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阅历，

生活经验，

许多时候比专业知识更重要。

所以，

我们要翻山越岭，

行万里路，

让风吹打在我们脸上。

2011年4月8日傍晚5点多钟，有跑长途的货车司机打电话报警：在G1501高速公路由北朝南到G50高速公路湖州方向行驶匝道的下方，隔离用的铁丝网支架上，挂着一个全裸的女人，她头朝下，一动不动，像一只倒挂的青蛙，非常恐怖，非常残忍。

接到报警，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也就是上海人熟知的803，立即派出了由阎建军带队的刑侦技术人员火速赶往现场。

在803，阎建军大名鼎鼎，他不仅是上海著名的法医专家，而且还是获颁证书的刑侦专家。在上海刑侦领域，有句口头禅广为流传，足可见阎法医的业务能力及办案水平，这句话就六个字，是这么说的：“有凶杀，找阎法。”

驱车赶到并进入已经封锁的案发现场后，阎法医首先将这具倒挂的女尸轻轻地从铁丝网上搬下来，然后对她进行了初步的检查：死者大概二十多岁，身高1米66，颜面部青紫肿胀，眼球和眼睑都有出血点，身上没有伤痕，但死者的颈部有一条环形闭合索沟，左颈部有四处条状表皮剥落，伴皮革样化。

根据这些特征，阎法医初步认定：死者不是被人用双手掐死的，就是用绳子、电线之类的绳索勒死的，专业的说法就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死者生前应该有反抗，但无济于事，说明凶手比较强壮，应该是男的。死者赤身裸体，有可能是死后被脱光衣服，也有可能是全身赤裸时遇害，究竟是情杀、奸杀、劫杀还是某种情景下的激情杀人，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来分析判断。

凭借经验以及铁丝网挂尸这一现场特征，阎法医对同在现场的刑侦技术人员说，现场有明显的抛尸特征，凶手是几个人，尸体具体是怎么抛的，需要我们进行精细的现场勘查，争取找到蛛丝马迹，这些需要与尸检同步进行，我们抓紧时间，两个方向对进，晚上拿出结果，开碰头会。

高水平的法医，在做尸检时，往往是带着疑点和推测，既客观严谨又有针对性地进行的，经过紧张的尸体解剖、尸检，阎法医得到了如下线索——

首先一点，死者被害前有过性行为，尸体没有反抗痕迹，强奸的可能性不大；

其次，死者的肚皮被铁丝网上的铁刺刺破了，几乎穿透了死者的腹部。结合尸体倒挂的那一段铁丝网护栏，支柱已经被压弯变形来看，死者的尸体不是被“晾”到铁丝网上去的，而是从高速公路的栏杆边抛下去的；

再一点，尸体虽然是头朝下挂着的，但尸体的右侧有明显尸斑，这说明尸体被移动过，并不是刚死就被抛到了这个铁丝网上，而是先放在了一个什么地方，时间起码在24小时以上，然后才被人从高速公路上抛下来；

第四，死者的尸僵已经完全缓解，但是腐败的“巨人观”还没有出现，结合今年四月份的气温明显低于往年，晚间气温往往只有2摄氏度，基本可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是两个礼拜；

最后一点，死者的胃里有三样东西：米粒、金橘和西瓜，没有毒品、毒药以及安眠药之类特殊物质成分。

阎法医的尸检结束后，现场勘查也顺利结束。

在晚上的案情分析会上，负责现场勘查的侦查员首先发言，我们在案发地点的高速公路护栏上发现了明显泥迹，据此我们推测，这是凶手先把尸体搁置在墙体上，然后推向匝道下方形成的，这说明凶手是一个人，如果是两人或两人以上，他们在抛尸的时候，一定会选择抬尸，而不是推尸。

另一位侦查员说，在高速公路上抛尸，白天以及晚间车流量大的时间段，很容易被人发现，都不具备抛尸条件，凶手要做这个事，半夜零点过后到凌晨4、5点钟，可能性最大，这是我们排查的重点时间段。

听到这里，有一位侦查员乐观地说，现在高速公路上都有摄像头，排查这个时间段，尤其是在案发现场停留过的车辆，锁定凶手应该不难。

但另有侦查员说，你别太乐观，高速公路摄像头并不是全覆盖，案发现场如果没有摄像头，或者距案发现场有一段距离才有摄像头，这种情况你连抛尸车辆都没法确定，根本没法排查。

有侦查员说，确实不能把宝全押在摄像头上，确定死者身份，才是这个案子的关键。

案情分析到这里，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阎法医。

阎法医说，这个案子，有让人疑惑的地方，也有相对清晰的地方。先来说说让人疑惑的地方，尸检的结果，大家都看到了，这个高速公路隔离带铁丝网，只是第二现场，应该还有第一现场。一个裸体女人倒挂在这个铁丝网上，很容易被人发现，我判断，凶手抛尸时间绝不可能超过三天，很有可能就是今天凌晨抛的尸，但是，从尸检的结果看，死者死亡时间应该在两个礼拜左右，也就是说，凶手先将尸体抛在了一个地方，有十来天的时间，然后又在高速公路上进行了二次抛尸。两次抛尸，而且第二次还是在高速公路上，这样做，暴露的风险明显增大，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侦查员分析说，如果不止一次杀人或者蓄谋已久，杀人后怎么处理尸体，应该早就想好了，不可能出现二次抛尸的情况。这说明凶手应该是第一次做这么大的案子，也没有精心谋划，第一次可能是慌乱抛尸，事后害怕被发现，于是进行了二次抛尸，至于为什么会选择在高速公路上，我认为这有一定的盲目性，仍属于慌乱抛尸。

