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六十年代末远嫁来的,离外婆家还有一千公里。准确说,我家在湖南中部,外婆家却远在贵州的西部山区。
为什么六十年代,母亲就嫁这么远呢?那是因为我父亲年轻时在那边当兵,经常去我外婆家帮忙干活,一来二去两人就对上了眼。
父亲退伍时,母亲竟然跟着回了湖南。当时外公外婆非常生气,发誓不再认这个女儿,就权当从来没有她好了。
只是几年之后到了七十年代初,我都差不多一岁了,父母带着我回了一次外婆家。看到牙牙学语的我,外公外婆顿时就心软了,算是默认了这门亲戚。
再加上母亲回娘家的时候,确实也没有变瘦,曾经在娘家时缺衣少食脸带菜色,到了我们这边后,虽然日子也过得紧,但粮食还是管够不会饿肚子。
天下父母心,尽管外公外婆最开始为了我母亲的“私奔”而生气,但看到女儿过得不错,孩子也有了,也就不再计较那么多。
那一次,我们在外公家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只是当时父母还要出集体工,眼见得农忙到了才回湖南家里。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才算是第一次见到了外公外婆,还有两个舅舅。
只可惜两地相距太远,交通也不方便,再加上当时的人手里都没有多少钱,之后的很多年里,父母除了写信以及寄点东西给外婆,根本就无力去娘家看看。
后来几年,外公去世了,父母手头拮据也未能回去守灵,只能在生产队借了点钱寄过去以表孝心。
直到包产到户之后,我也渐渐长大上了学,家里的条件有了好转,母亲回娘家的次数才多了些。
但这时候,他们也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岁,负担也不算轻,回一趟娘家还得花费不少。
于是,尽管母亲心里念念不忘家里的母亲和两个哥哥,但也做不到每年回去一次,最多两三年能走一遭就算不错了。
也是我上初中的那几年,父亲承包了一个石灰窑挣了点钱,手头宽裕了,所谓“衣食足礼仪兴”,每年的春节,父母就会带着我一起去外婆家过年。
每次到了外婆家,我就是最受宠爱的一个,外婆家虽然还是有点穷,却恨不得自己身上的肉也割下来待我这个外孙。
两个舅舅当时已经成家,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外孙也是格外看重。我都上初中了,两个舅舅却还把我当小孩一般宠,甚至还把我扛在肩膀去山上玩。
人就是这样,谁对我好我就念记谁。虽然去外婆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在我心里,对外婆、对两个舅舅都很是亲热。
可惜之后的几年,尤其是我上高中的三年里,父亲的石灰窑出了事故,不但把原来的一些积蓄全部赔进去,自己身上也留下一身的病痛,去外婆家的事,就那么被“遗忘”下来。
只不过即使如此,因为外婆年纪大了,母亲也知道见一次少一次,即使手头不宽裕,顶多隔年就还是要回一趟贵州。
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无法远行,每次就只能把我留在家里照顾他,母亲一个人动身回娘家。
母亲回来后总是和我说,你外婆和两个舅舅多么多么想你,每天都要念叨你很多遍之类的话。
那个年代真的是人穷志短啊,明明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可就是因为手里没钱无法见面。
有时候父亲甚至也说:要不就你们娘俩去走一趟吧,我留在家里也不会饿死的。
但话虽这么说,母亲就算再挂念千里之外的娘家人,也做不到狠心丢下丈夫一人在家啊?
直到我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时间已经是91年了,这两年来,父亲的身体越发不好了,母亲也有了两三年没有去贵州。
因为我不用上学了,家里的开支少了很多,又加上我这个劳力的加入,母亲身上的压力才小了一点,家里的条件也慢慢开始好转。
眼见得我已经21岁了,却还是没有人说媒。在我们当地,男子只要过了20岁,就会有热心人上门帮着说媒提亲,只要两家看上眼满意,亲事就基本定下来了。
或许是我家的条件不好,也许是家里有个行动不便的父亲,姑娘家也好或者她们家里的长辈也罢,多少要顾忌这些问题,于是才没有人给我说媒。
我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反正才21岁,还年轻得很呢,这么早结婚成家不就多了个束缚么?
