任在他们一方,麻皱儿在公安方面认得人也不少,没事的。
第二天一早,彭老师去派出所给麻皱儿送饭,令他大吃一惊的是三个恶棍已释放出去,麻皱儿却还留在这里,脸色发灰,情绪波动,说,没办法,惹不起呀。麻皱儿在警界有朋友,经斡旋,关押三天罚款三千,放了出来。彭老师要出这笔款子,麻皱儿说,小意思,用不着。坚决不收。
此事件的发生对麻皱儿刺激不小,情绪也低落了一阵。过了大概有一个月时间,市里有爆炸性消息传出,那个厉害局孙局长被检察机关收审,原因是贪污受贿。事情发生的挺神秘,孙局长的办公室夜间被人给撬了,翻腾出六个存折,两万现金共计五十七万元。作案人当下向110报案,警察赶到,只见赃物不见人。巨款来路不明,局长脱身不得。起初局长拒不承认存折是自己的,说是有人栽脏陷害,可经过检验,那折子上个个有他的手印,铁证面前只能低头认罪。事情发生后,麻皱儿把我邀到彭老师的酒馆,举杯相庆。麻皱儿说,跟咱作对的能有好下场?看那公子哥儿还狂不狂。我便疑心这事跟麻皱儿有些关系,套话说,作案人怎么就知道他办公室里放钱?麻皱儿不无得意道,众所周知,姓孙的吃喝嫖赌,养着情妇,钱哪能都往家拿。我断定这事十有八九是麻皱儿干的了。麻皱儿呀麻皱儿,让我怎么说你呢。
八
这几年市场经济确乎是活跃发展了,可教育经费却并没有实际的增长。报纸上说,《教育法》中确定,此经费应占财政支出的4%,(世界平均水平为5、1%)而实际比例却从十年前的3、6%,降到了现在的2、44%。具体到学校来看,情况也确是今不如昔。拿老师们的医疗费用来说吧,以前吃药住院绝无后顾之忧,这会儿可没钱给报销了,说是给报,但您自己得先垫着,成千上万也得自己拿,老师们能有多少钱?干得又是劳累不堪的活儿,健康情况又令人堪忧。去年三十七中有两个老师患了大病,一个到省城开胸,一个进京城换肾,十几万花进去了,家属找校头,校头找教委,一时解决不了,校头们急得像灰堆里的蚂蚱,许多老师手里已有大摞的药费单,看来不想办法创点收是对付不过去了。
校头们绞尽脑汁,难生良策,就想到向社会求助。所谓求助也不是直接向谁要钱--要也没处要呀--集思广益,群策群力,谋划个生财之道。于是决定召开个校友会,联络联络各方关系。
既然方针是寻求财路,邀请的人就该是有些神通有些办法的。学校历史不长,建校才三十多年,有出息的学生一般还在广大老师的掌握之中,就详尽拟定受邀的新老毕业生名单,其中有一个副局长,两个正副处座,十几个公检法司税务工商金融财贸的工作者,另有厂长经理、石油水泥棉纱烟酒部门供销业务若干,共计四十八人。在敲定名单的时候,大家考虑到了麻皱儿,都知道这小子这几年干得还算可以。但有人提出麻皱儿究竟在做什么生意的问题,竟没有谁能够说出。另外又有人反映出了麻皱儿近期被公安机关拘押起来的事实,大家就哑口无言,到了,他的名字没能进入到名单里面。
校友会在一个春意融融的星期天上午隆重召开。与会者个个神采飞扬,高谈阔论着发展母校经济的大政方针。校友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是八六届高中毕业出去的顶尖高材生王锐。此人是本校有史以来唯一考进中国名牌大学企业管理系又到国外留了三年学的奇材。王锐也决不属高分低能的那一种,他才思敏捷,作风明快,前程不可限量。目前他是英国在华一家实业公司的总办,到任还不久,雄心勃勃要干出一番业绩。
王锐对学校如何进击经济走出财政困境做了很形象很生动的发言,他高屋建瓴纵横捭阖使学校领导心开意朗,看到了光明的前景。颇为遗憾的是王锐只能提供思路上的帮助,开办实业需要的金钱则无力相援,因为他的这个公司才刚刚起步,又不是他私人的企业,本人也并没有多少资财,不过思路帮助也很可贵,大家都知道,点子也是很值钱的嘛。
校友会上大家贡献了许多发展经济的优谋良略,校方一一领受在心,来日做细致分析筛选利用。开的是研讨致富途径的穷会,虽把大家四面八方邀至此处,校方却没有招待一下的能力。时至中午,会开完,人本该散了,可同学们都觉得集合一次不容易,就提出聚一聚餐的意思,腰包由与会者自己掏,多少随意。来的都不是过平凡日子的主儿,慷慨解囊者众。大家就择个餐馆要了美酒佳肴,开怀畅饮,从正午折腾到天黑,醉倒了一片。
这次聚会我也是被邀的一个,喝了个稀里胡涂。第二天一早突然电话铃响,是麻皱儿打来的。麻皱儿问:“听说你们昨天开会了?”
