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准确来说应该是今天,就是我的大婚之日,我刚和几个同事吃完“最后的单身餐”后回到酒店,虽然有点醉意。时间也已经凌晨两点,但我在床上依旧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因为心里一直有一个担忧。
我并不担心自己的婚礼会出什么问题,家境显赫的未来岳父家早就安排得万无一失,而是因为一个不好对任何人说的原因——母亲会不会来参加我的婚礼?
一个月前,我特意回了一趟老家,亲手把烫金的请柬呈到母亲的手里,眼里充满了期待,只希望母亲能准时出息。
可母亲虽然满脸笑容地翻看着请柬,尽管请柬上的字她可能还认不全,最后轻轻地对我说:儿子,我……我还是不去了吧,现在的你,丢不起这个脸。
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清晰地注意到,她那双苍老且布满老茧的手抖嗦了几下。
我心里一阵难过,大声喊道:妈,我是您唯一的儿子,结婚这样的大事,作为母亲,您怎么能不出席呢?您不但要去,还要喝儿媳给您敬的茶呢。
几乎是用吼的声音说出了这番话,但我知道,母亲心里的自卑,不是我这个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所能抹去的。就一如我上学时,老师让家长参加家长会,母亲也从来不会出现一样。
母亲心里自卑,是我早就明白的事,她一辈子没有上过几年学,除了能写自己的名字外,大字都认不得几箩筐。
但正是这么一个卑微的女性,却无怨无悔地捡垃圾供我读书,读完高中又上了大学,甚至还读完了硕士。
在我心里,母亲就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性。但在她心里,总是觉得捡垃圾的自己,不应该出现在光鲜夺目的我的婚礼上。
我的吼叫,母亲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只是用她浑浊的眼神看了我几眼,然后就低下了头。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站起来,伸出手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就转身走进了那间属于她的房子。
看着她日益佝偻的背影,我心里一阵凄凉。眼前的她是如此的弱小,却节衣省食地供我读到了硕士。
如今的我,在城里有了一份出色的工作,终于出人头地了,受到了别人的尊重。甚至还找了一个家世显赫、貌美如花的未婚妻,一个月后就要正式结婚了。
我知道,正是因为未婚妻的家世太显赫,母亲心里的自卑才更明显。让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她感到了如山的压力,于是才忍痛决定不参加我的婚礼。
虽然母亲几乎从来不会骂我,但在她面前,我却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即使我后来上了大学有了出息,也从来不敢在母亲面前啰嗦。
因为我知道,母亲虽然卑微,但很有主见,她决定了的事,你劝说再多也没用。就一如当年父亲去世后,很多人都劝她改嫁,她却说,就算讨米要饭也要把儿子送上大学。
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城,但心里一直有个悬而未决的疑问:母亲会不会来呢?她会不会最后还是忍不住要来呢?
想到这里,我那仅剩的一点睡意也消散了,仰躺在床上,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总是无法入睡。
母亲的大名叫杨翠花,一个老土得不能再老土的名字,实际上,她也的确是个不善言辞、甚至有点木讷的女人。
母亲身上穿的永远是那些洗的发白的旧衣服,脚上的解放胶鞋都磨破了洞,她却舍不得丢,会弄一块轮胎皮用胶水粘住。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后背总是佝偻的,她那瘦窄的肩膀上,似乎压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母亲走路永远不会太快,甚至还习惯左右张望,那是她多年捡垃圾养成的潜意识,已经深入她的骨髓里了。
但她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
