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夏天，夏日的阳光炙烤着麦田，金黄的麦浪在热风中翻滚。李强站在田埂上，望着这片即将成熟的麦子，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浸湿了洗得发白的衬衫。

"强子，歇会儿吧。"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强回过头，看见父亲佝偻着背，手里提着两个军用水壶。父亲的脸被晒得黝黑，皱纹里嵌着泥土，像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李强接过水壶，仰头灌了一大口。凉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他心里的焦躁。高考成绩已经出来了，他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可家里的情况让他开不了口。

"今年的麦子长得好。"父亲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抚过麦穗，"等卖了麦子，给你买辆新自行车。"

李强攥紧了水壶。他知道，父亲早就看中了一辆二手的凤凰牌自行车，已经跟镇上的张叔谈好了价钱。那辆车要两百块钱，够家里半年的开销。

"爸，我......"李强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王叔家的闺女回来了。"父亲眯起眼睛望向村口的方向，"听说她在城里读大学，放假回来帮忙。"

李强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辆拖拉机停在村口，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从车上跳下来。

阳光照在女孩的裙摆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边。那是王叔的女儿王芳，比他大两岁，在省城读师范大学。

"强子，你去帮芳芳拿行李。"父亲推了他一把，"人家一个姑娘家，拎着大包小包的不方便。"

李强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村口走去。王芳正在和拖拉机司机说话，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强子！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是山涧的清泉。李强接过她手中的行李，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那是城里才有的味道，和他们这些整天在地里打滚的乡下孩子格格不入。

"听说你考上省大了？"王芳边走边问，"真厉害！以后我们就是校友了。"

李强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没想到王芳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更没想到她会这么自然地说出来。

"我......"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布鞋，"可能去不了。"

"为什么？"王芳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她的眼睛很大，像是会说话。

李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行李往肩上扛了扛。远处传来父亲的喊声，让他回去帮忙割麦子。

"我帮你。"王芳突然说，"反正我也没事。"

不等李强拒绝，她已经朝麦田跑去，白色的裙摆在风中飘扬。李强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天下午，王芳真的跟着他们一起割麦子。她笨拙地挥舞着镰刀，时不时被麦芒扎到手，却始终没有喊疼。李强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突然觉得，这个夏天似乎没有那么难熬了。

傍晚时分，王芳要回家了。临走前，她悄悄塞给李强一张纸条："明天早上六点，我在村口等你。"

李强握着那张纸条，心跳如鼓。他知道自己不该去，可又忍不住期待。月光下，他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爸。"他走到父亲身边，"我想去上大学。"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李强看见父亲的眼角有泪光闪动。

"去吧。"良久，父亲才开口，"麦子卖了，够你第一年的学费。剩下的，爸再想办法。"

李强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他知道，这意味着父亲要卖掉那辆陪伴了他十几年的拖拉机，意味着家里要过更紧巴的日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强就来到了村口。王芳已经在那里等着，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

"给。"她把篮子递给他，"我做的包子，路上吃。"

李强接过篮子，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晨雾中，他看见她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像是清晨的露水。

"我......"他刚要开口，王芳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在省城等你。"她说完，转身跑开了。

李强站在原地，摸着脸上被她吻过的地方，久久不能回神。

远处的麦田里，父亲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佝偻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座沉默的山……

省城的夜晚，霓虹闪烁。

李强站在宿舍的窗前，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那些璀璨的灯光像是天上的星星，却又比星星更加耀眼。他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五十块钱，那是这个月的生活费。

"强子，走啊，去图书馆。"室友张明在门口喊他。

李强收回思绪，拿起书包跟了上去。校园里，三三两两的学生有说有笑地走过。

他听见有人在讨论最新的苹果手机，有人在计划周末的聚餐。这些话题离他那么远，就像天上的月亮，看得见却摸不着。

图书馆里，李强翻开课本，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王芳发来的消息："在干嘛？"

"图书馆。"他回复。

"真用功。我在做家教，这家的孩子可调皮了。"

李强看着手机屏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自从来到省城，王芳就像他的引路人，带他熟悉这个陌生的城市。她知道他经济困难，总是找各种理由请他吃饭，还介绍他去做家教。

"对了，周末有空吗？"王芳又发来消息，"我找到一家很好的书店，想带你去看看。"

李强正要回复，手机突然响了。是父亲打来的。

"强子，"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妈住院了。"

李强的心猛地揪紧了。他记得离家那天，母亲还特意早起给他煮了鸡蛋，说让他路上吃。她的脸色不太好，却一直笑着说没事。

"怎么回事？"他急切地问。

"老毛病了，医生说要做手术。"父亲顿了顿，"要两万块钱。"

李强的手微微发抖。两万块，对他们家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他知道父亲已经卖掉了拖拉机，家里再也拿不出钱了。