我一时没转过劲儿来,说:“是啊。”
麻皱儿说:“都什么人参加了?”
我说:“老同学们呗。”
麻皱儿的声调有点异样:“什么人才有资格参加?”
我便感到了事情的复杂。想了想说:“没什么资格不资格,是想让一些人为学校发展做贡献。”
麻皱儿说:“喝酒了?”
我说:“大家凑的钱,喝了点。”
麻皱儿好半天没出声。过了会说:“怕我出不起这份钱?”
我忙说:“不是这意思……名单不知是谁定的…… 总共邀请的人也不多…… ”
麻皱儿不无伤感地说:“看不起我麻皱儿……”
麻皱儿确实是伤感了,他对母校对老师可以说是一心一意。他愿意为他们贡献绵薄之力奉效犬马之劳,学校和老师们却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开校友会竟忘了他的名字,自尊心很受了些挫伤。
我说甭计较这些,好好干吧,只要干出成绩,人们就会另眼相看。麻皱儿不言声,他觉得自己现在就不比谁差。
距这次校友会一个月左右的样子,学校的老师们忽然个个接到了麻皱儿发来的邀请出席盛大宴会的通知,地点在金碧辉煌的燕赵大酒店。老师们在一阵纷纷议论之后都决定按时出席,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燕赵酒店只有叹望观止的认识,内部的富丽堂皇也实在是想亲自一见的呀。
这天,麻皱儿派一辆日产大轿车分两拨把老师们拉到酒店,二楼宴会厅,设了六张圆桌。麻皱儿一身笔挺西装,脖颈上系着洋气的领结,接老师们的时候,他亲自带路,乘坐的是一辆鲜红的海迪拉克。
宴会即要开始,麻皱儿作简短讲话,说,各位老师对我麻皱儿有过培养教育,麻皱儿终生不忘。今天几桌薄酒是对老师们表示感激。老师们有什么用得着我麻皱儿的地方只管说话,一定尽心尽力。话讲得谦虚,却也有炫弄实力之意。酒菜上桌,老师们嘘叹连连,龙虾蟹贝鲍鱼海参花样迭出,让人眼花撩乱箸不停伸。吃到八成饱的时候,食客们开始评议每桌菜肴的价格,这个说,一桌八百块下不来吧,那个说,起码一千五。这个说,麻皱儿是真发了,那个说,在学校做学生的时候可看不出来有什么发展。这个说,使劲吃吧,别糟蹋了,这么好的东西。那个说,吃不了兜着走嘛……从傍晚吃到天色深黑,大家虽依依不舍却不得不散了。麻皱儿说,改日有机会再请老师们聚。老师们望着剩在桌上实在吃不动了的的鲜珍海味挺心疼,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呀。却碍着斯文的面子,不好打包。出了门,就有摇头感叹的,太铺张了,太铺张了,没必要。
人去屋空,麻皱儿就瘫软在了椅子上,他这桌敬酒那桌陪杯,喝得超了量,话也说得过了量,这会是一点精神儿也没有了。送客时他拉着我的手不让走,说,邢老师,咱们再,再喝会,我没,没喝好。没喝好。我在他身边坐下,看他烂泥一摊的样子,说:“有必要搞这么一下子么?”
麻皱儿说:“有,有必要!”
我说:“得花个七八千吧。”
他说:“千金散,散去还,还复来。”
我说:“你到底干什么买卖呢?”
他说:“办,办公司。”
我说:“效益很不错?”
他说:“还,还算可以。”
我说:“具体干些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不瞒您,您,说,我经,经营的是讨债公司,帮,帮别人要,要债。”
我很惊讶:“这种公司……什么性质的?”
他醉眼一眯:“没,没什么性质。反正有,有的是活儿。单位要不来的,咱,咱能要,法院办不了的,咱,能办……”
我心头一颤:妈呀,以愣生财呀!他怎么干起这门来了?谁教他的呀?突然就想到了张玉平老师那回事儿。
麻皱儿说:“邢,邢老师,您就看好吧!”