但父母并不这么想啊,总还以为过了20岁还没有人说媒,将来就很有可能成了光棍汉。
可你越是这么着急,事情反倒不顺利,父母也只能在心里自怨自艾,一转眼又过了两年,这一年,我23岁,眼见得又要过年了。
年二十三的晚上,母亲突然吩咐我说:小军,要不你明天去一趟外婆那边吧,前段时间你舅舅写信来,说你外婆身体不好,可能撑不了多久了。你这么大了,替我走一趟也免得我奔波。
对我来说,能够去外婆家自然是个好差事,更何况还能够坐长途车欣赏沿途的风景呢。
虽然以前虽然也去过,但总认为那时候自己太小,就算看了也是白看,完全不懂的欣赏。如今已经读了高中,再看看那些陌生的风景,不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我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连夜就整理行李,弄了一个纤维袋子装着给外婆家带的礼物,自己的衣服用具则用个书包背着,第二天、也就是小年当天一大早就出发了。
从镇上坐班车去到长沙,好不容易买了去贵州的火车票,直到晚上九点多才上车出发。
摇摇晃晃的绿皮车,车厢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我却毫无睡意,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的风景在看。明明外面一团漆黑,却总觉得很新鲜,就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眯了一阵。
火车一路摇晃,直到第二天中午前后才到了外婆家坐在的县城。下了车,还得坐两个小时的班车,后面还有一段十几里的山路。我估算了一下,只要顺利,天黑前勉强还是能到家的。
汽车站就在火车站旁边,这个我还是有印象的,很顺利赶上了去外婆所在镇子的班车。
最开始的一段路还好点,开出十几公里就不行了,车子在群山之中盘山前进,尽是蜿蜒曲折的山路。
我已经没有多少心思看风景,心里只剩下一个念想,早点到目的地下车。
在我的诅咒声中,汽车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小镇,听着熟悉而又陌生的方言,我来不及打量周围的景象,只想着早点赶到外婆家。
从镇上去外婆家还有十来里山路,出门前母亲告诉我,如果到镇上的时间早,就是用脚走也不要紧。如果时间来不及,镇上有那种拉客的三轮车,十块钱左右就行,别舍不得花钱。
我不敢怠慢,赶紧找到停在路旁的一辆三轮车去问价。得知我要去的村子,三轮车司机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告诉我:
小兄弟,去倒是愿意去,就是那个村子的路不好走,前几天下大雨还垮了路,我最多送你到那个塌方的地方,里面还有两三里路就只能你自己走了。
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不敢再继续逗留,赶紧答应他的条件,坐上三轮车就出发了。
三轮车的车厢上盖着篷布,只有我一个人,倒是显得有待你宽敞,只可惜太颠簸了,不晕车的我也差点吐出来。
幸好在最关键的时候,三轮车停了下来,司机走到车后对我说:小兄弟,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我下车一看,前面果然垮塌了老长一段路,车显然是过不去,人还是能走。
付过车费,我扛着纤维袋子,背着书包继续朝前走。虽然好几年没来过了,大致的方向还是认得清的。
扛着纤维袋子走了一段路,我心里估算了一下,离外婆家应该还有一两里路的样子,瞧这阵势,应该在天黑前能到,于是坐下来歇口气。
放下袋子,坐在路旁的石头上抽了支烟,看着路旁的一户人家,竟然很是热闹,里面人声鼎沸,还传出来一阵阵鼓乐声。
虽然不是很熟悉这里的民俗风情,但我还是知道,这户人家应该有什么喜事。
我的一支烟还没抽完,屋里的鼓乐声竟然渐渐出来了,还直接朝我的方向走来,后面跟着五六个男人,都在说着笑着,但什么都我听不懂。
在我不明所以的注视中,那一行人竟然来到了我面前,几个敲锣打鼓的人围着我,唢呐还在我耳边吹着,吓得我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总不至于在路边歇口气也招谁惹谁了吧。
幸好有个中年男人走到我面前,鼓乐也停下来了,男人很客气地对我说:远方来的客人啊,请进去喝碗米酒吧。
我虽然听懂了对方说的话,但心里的疑虑更重了:我好端端坐在这里,就算你想请客也不能强请吧?如果我真的去端了人家的碗,到时候只怕就是要钱了。
似乎看穿了我心里的疑虑,中年男人安慰我说:
外地客人您别慌,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有喜事的人家,只要有外地客人在家里附近主动歇脚,那就是最尊贵的客人,一定要请进去喝碗酒才行。你不要担心,真的就是喝碗酒吃顿饭,到时候你该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这才稍微放心了点,还是试图委婉地拒绝人家的好意:我还要去里面的村子走亲戚,我外婆就是那里的,都这个时候了,真不敢叨扰主家了。
那个男人应该也看我说话不含糊,表现出来的客套更明显,甚至从屋里还出来了好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家都在旁边起哄,请我进去喝酒。
实在挨不过去了,我只好答应跟着进屋,心里却在想,到时候喝杯酒做个样子就走,实在不行还送个红包,就权当随礼了。
见我同意了,所有人都显得很高兴,甚至有人专门帮我拿起了行李。在大家的“裹挟”中,我来到了办喜事的人家,瞧墙上 贴着的对联,应该是主人家娶媳妇。
我被带到堂屋里最上头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同桌的都是大马金刀的本地男人,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倒满酒的碗。不由得就让我心里一抖,真要这么喝下去一碗酒,我估计马上就得钻桌子低底下去。
心里忐忑不安时,同桌的男人们开始互相劝酒了,只是他们都不怎么会说普通话,也就顾不上和我交流,只是端起碗朝我示意。
我也端起碗装了个样子,放下碗朝大家竖起大拇指表示敬佩,幸好那些人也没有过于纠缠,只是伸手指了指我面前的酒碗,估计是让我喝完。
虽然我确实能喝点酒,但此情此景可真不敢喝,正在估算着要怎么脱身时,一个比较年轻的女孩走到我面前对我说:
你如果真不能喝酒的话,随便意思意思就行了,真要和他们比拼,不知道喝到什么时候。
出乎我意料的是,面前的女孩说的很标准的普通话,不由得令我眼前一亮,赶紧站起来对她说:
我还要去里面的村子走亲戚呢,却被这么热情地“留”了下来,你能帮我脱身吗?
女孩抿着嘴笑了笑,左右打量了一下就让我跟她走。
跟着她出了门,她让我在屋角等一下,她转身进去没多久,就扛着我的行李出来了。这才让我如释重负。
我赶紧接过纤维袋子,还很礼貌地和她道别。她却笑着说:天都这么黑了,你又不怎么认路,还是我送你一程吧,如果你掉到哪个坑里,那可真是我们家的罪过了。
我这才明白,眼前的女孩竟然是办喜事人家的人,难怪她能帮我脱身。
于是,我们便边走边聊,这才得知她叫小曲,今天办喜事的是她的姐姐,她一直在外面打工,前几天才回来。
小曲在前面领路,虽然天暗了,我们却走得不慢,很快就到了我外婆家,见了面才知道,小曲的父亲和我舅舅他们都是熟人。
小曲把我送到外婆家就离开了,外婆和两个舅舅自然是惊喜不已,拉着我问长问短起来。
他们知道了我在路上的遭遇,还安慰我不用担心,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能喝酒就喝几口,不能喝就装装样子,一般不会有人强灌的。
我是来外婆家过年的,如今都二十多岁了,外婆和舅舅们问得最多的,就是我有没有找对象,得知我还是单身一个,大家倒是若有所思起来。
我在这里只认识外婆家的人,除此之外还有小曲,好歹也算是个熟人。
于是,那段时间里,我经常去找小曲玩,她对我这个外地人也相当热情,每天带着我在附近转悠,还去了小镇上玩了一圈。
直到元宵节那天,过完元宵节我就要回老家了,心里总觉得有什么放不下似的。
天黑前后我去了小曲家,我们两个人一说,知道她过几天也要回广东了。我心里一冲动就说:要不我们一起去吧,你一个女孩子单独外去,怎么也不方便吧。
小曲捂着嘴笑了笑,但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春暖花开的感觉。
正月十七,我和小曲一起坐车离开了那个山窝,先是到了湖南我的老家,然后一起去了广东打工。
最开始我说要照顾她的话,真的到了广东,她已经有了一年多的经历,我却还是初来乍到,反倒需要她给我一些提点了。
不过,我们的感情倒是很快升温,每天一起上下班,哪天没见着她时,我心里总会空落落的。到了下半年,我就正式向她表白,然后就那么自然地在一起了。
后来,我们一起回湖南举行了婚礼。小曲和我母亲不但是婆媳,更多了一份“老乡”的情怀,一直相处得很不错。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夫妻已经“退休”回到了老家,过起了养怡弄孙的日子。每当过回想起年轻时相遇的情景,总还是免不了互相调笑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