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三年秋,浙东地界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雨水顺着青瓦屋檐连成银线,将整座古县城泡在氤氲水汽里。城南悦来客栈二楼厢房,陈文启正就着油灯翻看《孟子》,忽听得窗外传来细碎呜咽。
这落第书生推开雕花木窗,但见后院柴垛旁蜷着一团雪白。待他擎着油纸伞走近,才看清是只通体银白的狐狸,左后腿卡在生锈的捕兽夹里,殷红血迹顺着雨水蜿蜒成溪。最奇的是那白狐见人竟不躲闪,琥珀色眸子直直望来,仿佛含着千言万语。
"莫怕莫怕。"陈文启蹲下身,青布直裰下摆浸在泥水里。他自幼跟着猎户父亲学过解捕兽夹,此刻手指灵巧拨动机关,那白狐嗖地蹿出丈许,却又停在雨幕中回首凝望。书生正待说话,忽见白狐额间金纹微闪,恍惚间竟似化作女子眉间花钿。
三日后启程归乡,陈文启总觉得有道白影不远不跟。行至云栖山脚,暮色里飘来一缕兰麝幽香。抬眼望去,松柏林中立着个素衣女子,云鬓斜簪白玉簪,怀中抱着个青布包袱。
"那日蒙公子相救,特来奉还旧物。"女子声音清泠似山泉,递来的包袱里整整齐齐叠着件青布直裰,正是陈文启落在客栈那件。更奇的是连衣襟沾的墨渍都洗得干干净净,只在袖口绣了朵银线木樨花。
书生还要推辞,女子却已转身没入暮色。松涛阵阵间,唯见素白衣袂翻飞如蝶,恍若仙人踏月而去。陈文启呆立半晌,忽觉袖中微沉,摸出块温润玉佩,正面刻着"柳素娥"三字,背面却是狐面祥云纹。
自此怪事频生。每逢月圆之夜,陈文启窗前必多出个描金食盒,有时是松茸煨鸡,有时是桂花酿丸子。有回他佯装熟睡,听得窗棂轻响,屏息望去,正见月光将白狐影子拉得纤长,渐渐化作女子窈窕身形。
这夜暴雨倾盆,陈文启在书房临帖,忽闻叩门声急。开门见柳素娥浑身湿透立在檐下,素白罗裙紧贴肌肤,发间玉簪将坠未坠。"那道士追得紧..."话未说完便晕倒在地。书生忙将人扶至榻上,触手却觉她浑身滚烫似炭火。
五更时分,柳素娥悠悠转醒,见书生趴在案头守了一夜,宣纸上墨迹未干的《长恨歌》正写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她伸手抚过青年瘦削肩背,忽听得远处传来铜铃声响,惊得指尖一颤。
"实不相瞒,妾身本是云栖山修行的白狐。"素娥垂首露出雪白后颈,"三年前遭雷劫损伤道行,那日若非公子相救..."话音未落,窗外炸响惊雷,照得她面色惨白如纸。陈文启却握住她冰凉的手:"陈某只知姑娘是救命恩人。"
转眼腊月将至。这日陈文启从私塾归来,远远望见自家院落上空盘旋着三只黑鸦。推门见柳素娥正在井边浣衣,木盆里浮着件染血的男子中衣。"今早去后山采药,遇上几个泼皮..."她笑着挽起衣袖,小臂赫然有道狰狞伤口。
书生翻出金疮药要为她敷上,却被躲开。素娥耳尖泛红:"我们狐族...伤口会自行愈合的。"话音未落,陈文启已撕下衣襟替她包扎,指尖触到肌肤时,分明感觉她在微微颤抖。
除夕夜,两人对坐暖阁。素娥执壶斟酒时,袖口滑落半截皓腕,露出点守宫砂般的金印。她顺着书生目光看去,莞尔一笑:"这是狐族缔约之印,若遇真心人..."忽然院外传来爆竹声响,后半句便消散在风雪里。
次年清明,陈文启带素娥给亡母上坟。归途遇着个游方道士,那道人手持铜铃绕着他俩转了三圈,突然厉喝:"妖孽!还不现形!"素娥踉跄后退,袖中滑出个绣着木樨花的香囊。陈文启忙将她护在身后:"道长莫要错认好人!"
