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父亲兄弟姐妹五六个，父亲是家里的老大，因为爷爷过世得早的缘故，父亲就扛起了“长兄当父”的责任，帮着奶奶把几个弟弟妹妹都拉扯大了。

因为这个缘故，父亲连初小都没有读完，成了兄弟姐妹里上学最少的一个，回家当起了“家长”。

虽然如此，父亲瘦弱的肩膀，真的负担不起这么大一个家庭，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劝着兄弟姐妹们“自寻出路”，主动提出退学回家。

二叔读了高小，脑子也是相当灵光的一个，从学校出来后就跟着湾里的老中医学了几年医生，后来又参军入伍在部队呆了几年，退伍回来后，还在大队当了几年支书。

相比起来，三个姑妈虽然是女孩家，有了两个大哥的照顾，都得以顺利成家。尤其是小姑妈，后来考上了中专，成了我们家唯一一个端铁饭碗的老师。

二叔回到老家当支书的那些年，心里对家里人很有点愤愤不平，尤其是对奶奶。

主要原因是他原本在部队有提干的机会，可在政审的时候，发现他的二舅竟然是旧政府的高官。于是便失去提干的机会，二叔就对他的外婆家心生埋怨，甚至连累到奶奶。

那时候我们都还比较小，也能感觉出二叔对奶奶的态度不是太亲热。

平常没事的时候还好一点，毕竟是自己的亲娘，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可一旦遇到点不顺心的事，总要摆个脸色，或者当着奶奶的面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弄得奶奶也尴尬不已。

这个局面，直到我和堂哥这一代人都陆续上学后才稍微好一点。

那时候，大队也变成了村，生产队也下放包产到户，曾经当过支书的叔叔脑子原本就好使，他家的小日子过得很红火。

话说奶奶的名下有一份山土，反正也闲在那里，奶奶就“指挥”三个儿子一起去给种上了商品林。

还别说，奶奶虽然是个没有什么见识的小脚女人，可这一回还真走对了方向。几年下来，那个小山坡就绿树成荫，据别人估算，价值有好几万甚至上十万的可能。

三个姑妈都已经成家，我父亲三兄弟也各有自己的家庭，奶奶看到自己的那片树林值钱了，就想着和二叔搞好点关系。于是就把三个儿子叫到跟前安排：

老二家孩子比较多，我现在还走得动，至少能帮他拉扯一下孩子，我今后就跟着他住在一起。

这一点，我父亲和幺叔都没有意见。但奶奶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父亲和二叔大吃一惊。

奶奶说：既然我跟着老二住了，今后就由他给我养老，我名下那片商品林也全归他，你们两个不要眼红。

说一点也不眼红吗？我父亲和幺叔当然没有那么超然。

但一直以来，他们都心疼奶奶，对她的话几乎都是言听计从。如今奶奶要把那么大一笔遗产全交给二叔一个人，即使他们俩再如何不情愿，也还是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这件事就这么成了。

因为那片山林的缘故，二叔和二婶竟然都没有反对奶奶的安排，还高高兴兴地把奶奶的被窝铺盖给接到了他家，专门给奶奶安排了一间房子。

自从奶奶住到二叔家之后，奶奶确实过了几年舒坦日子，叔叔婶娘也确实孝顺奶奶，叔叔再也不提自己曾经失去提干机会的事了。

如果一直这么过下去，或许，只是我父亲和幺叔吃点经济上的亏而已，他们三兄弟的关系肯定能够和睦下去，奶奶也能够乐享天年。

可天有不测风云，奶奶的年纪大了，行动不那么方便了，有一次去菜园里摘菜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竟然把髋骨给摔断，从那以后就只能坐在轮椅上，要不就是躺在床上。

这样一来，奶奶不但不能帮着叔叔拉扯儿子，甚至还要专门安排一个人照顾她。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渐渐地，奶奶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因为几年前就母子兄弟们商量好了，奶奶落下了半身不遂，我父亲和幺叔也只是每天去探望一下，家里有好吃的也给奶奶送一点去。至于照顾的事情，理所当然就落在二叔二婶身上。

那一天下午，父亲收工比较早，就去叔叔家看望奶奶。虽然是空手去的，却也是农村儿子通常的做法——去自己的娘亲的床前叫一声。

二叔和婶娘都不在家，只有奶奶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我父亲问她吃饭没有，奶奶带着哭声说：还是早上喝了半碗稀粥的，老二两口子中午没有回来。

我父亲到处打量了一下，奶奶的轮椅上挂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几个“发饼”，应该就是叔叔给奶奶准备的午饭。

旁边还有一个大塑料瓶子，里面装的就是冷水（因为我们当地都是喝冷茶的习惯，冷茶会带点黄色，冷水就没有了，很好区分）。

父亲也是几十岁的人了，看到奶奶这个病人竟然吃饼干喝冷水当午饭，不由得心里就是一疼，赶紧坐在奶奶面前嘘寒问暖起来。

这一问不要紧，奶奶竟然老泪横流起来，拉着我父亲的手说：老大，为娘我当年太偏心，对你和老幺不公平。

以前只想着耽搁了他的前程，刚好那片山林有点出息，就想着弥补一下他。可这半年多来，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如果你不怪我，我还是想住到你家去行不？

父亲是个心软的人，再说了，爷爷去世的时候，他也是兄弟姐妹里最懂事的一个，也就能体贴奶奶的难处，既然母亲提出了住到自己家里去，马上就把奶奶的“行李”给收拾好了，连带轮椅一起给扛回了我家。