我想,妈呀,干这行这能有好儿?
了解了麻皱儿的底细,我真有些为他担心起来。我希望麻皱儿商海行舟一帆风顺,但又晓得他从事的是怎样一种危险行当,麻皱儿呀麻皱儿你要好自为之呀。
九
又有好久好久没有见到麻皱儿了。偶尔有他的音讯传来,但多是些忽忽闪闪的信息。
终于有一天,得到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麻皱儿入狱了。
我急忙到他的家中探虚实,在那宽敞明亮一派豪丽的宅子里,白了头发的母亲证明了情况的真确。到底为什么,母亲说不清楚,我做了许多猜想,总之与他从事的行当有关吧。
到牢狱去看他,准备了一大堆安慰他的话,待见到麻皱儿,却不见愁云惨雾的样子,精神很饱满的,谈笑风生,不是囚徒该有的神气。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说去山东替人讨账,那欠债人蛮不讲理,有钱不给,就绑架了他儿子,被公安机关逮住,判了两年徒刑。
我说:“你怎么干这种傻事。”
他说:“也是迫不得已。这边被骗去三十万,已是妻离子散了。”
我说:“那也不能干绑架人家孩子的缺德事呀。”
他说:“那人早缺了八辈的德,绑孩子也只是要挟并不会真的伤害。”
我说:“你真是个法盲。”
他说:“其实也知道这是犯罪。”
我说:“这下全毁了吧。”
他说:“吃一堑长一智。”
我说:“看你这样儿还挺乐观。”
他说:“这点小风小浪算不了什么。再说,不乐观有能咋地。两年,表现了表现,减刑三月,再有五个月就出去了。”
我说:“出去了干点正事吧,现在营生不好找,我也帮你想想办法。”
今年三月中旬是麻皱儿刑满回家的日期。我为他日后生计担忧,揣了点救急的款子,约了彭老师同去看他。近至他的宅门,见有两辆轿车停放着,显然里面有客人,正犹豫着是进是退,麻皱儿送客出院门来,见到我们,热情招呼,就随他进到屋里,屋里还有客坐着,见我们进来,就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拜望。麻皱儿送客回来,我问他怎么刚出来就这么忙,这些都是些什么人。麻皱儿说,没出来的时候好些人就开始找我了,今儿你们遇见的一个是棉麻公司经理,一个是东方酒楼的老板,让我到他们那儿上班。我说,原先都是朋友?麻皱儿说,什么朋友……电话钤响,麻皱儿抓话筒:喂,是我……噢,我现在只想休息……改日再说,这儿有客人,再说吧。麻皱儿撂电话,对我们说,印刷厂的,让我到他们那儿干去,我又没有三头六臂,哪照顾得到哇。嗬,麻皱儿真是香饽饽呀,当今社会失业大军日日扩展,这小子可好,被人到处抢着要。我说,印刷厂要你,让你干什么呀,你又不懂人家那技术。麻皱儿说,老本行,讨债。我哧溜吸口凉气,直是砸不烂的铁饭碗呀,说,不接受教训?麻皱儿说,哪能呀……突然又有电话铃起,麻皱儿说,聊咱的,不接了,烦!
兜里的五百块钱到底没有拿出来,人家不缺。迈出麻家门槛,走至胡同口,正见两年前在校友会上大出风头的王锐开着小车往里来。见着我们,车靠边停了。彭老师当过王锐的班主任,问他,干嘛来了?王锐说找麻皱儿。彭老师说,找他干嘛。王锐苦笑一下说,请他去我们公司帮帮忙。彭老师说,看他可怜? 王锐说,哪呀。可怜的是我呀。这个合资公司让我弄了个稀里哗啦,快垮台了。彭老师说,你是专攻企业管理的高级人才呀。王锐摇摇头,什么人才,麻皱儿才是人材呢。彭老师说,怎么搞得这么狼狈?王锐说,三角债。你们是麻皱儿的老师,得替我跟他好好说说,不能见死不救啊!
走在人车川流的街市上,我的心像是卷扬机里的灰沙久久不能沉静。我衷心希望麻皱儿今生今世永远拥有一份美满,却实在不愿意看到他昂着阔步在这么一条“康庄大道”上。他到底能走多久呢?
麻皱儿呀麻皱儿,你近来过得好么?还是那么忙吗?
又有好久好久没见到麻皱儿了。
载 华龄出版社——《邢卓中篇小说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