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55岁的姐姐在我们的注视中安详地合上了双眼,走完了她平淡而又无忧无虑的一生。
虽然姐姐去世时才55岁,可乡亲们却都非常赞赏我们兄弟,因为,姐姐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她的智力,就永远停留在七岁那年……
我们兄弟姐妹三个,姐姐是家里的老大。虽然是女孩,可从牙牙学语开始就表露得非常聪颖。口齿都还不是很清楚的时候,就能够背诵一些唐诗和数字。
二哥比大姐小了不到两岁,我比二哥又小了两岁。由于那时候父母都要出集体工,我们爷爷奶奶又都去世得早,于是从我们能走路开始,姐姐就像一个小妈妈一般带着我俩,这样就能腾出父母放心地去挣工分。
姐姐六岁开始上学的时候,也还要带着我们俩一起去学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占用父母的时间。但即使这样也不影响她的成绩,每次考试都能考双百分。
因为这样的缘故,年纪小小的大姐,在我们村子里几乎就是口碑最好的一个。大人们在教训自家孩子时,总会用我大姐来当榜样,恨铁不成钢地对自家孩子说:
看看人家小芳,你们要是有她一半的懂事我们就烧高香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或许是姐姐的过于懂事与聪慧,让老天都有点嫉妒,于是才要让姐姐有点“瑕疵”。
七岁那年,姐姐的不幸发生了……
那年春天,我和哥哥竟然睡到自然醒。按照惯例,本应该是大姐老早就叫醒我们的。我们还在窃幸能睡个懒觉,睡眼朦胧地起床,发现母亲也在家。
母亲告诉我们,姐姐今天有点不舒服还躺在床上,已经给她请了假,你们俩就不需要跟着去学校了。
我们顾不得吃饭,赶紧跑去姐姐的床前,躺在床上的姐姐被我们的喊声吵醒,睁开红红的双眼看着我们,用很虚弱的声音对我们说:
我今天有点发烧,你们要听话,不听话的话,我明天好了就揍你们。
父母都以为姐姐就是感冒了,发个烧而已,去赤脚医生那里买了几颗丸子给她吃,然后休息一天又会活蹦乱跳起来。
可到了第二天,姐姐根本没好,甚至烧的更严重了一些,连嘴唇都开裂了。只好又请湾里的赤脚医生来给她打了一针,还开了点药吃。
姐姐还是没好,到第三天的时候,已经开始说胡话了。父母赶紧抱着她去了卫生院,医生看了一阵就说:孩子是脑膜炎,就算救回来只怕也有后遗症。
那时候的乡卫生院医生也就那水平,姐姐住在医院里,无非就是打点滴降烧。但姐姐还是抽了几次筋,高烧也反反复复,医生最后才确诊是小儿麻痹症。
折腾了一个星期,姐姐终于退了烧,可再也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姐姐了。
就算我当时还不是很懂得那些,也感觉到了姐姐和以前的不同,她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么有灵气了,更不再大声呵斥我和哥哥了。
从那以后,别说照顾我们两个弟弟,姐姐连自己都管不住自己,就知道肚子饿了嚷着要吃,肚子涨了喊着要屙粑粑。
外面下着雨地上全是泥,以前的姐姐总会小心地警告我们,别去踩水弄湿了鞋子。现在的她,反而自己去水里踩得一个起劲。
不过,很多时候,姐姐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管是房间里还是阶基上,给她放个小凳子,她能一动不动地坐半天,你不去叫她她就不会动。
姐姐变成这样,最受打击的当然是我们的父母。
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曾几何时,父母都为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儿而自豪。可如今的她,不但帮不到家里了,甚至还得对她更多一点照顾。
记不清有多少次,母亲总会搂着姐姐无声地流泪,父亲也会在一旁唉声叹气。
但即使如此,父母也从来没有嫌弃过这个痴呆的女儿,甚至还经常教导我们:你们都是男子汉,姐姐以前对你们那么好,你们今后也要同样对她。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她永远是你们的姐姐。
五六岁的二哥和三四岁的我,不约而同地使劲点着头。
当然,在那个时候的我们心里还在认为,姐姐只是暂时这样的,只要她的病好了,就会回到那个疼我们又经常骂我们的姐姐。
时间就那那么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二哥和我都上学了,姐姐的病依旧没有好转——我们也已经明白,她的病已经没有了再好的可能。
但在我们兄弟俩的脑海里,始终记刻着姐姐曾经对我们的好,也更加懂得,父母为什么反复叮嘱我们俩今后要好好待姐姐。
姐姐也在长大,但她的身子虽然只比我们弱小一点点,可智力却再也没有长进,甚至还退化到了四五岁的水平。