我还在上小学时,那时候虽然知道母亲辛苦,但并不能全部理解她的艰辛。
我只知道,她几乎每天都会天没亮就起床,手忙脚乱地给我准备早餐,还用一个搪瓷缸装一碗米饭,那是我的午饭。
等到天亮才把我叫起床,看着我吃完饭,她就先出门了。
推着一辆别人不要的旧板车,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游走,时不时敲打一下板车拖手上的那块铁片,发出几声清脆的声音,那是告诉别人,收垃圾的来了。
母亲不会放弃视线里的每一个垃圾桶,一定要走到旁边,伸着头朝里面看几眼,有时候还伸手在里面掏几 把,就为了捡起一个矿泉水瓶。
我放学回到家,母亲一般都没有回来,我就会先煮上饭,一边写作业一边等母亲回来。
母亲有时候回得早点,推着的板车上有时候还放着几个塑料瓶或者几块纸皮。还没进门就会大声说:
小关,妈回来了,今天捡到不少的垃圾,等卖了钱,就砍点肉回来给你吃。
母亲一边唠叨,一边把板车放在院子里,然后走到写作业的我身后看几眼,不忘伸手在我头上摸几下,然后就进屋做饭了。
我们母子俩的日子就那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来了。我一天天长大,母亲一天天地老去,她的生命里,除了辛苦,还是辛苦。
母亲没有本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去收垃圾,只能在大街小巷里转悠,有好心人会随手丢出一些不要的纸箱或者水瓶。
她更多还是在垃圾桶里翻找,所挣的的微博收入,几乎全部用在我的身上,她自己几乎从来不用。
我们家里的生活,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几次肉,吃的青菜也都是母亲收工回家时买的便宜菜。
我的父亲在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带着我,也撑起了老黄家。
父亲去世后,我们家就像天塌了一样,母亲也越发沉默寡言,也不再去和邻居们唠嗑了。
但很多个夜里醒来,我总是看到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还在干活,有时候是给我补衣服,有时候纯粹就是在流泪。
自从选择了捡垃圾这个行当,白天,母亲要扛起家里的一切,晚上,她还要默默承受白天经历的辛酸。
后来,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突然看到母亲拖着班车在上一个小坡,板车上堆满了垃圾,都是纸皮和矿泉水瓶,还有几块旧铁皮。
瘦弱的她,整个人几乎都匍匐到地上去了,夕阳下,汗水从她的头上掉下来溅落在地上。
那一瞬间,我突然就长大懂事了,赶紧跑到板车后面使劲推着,却并不开口说。
母亲肯定是感受到了轻松了一点,还以为是有好心人帮手,上了坡之后就把板车停在一旁,绕过那堆高高的垃圾,一眼就看到推得满头大汗的我。
母亲竟然没有夸我,反倒呵斥我说:这不是你干的活,你的手是用来写好字的。
即使放假,母亲从不允许我跟着她去收垃圾,但她的脸上会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或许只是让我认为,她一点也不累。
每天晚上,我会躺在床上,看着母亲摸索着收拾家里的东西。
收拾好了之后,母亲最后会拿出一个洗衣粉袋子,把里面的零钱倒到桌子上,一张一张地叠好,还要反复数几遍,最后放到床底下的一个木盒子里。
母亲藏钱的时候,脸上只有虔诚,眼里甚至还露出光辉。似乎她收起来的,分明就是一笔巨款,而不是微不足道的几张毛票。
而那个木盒子里的钱,每年都会有两次会被一夜掏空,两次都是交学费的时候。
乃至我交学费时都会拖到最后一个,因为我的学费不但有一角的,可能还有五分一分的,但那都是母亲含辛茹苦捡垃圾挣来的,容不得我有任何瞧不起的心思。
我就那么一年年长大,后来考上了大学,邻居们都夸母亲,说她硬是砍开了荆棘丛,飞出了一直大鹏鸟。
那是我所记得的母亲最有自信的一次,但她的苦还没有吃够,我继续要读硕士,她依旧得默默地付出。
而我每次要交的学费也越来越多,但母亲从来没有拖延过,总是很潇洒地把钱给我:去吧,我们有钱,你不用操心。
上了大学,我在学校一直参加勤工俭学,只希望能帮母亲分担一点压力。可母亲总是告诫我:读书就好好读书,现在还不是你挣钱的时候,还是等将来吧……
我的学历越来越高,母亲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她的背也越来越弯。谁知道这些年来,她受过多少白眼,吃过多少苦头?