"我......我想办法。"他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挂掉电话，李强呆呆地坐在图书馆里。周围的同学都在专心学习，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他想起母亲布满老茧的手，想起她总是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怎么了？"张明凑过来问。

李强摇摇头，擦掉眼泪。他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必须想办法筹到这笔钱。

第二天，李强开始四处打听兼职。他去了餐馆、超市、快递站，可要么工资太低，要么时间不合适。

最后，他在一家夜总会门口看到了招聘启事：服务生，日结，高薪。

李强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他知道这种地方不太正经，可眼下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夜总会里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烟酒的味道。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打量着他："应聘？"

"是。"李强点点头。

"以前干过吗？"

"没有。"

男人笑了笑："没关系，长得不错就行。今晚就开始吧，工资日结，小费归你。"

李强换上服务生的制服，站在包厢门口。他的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摆满了昂贵的洋酒。透过门缝，他看见里面纸醉金迷的场景，听见男男女女放肆的笑声。

"愣着干什么？进去啊！"领班推了他一把。

李强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包厢的门。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搂着女伴，指着他说："新来的？长得挺清秀啊。"

李强低着头，把酒放在桌上。男人的手突然伸过来，想要摸他的脸。他下意识地躲开，酒瓶"咣当"一声摔在地上。

"你干什么？"男人勃然大怒，"知道这酒多少钱吗？"

领班闻声赶来，连连道歉。最后，李强被扣了半个月工资，还被赶出了夜总会。

深夜的街道上，李强漫无目的地走着。霓虹灯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破碎的梦。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剩下几个硬币。

手机突然响了，是王芳。

"你在哪？"她的声音有些焦急，"我听说你妈妈住院了？"

李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王芳的声音像是黑暗中的一束光，温暖而明亮。

"别担心，我们一起想办法。"她说，"明天我去医院看看阿姨。"

挂掉电话，李强抬头看着夜空。城市的灯光太亮，已经看不见星星了。但他知道，星星一直都在，就像希望一样……

手术室的红灯亮着，刺眼得让人心慌。

李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紧握。父亲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王芳坐在他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会没事的。"她轻声说。

李强点点头，却感觉喉咙发紧。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父亲烟卷的焦糊味，让人喘不过气来。

手术持续了六个小时。当医生走出来说"手术成功"的时候，李强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靠在墙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王芳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小孩一样。她的手掌温暖而柔软，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去看看吧。"她说，"阿姨醒了。"

病房里，母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看见李强进来，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强子......"

李强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粗糙而冰凉。他想起小时候，这双手总是温柔地抚摸他的头，为他缝补破旧的衣服，为他煮热气腾腾的面条。

"妈......"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母亲虚弱地笑了笑："没事，妈没事......"

父亲站在床边，默默地擦着眼泪。这个一向坚强的男人，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

王芳悄悄退了出去，给他们一家三口留下独处的空间。李强看着父母苍老的面容，突然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第二天，李强回到学校。他找到辅导员，申请了助学贷款。又联系了几家家教中介，接下了更多的课。王芳也帮他介绍了一些兼职，虽然辛苦，但至少是正经工作。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的病情逐渐好转。李强每天奔波于学校、医院和兼职之间，累得几乎站不住脚。但他从未抱怨过，因为他知道，这是他的责任。

一个周末的下午，李强去医院看望母亲。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笑声。他推开门，看见王芳正在给母亲削苹果。

"强子来了。"母亲笑着说，"芳芳这孩子真好，天天来看我。"

王芳的脸微微泛红，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母亲："阿姨，您多吃点水果，对身体好。"

李强站在门口，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自己欠王芳的，可能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傍晚，李强送王芳回家。夕阳的余晖洒在街道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谢谢你。"李强轻声说。

王芳摇摇头："不用谢。其实......"她顿了顿，"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李强疑惑地看着她。

"我申请到了去美国交换的名额。"王芳说，"一年。"

李强愣住了。他知道这是王芳一直以来的梦想，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恭喜你。"最后，他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王芳看着他，眼里闪着复杂的光："你会等我吗？"

李强没有立即回答。他抬头看着天边的晚霞，想起家乡的麦田。那些金黄的麦穗在风中摇曳，像是无声的守望。

"会。"他说，"我会等你。"

王芳笑了，眼里有泪光闪动。她踮起脚尖，在李强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就像那个夏天的清晨。

一年后，李强站在机场的接机口，手里捧着一束茉莉花。当王芳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王芳也看见了他。她拖着行李箱，快步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我回来了。"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李强紧紧抱住她，闻到她发间熟悉的茉莉花香。这一刻，他感觉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回家的路上，王芳靠在他肩上，轻声说着在美国的经历。李强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回应几句。夕阳透过车窗洒进来，给两人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车子驶过一片麦田，金黄的麦穗在风中摇曳。李强望着窗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麦子熟了，就该收了。"

是啊，他想，有些等待，终会迎来收获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