直到天黑，叔叔和婶娘才从外面回来，到家后发现瘫痪的奶奶不见了，也确实着急了一回。

叔叔最后急冲冲赶到我家，刚好看到我父亲在给奶奶喂饭，母子俩有说有笑的。叔叔竟然说道：

娘成了这样，早就应该我们三兄弟轮着供养她的，既然接到你家来了，你就尝尝这个滋味吧。

父亲原本没有多想，可一听到叔叔出言不逊当场就火了，指着他大声吼道：

当时娘名下有一份山林值不少钱，她为了弥补那份“莫须有”的歉意，带着那笔钱来你家，当时你为什么不见说要三兄弟一起来？现在自己的亲娘动不了，你就想着要三兄弟一起供养？

就这样，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两人都是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不管我母亲和闻讯赶来的婶娘怎么拦着，就是扯不开他俩。

人都是这样，虽然我父亲是湾里出了名的“好人”，一辈子从来没有得罪过人，甚至对小孩子都是满面笑容的他，和自己的亲兄弟竟然撸袖子动起了手。

父亲肯定是被叔叔的所作所为刺激到了，再加上认为他“虐待”了自己的亲娘，如今又是“骂无好口”的场景下，骂着骂着就控制不住自己，顺手操起旁边的一个锄头把，朝着叔叔就是一棍。

叔叔应声而倒，父亲的那一棍子竟然打在了他的头上。这显然也超出了父亲的本意，手里拿着锄头把，左看看右看看，又看到倒在地上的叔叔，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婶娘看到叔叔倒在地上没了动静，也顾不上其他，赶紧扑过去哭天喊地起来。

动静闹这么大，看热闹的乡亲们陆续赶来，大家七手八脚把叔叔扶起来送去了医院，又请了村上的支书过来调解。

最后，我父亲不但负担了叔叔的医药费，耽搁的工也一分一厘出了误工费。到最后一算下来，好像是花了将近一万块钱。

我父亲其实并不是怎么心疼舍不得钱，因为确实是自己先动手，打伤的还是自己的同胞弟弟，自己出点钱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叔叔出院后却不肯罢休，虽然前面已经由村干部调解完了，他也收下了父亲送过去的钱。可人好了之后，却口口声声要去报警，一定要让“凶手”坐牢才完事。

这事闹了很久，我父亲心里也害怕，干脆就悄悄出门打工去了。而叔叔也在婶娘的劝告下，最终还是没有去告官。

父亲到年底才回家，虽然没有“坐牢”，但和叔叔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曾经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两兄弟，从此就成了陌路人。

那些年里，我们兄妹也陆续长大，大哥稍微懂事一些，父亲却经常和他说：你别和那个“黄眼狗”打招呼，要不是他刻薄你奶奶，我们家哪里会遭那一场罪过？

我年龄小点，还不大懂得父亲和叔叔之间的恩怨，只知道他是自己的叔叔，从自己能说话开始算起，见到他就需要叫叔叔的。

于是，我还是习惯性地和叔叔打招呼，依旧叫着叔叔。

可每当我在路上遇到他时，如果有外人在，叔叔还会鼻子里哼一下，如果只有我们叔侄，叔叔就连哼那一声都懒得哼了。

有一次，我不小心和母亲说这是事，说我和叔叔打招呼，他却不大搭理我。母亲还来不及说什么，父亲马上就说话了：你是晚辈，主动叫他是应该的，但他不搭理你，那你今后就别叫了。

就这样，我们家和叔叔似乎就成了陌路人，就连我也远远见着他绕着走，主要是怕到时候堵了面，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应我的招呼。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我们兄妹两都长大成人，哥哥成亲的时候，叔叔没有露面，倒是婶娘偷偷和我母亲说了几句话。

我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回家做了几年家务之后，22岁那年就说好了亲事，选准好日子要出嫁了。

出嫁前一天，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要举行“谢媒宴”，为了表示尊重，母亲让我亲自去请做媒的珍婶娘过来吃晚饭。

从珍婶娘家回来已经是黄昏前后，天色有点黑了，突然从路旁钻出来一个人影，直接就到了我面前。

我一开始还被吓了一跳，但看清后才发现是二叔，迟迟疑疑地喊了声叔。

我还来不及尴尬，叔叔就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沓钱塞到我手里：娟伢子，明天你就要出阁了，这是叔叔给你的嫁妆钱。

叔叔说完掉头就走，留下我捧着那沓钱不知道怎么办。

回到家，我把这事和母亲说了，母亲沉吟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有瞒着父亲，我拿着那沓钱站在父亲面前，生怕他又像小时候那样骂我。

想不到，父亲沉吟了一阵，最后竟然对我母亲说：收了人家的大礼，那就去请他和二嫂过来吃饭吧，明天安排他们送亲当“上亲”。

母亲准备出门去二叔家，刚刚走到门口又被父亲叫住：还是我去吧……

父亲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二叔二婶，三个人一路说着笑着，完全看不出他们在今天之前还是互不搭理的“仇人”。

第二天，叔叔和婶娘很爽快地接受了父亲的邀请，作为娘家的“高宾”加入了送亲的行列。

从那以后，父亲和叔叔十几年不说话的兄弟，终于恢复到了最初的模样。兄弟俩每天都要凑到一起说一阵话，天南地北地聊一些事情，说得最多的，应该还是他们小时候的一些事。

看到他们兄弟俩迟暮之年能重回于好，我们这些当晚辈的自然乐见其成。唯一的遗憾，就是奶奶看不到这一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