我只能记在心里,因为母亲从来不让我说那些煽情的话。
母亲说得最多的,只有一句话: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妈这辈子吃再多苦也甘心。
年少时,我应该是不懂得母亲这句话的分量的。直到走上社会参加工作了,才真正明白,母亲那时候,为什么总是要“骗我”家里有钱,为什么要和我说,只要你好好读书,吃再多苦也甘心。
如今,我有了出息了,娶了家世显赫且美丽动人的妻子,母亲却不愿意来参加我的婚礼,我怎么能开心得起来?
整个晚上,我几乎就在忐忑中度过,也几乎完全没有入睡。直到早上,司仪过来接我去布置好的场地,说是婚礼马上就可以开始了。
在婚礼场地,我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眼睛是不是要看一下来宾入口,只希望,某个时刻,那个瘦弱的身影会出现在门口,那是我的母亲!
司仪已经开始引导来宾入座,仪式即将开始,但母亲还是没有出现。而红毯的那一头,穿着洁白婚纱的妻子,正挽着西装革履的岳父的手,马上就要向我走来。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就在我心里差点就彻底失望时,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一瞬间,我再也按捺不不住,直接就朝门口跑去,司仪不明就里,还在开玩笑说;新郎已经等不及了……
来的正是我的母亲,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大胸襟衣服,印象中,那是她唯一一件新衣服。
我跑到她面前,哽咽着说了一句:妈,您终于来了,太好了……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汇集到我了我的身上,准确的说,应该是落在了我们母子身上。
母亲的脸上带着久违的笑,但只有我这个儿子读得懂她的眼神:欣慰之中,还是难免有那种近乎本能的怯懦。
我轻轻地拍了拍母亲的后背,试图安抚一下她心里的不安,然后再带她去和岳父见面。
但这时候,我的身后想起一个声音:大姐,竟然是你?真的是你吗……
这个声音我同样熟悉,那是我岳父的声音。
我很错愕地转头看去,岳父已经放开了我妻子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加速,没几下就到了我们身旁,最后站在我母亲面前,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我母亲的手,双膝一弯竟然跪在地上:
大姐,真的是你,我绝对不会看错人,想不到,我们竟然成了亲家!
我看了看岳父,又看了看我母亲,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从来就很自卑的母亲,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显得更加畏缩了,身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一下,如果不是被岳父拉着手,恐怕真的会掉头夺门而出。
我伸手搂住母亲的肩膀,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别怕,妈,今天是你儿子大婚呢,你可要拿出点当婆婆的气度来。
母亲稍微安静了一点,手上一用力,就把我岳父给拖了起来,嘴里却说:别这样,我就是随手做了点应该做的。
岳父整理了一下思路,想着不能耽搁婚礼,也伸手挽着我母亲的手,亲自陪着我把她送到主位上坐好。
随后,婚礼继续顺利进行。
不管是我还是妻子,尽管都按照司仪的口令机械地动作着,但心里都有一个巨大的疑问:
我母亲和岳父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看样子,母亲对他好像有天大的恩德一般。
这个疑问,直到婚礼结束、来宾们都离开之后才解开……
岳父告诉我门,他八年前曾去过我们那个小县城谈生意。谈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马上就要签合同了,才发现公司的印章没拿,就打发助理回去拿。
因为暂时没事,他就一个人在小县城里逛了一阵。走到我们县城的那条江边时,没想到心脏病突然发作,身上又没有药,没几下就倒在了路旁。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睁开眼看到的还是一个头发凌乱、甚至脸上都很脏的女人。
医生告诉他,就是这个捡垃圾的好心女人把你送到医院来,你才捡回来一条命。
岳父被抢救回来了,在他的追问下,母亲却不肯多说。只是说自己捡垃圾路过,看到你倒在路旁,就给你喂了点冷水。
刚好医院就在附近,然后就把你放到装垃圾的板车上拖到了医院。
岳父想要她留下来,但我母亲拒绝了,甚至借口上厕所一去不回。
岳父康复后,也曾到处寻找过,想不到一定音讯也没有。
更想不到的是,八年后的今天,还是在他唯一的女人的婚礼上,见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甚至还是自己的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