是夜素娥高热不退,眉心金纹忽明忽暗。陈文启冒雨去请郎中,却在城隍庙前被那道士拦住。"公子印堂发黑,可是被狐妖所惑?"道人从褡裢掏出面铜镜,"不妨照照枕边人真容。"
书生将信将疑接过铜镜,待回到家中,借着烛光往床榻一照——锦被下赫然蜷着只白狐!他惊得倒退三步,铜镜脱手摔成碎片。素娥闻声惊醒,见满地镜片映出自己原形,霎时泪如雨下。
"公子既已知晓..."她起身欲走,却被紧紧抱住。陈文启抚过她发间白玉簪:"初见那日,你衔来药草为我治风寒时,我便猜着了。"原来去年深秋他大病一场,朦胧间总见白狐衔来灵芝山参。
七月十五中元节,素娥说要闭关修炼。陈文启独坐院中温书,忽见东南方阴云密布,隐约传来金铁交鸣之声。他心口突突直跳,抓起墙角桃木剑便往云栖山奔去。
黑松林深处,那游方道士正挥舞七星剑,将素娥逼至绝壁。原来这道人号玄真子,专取妖物内丹炼药。素娥嘴角溢血,白衣染得斑驳,仍强撑法阵护住腹中胎儿——她已有了三个月身孕。
暮色如血染透云栖山巅,玄真子的七星剑映着残阳,在素娥苍白的脸上割出一道血痕。她踉跄着后退,绣鞋踩碎满地落花,背脊抵上冰凉山岩时才惊觉已至绝路。
"千年道行毁于一旦,可惜可叹。"道士剑尖挑起符咒,黄纸无风自燃,"若乖乖交出内丹,或许能留你一具全尸。"
素娥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腹中隐隐传来胎动,那是她与文启血脉相连的证明。三个月前中元夜,当文启抚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说"这孩子定像你般好看"时,她就知道这场劫数避无可避。
山风送来急促脚步声,素娥瞳孔骤缩——文启握着桃木剑奔来,青衫被荆棘划得破烂。玄真子嘴角浮起狞笑,袖中飞出捆妖索将书生定在原地。素娥看着符咒在文启额间灼出青烟,仿佛有千万根银针扎进心口。
"不要看!"她嘶喊着结印,却因灵力枯竭呕出血来。玄真子的剑锋已抵住她心口,冰凉触感穿透薄纱。就在这时,文启突然咬破舌尖,鲜血冲破符咒禁锢,桃木剑直刺道士后心。
电光石火间,素娥看见玄真子袖中寒光一闪。她来不及思考,纵身扑向文启。剧痛从后背炸开时,她恍惚想起那个暴雨夜,书生也是这样毫不犹豫地抱住浑身是血的她。
"素娥!!"文启的悲鸣震落松枝积雪。素娥倒在他怀里,看着道士被天雷劈成焦炭,竟轻轻笑了。她握住文启颤抖的手按在小腹,那里有微弱的灵气流转:"保孩子...用内丹..."
文启拼命摇头,泪水砸在她逐渐透明的脸上。素娥用最后力气吻去他眼角泪珠,身体化作万千光点消散在夜风中。唯有那支白玉簪"当啷"落地,簪头木樨花瓣上凝着颗露珠,在月光下闪烁如泪。
崖边老松上,玄真子被自己的捆妖索倒吊着,怀中掉出本泛黄册子。陈文启拾起细看,竟是记载着如何活取孕妇紫河车的邪术。此时天边闷雷滚滚,一道闪电劈下,将那妖道烧作焦炭。
三年后,陈文启高中进士。琼林宴上,新科状元对满席佳肴视若无睹,独独将一碟桂花酿丸子护在怀中。是夜他宿在翰林院,梦见素娥抱着个眉心有金纹的婴孩,站在木樨花树下冲他微笑。
又三十年过去,辞官归隐的老侍郎在云栖山建了座"怀素庵"。每年白露前后,总有人见他在后山孤坟前摆上桂花酿丸子。
某日小沙弥打扫禅房,在枕下发现块双鱼玉佩,一面刻着"柳素娥",一面刻着"陈慕白"。
秋风起时,木樨花落满石阶。有人看见白狐衔着支白玉簪跃过墙头,佛堂里正在诵经的老僧忽然泪流满面。
当夜子时,梵钟自鸣三十三响,待众僧赶到时,惟见青烟袅袅凝成白狐形状,朝着西方皎月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