以前偶尔还能做一些她以前就会做的事,比如摘点菜烧个火什么的,可慢慢地,就只知道吃喝拉撒了。偶尔有的自主动作,可能就是捣蛋,比如把家里养的小鸡丢进水缸里,或者在地坪里和泥巴。
姐姐也不怎么认识外人,但对我们自己家人却从不陌生。尤其是我们两个弟弟,每当她自认为受了什么委屈,总会大声喊我们,如果我们上学了不在家,她喊几声之后才会叫妈妈。
当然,我和哥哥也从来没有嫌弃过“不懂事”的姐姐。寒暑假,我们也会牵着她去外面玩,有谁敢欺侮她、或者要拿她来取乐子,我们兄弟俩绝对会冲过去和他拼命。
我们慢慢长大,可惜我们的成绩都不大好,二哥更是读完初中就回家帮父母干活。我稍微好点,勉强读完了三年高中,至于上大学,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
我和哥哥都是大青年了,虽然没有读出去光宗耀祖,但家里多了两个全劳力,又已经是包产到户,我们家的条件也越来越好。
二哥从学校出来就跟人学了泥水匠,虽然读书成绩不怎么样,可脑子很好使,做事的时候又体心如意替东家考虑,没几年就成了附近有名的好师傅。
我高中毕业后回到家,却不愿像大哥那么辛苦,就想着搞点轻松一点的活计。“考察”了一番之后,还是受二哥泥水匠的行当激发了灵感,开了一个红砖厂。
还别说,刚好赶上那些年农村房子翻新的浪潮,我的砖厂一开业就火爆,每天的压砖机一转,出来的虽然是黄泥巴砖胚,但那简直就是哗哗响的钞票啊。
家里有了钱,二哥的年龄也大了,我们兄弟俩就捡了六间两层的红砖混泥土新房。两兄弟一人一头,中间还有个大堂屋。这样的大房子,在我们村里还是第一栋呢。
家里红红火火,二哥的婚事很快就成了,嫂子就是邻村的姑娘,二哥给她们家建房子时认识的,当年就把她娶进了门。
嫂子订婚的时候,我父母拉着嫂子的父母反复说:亲家,我们也不瞒你,家里有个不谙世事的女儿,这个事也瞒不住。
您女儿嫁过来,我们肯定把她当女儿看,只是希望她别看轻小姑子。
嫂子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订婚宴上顾不上害羞,很大方地让父母放心,还说姐姐的事她早就知道,今后也一定会把她当姐姐待。
果然,嫂子过门没多久,一直不怎么认识外人的姐姐,竟然奇迹般地很快和她混得腻熟,有什么事开口就叫小香(我嫂子的名字里有个香字)。
姐姐虽然智力没发育,但身体的发育没耽搁多少,女孩家大了就会有例假,嫂子过门后,很自然地从母亲手里接过了这个任务。在我的印象里,姐姐也从来没有因为例假的原因闹过笑话。
嫂子过门后的第二年,小侄子出生了。到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父亲就病倒了。
应该是这一辈子太劳累,也可能是姐姐的事到底让父亲心里有个打不开的结。送去医院一检查,肝癌晚期。
父亲对自己的病倒是很洒脱,坚持不肯住院,还说与其人财两空,倒不如回家去多抱抱孙子几天。
父亲在家里熬了半年,弥留之际看了看抱在哥哥手里的孙子,但目光更多还是落在姐姐身上。
嫂子赶紧走过去安慰他:爸,您放心,我们今后一定像现在一样照顾好姐姐的。
父亲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的,对他来说,虽然还有我这个儿子没成家,但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个蒙昧无知的女儿。
我知道,并不是父亲不疼我,而是父亲的爱也有轻重缓急,相比我这个能赚钱的儿子,姐姐才是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人。
父亲走后,姐姐暂时跟着母亲和我生活,哥嫂按照惯例已经分门立户了,但在照顾姐姐的问题上,嫂子却扛掉了大部分。
每当母亲和嫂子说起这事,说真是难为你了,这份情小香自己这辈子是无法还的,但我百年之后,一定会保佑你的。
嫂子赶紧拦住母亲继续说,还为了让母亲轻松点,嫂子还故意说:反正我现在也没事,要在家带孩子,就把姐姐也当个孩子好了。一头牛是看,两头牛也是看,就当我生了龙凤胎多了个女儿吧。
嫂子还故作俏皮地对母亲说:我可不是要争着当它的长辈,也不是要冒犯您哦。
嫂子的这番话,让母亲也忍俊不禁,却马上又心事沉沉地说:你这个大媳妇万里挑一,不知道老三将来找个什么样的回来……
母亲的话我记在心里,其实自从我赚到钱后,就有很多人开始给我说亲了。
一来是当时嫂子刚过门又赶上父亲过世,其次也是我还记得父亲临终前的那些话,自己找对象一定也要找个嫂子那么心地好的姑娘。
一转眼又过了两年,我也24岁了,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另外一个镇的一个姑娘,也是她家建房子,我给她们家送红砖去了几次,就那么对上了眼。
她父母对我本身没啥意见,但我也没有隐瞒,直接告诉他们,自己家里有个智商不高的姐姐,虽然现在还有母亲在,将来肯定只能靠我们两个弟弟。
未来的岳父母有点忐忑,但妻子却也很坦然地告诉我:嫂子能做到的,难道你认为我就做不好?
妻子的这番话打消了我所有的疑虑,当年年底,我们就成亲了。
婚后,妻子果然没有食言,不但和我母亲相处得像亲生母女一样,对我姐姐也确实不赖。只是我们俩都没有什么带孩子的经验,很多时候都只能向嫂子请教。
我们婚后的第三年,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哥嫂也有了第二个孩子。自从父亲走后,我们俩终于走上了“添丁进财”的道路,母亲和湾里的婶娘伯娘拉家常时,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
大家也确实由衷地赞美和羡慕她。都夸她虽然中年丧偶,老了却子女孝顺,最大的担忧就是那个女儿,两个儿媳妇却又把她照顾得那么好。
母亲也很自豪地说,是的,就算自己今天晚上就咽气,也能够了无遗憾地走……
母亲六十二岁那年也走了,毕竟身体一贯都不是那么好,她自己临终前也拉着两个儿媳妇说:
我这辈子能活到今天已经大赚特赚了,上辈子不知道修了什么福,才有你们两个好媳妇……
母亲反倒没有交代给我们两兄弟什么话,就那么满面微笑地睡着了……
母亲走后,姐姐的安排似乎该调整一下。
因为母亲在生时,她和姐姐一直跟我住在一起,如今母亲不在了,哥嫂就和我说:不能把姐姐赖给你一个人,虽然你条件好点,还是两家轮着住吧。
我反对,理由也很简单:反正我们两兄弟的房子也在一起,从这头去那头连鞋底也不用打湿,何必让姐姐两家跑呢?不如维持现状,反正嫂子以前也一样会帮手照顾她的。
于是,姐姐名义上就继续住在我家,但哥嫂几乎每天都要帮手拉扯它一些。
后来这些年,姐姐似乎也母性大发起来,每天都会抱着一块旧棉袄在怀里。然后在阶基上一坐就是老半天,一只手轻轻拍着那块棉袄。
在她的脑子里,那块棉袄就是她的孩子。
虽然,姐姐很胆小,见到外人就会慌不择路地要躲起来,但我和哥哥的孩子们,从出生开始,姐姐就似乎认得他们是自己的侄子。
有时候我们也会开玩笑哄她,还把手里的孩子塞给她抱一抱,她还会主动推却:这是我的小侄子,我怕我不小心摔到了他们……
但我们的孩子如果放在摇窝里的时候,姐姐就会主动坐在旁边,那么仔细地盯着孩子看,孩子睡梦中动一动,她就会马上伸手摇一摇……
我们这些普通人都留不住岁月,姐姐却似乎不曾变老。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忧愁,也没有贪嗔,她就那么无忧无虑地过着属于自己的那个小世界。除了我们的家人,任何人对他来说,都是不速之客。
甚至父亲离世那么多年了,她还能说出父亲喜欢吃什么,是怎么咳嗽的,生病后又是怎么喊痛的。
说起来很惭愧,我这个正常人,父亲的记忆都有点模糊了。相比之下,姐姐却记得那么清晰。或许对她而言,她的世界会永远停留在我们这几个亲人身上!
时间不会停下,我们也人到中年。姐姐55岁生日过后的第三天,她突然生病了。
还真是很奇怪,我印象中,她上次生病可能还是她当年得了小儿麻痹症的那次。尽管我那时候才三四岁,却真的记得她发烧时有气无力第让我们听话、过两天再带你们玩的话。
姐姐的病来的很快很突然,送到医院检查却又发现不了什么明显的问题,但她的状态几乎是每况愈下。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姐姐也到了弥留之际,哥哥坐在床上,轻轻搂着她瘦弱的身子,我蹲在床边,谈不上悲喜,可心里就是有一种刀割的痛楚?
姐姐突然睁开了眼,看了我们一圈,还伸手摸了摸我们兄弟的头,然后轻声地说了一句:爸,妈,我来了……
姐姐的手慢慢从我的头上滑落,滑落,最后,定格在床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