阎法医听了，颇为赞同这位侦查员的分析。

在人性的深渊里，恐惧确实能篡改很多东西。

但是，对凶手犯罪心理的分析，对推动案情有什么帮助呢？

那位侦查员也感到困惑。

有时候就是这样，分析是好的，也是对的，但通过它却无法触摸到凶手。

这个时候，阎法医开始了他至关重要的发言。

阎法医说，从凶手角度看，这个案子条件不好，让我们有困惑，但从死者的角度分析，有一点是很有价值的。请大家注意，我们在死者的胃里发现了西瓜和金橘，今天是4月8日，春天刚刚开始，哪来的西瓜和金橘呢，说明死者生前吃的是反季水果。反季水果，有什么特点，一是比较贵，二是不在特定的环境里，我们一般想不到去吃它。

有侦查员问，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阎法医说，我认为死者生前应该在夜总会、卡拉OK、按摩房这类场所工作。

有侦查员听了，当场反驳说，阎老师，你这个判断有些武断了吧，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而且很时髦，如果经济条件可以的话，吃吃反季水果很正常啊。

阎法医说，你说的没错，大家偶尔吃点反季水果的确很正常。但是，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你会发现，在生活中，我们吃反季水果，一般只会吃一种，很少的情况下会同时吃两种，尤其是经济条件很一般的情况下，更不会同时吃两种，这既是生活经验，也是社会阅历。

这时候，一名女法医补充说，死者确实很时髦，但是从她佩戴的耳环和头发看，尤其是头发，死者生前拼接过头发，数量在120束左右，接发所用的材料都是偏低档的理发店里的东西，从这一点看，她的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好，应该舍不得同时买两种反季水果吃。

女法医代阎法医说出的结论，虽然不是百分百成立，但显然说服了大家。

阎法医继而说，第一联想有时候预示着真相。如果我问你，反季水果拼盘，在哪里最常见？相信大家的第一联想，一定是夜总会、卡拉OK这类地方，所以我断定，死者生前一定在这类场所上班，查风尘女子，一定能把她查出来。

还有一点，死者被害的时候没有卸妆，她最后一次正餐在被害前四五个小时，吃西瓜金橘距她被害只有两个小时，因为尸检显示，食物没有到达小肠。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死者几乎就是在工作时间被害，凶手极可能就是她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

阎法医的结果，意味着什么，大家都知道。

随着细密的排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青浦的某家夜总会，有个叫麻小秋的小姐，22岁，河南人，自3月27日晚上跟一个客人出去后，就再没有出现，无论年龄、身高，还是其他特征（夜总会的水果拼盘种类、发型等等），麻小秋都与铁丝网挂尸高度吻合。

夜总会监控录像显示，麻小秋在3月27日晚上，跟一个男人上了一辆车牌为“苏J***56”的蓝色POLO轿车。据夜总会领班证实，3月27日晚上，麻小秋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正是这位开蓝色POLO轿车的男人，两人在包间里呆的时间不长，后来麻小秋就跟这个男人出台了。

一切果如阎法医的推断，接下来，侦查员兵分两路，一路查看1501和G50高速公路的监控录像，搜集犯罪嫌疑人抛尸证据；另一路根据车牌，排查车主。

查看高速公路监控录像这一组，不是十分理想，犯罪嫌疑人选择的抛尸路段非常偏僻，没有摄像头，侦查员没有拿到犯罪嫌疑人抛尸的直接图像证据，但在去向抛尸地点的路段，侦查员发现了那辆蓝色POLO，时间就在4月8日凌晨4点半，这充分证实了此前阎法医关于抛尸时间的推断，同时也让侦查员们感慨万千，如果不是靠那两样反季水果精准锁定了死者身份，高速公路的监控录像，还真用不上。

另一路根据车牌，排查车主，毫无悬念。

该辆蓝色POLO车主，名叫谷敏，江苏高邮人，37岁，青浦某建筑工地的工头。

当警察突然出现的时候，谷敏两腿发软，满头大汗，语无伦次，未等警察说话，他已主动伸出双手，等着警察的手铐了。

在审讯室，谷敏未作任何抵抗，很快就交代了作案的全过程——

大概两个礼拜前，3月27日晚上，谷敏到青浦那家夜总会去玩。那家夜总会他常去，以前点过麻小秋，这一次，他又点了麻小秋。

在灯光幽暗、气氛暧昧的包间里，俩人喝酒，猜骰子，打情骂俏，说黄色段子，搂搂抱抱······玩到高兴的时候，麻小秋提出想吃点水果，这是夜总会的套路，包间里的小姐总是想尽办法让客人多点东西，洋酒、水果拼盘之类的，小姐都有回扣。

这一次，麻小秋点了一个西瓜和金橘水果拼盘，一点点东西，要60元钱。

当水果拼盘端上来的时候，谷敏在心里暗骂麻小秋一句，然后紧紧地抱着她，要她今晚跟他走。

麻小秋说，那要看你出多少钱了。

谷敏伸出五个手指头，狠狠地在麻小秋的屁股拍了一下。

这个价钱，麻小秋是满意的，她对谷敏说，哥！你先去买单，在外面等我，我拿了包就来。

谷敏说，我在门口蓝色POLO上等你，车牌是“苏J***56”。

麻小秋朝他媚然一笑，风骚地扭着屁股出去了。

那一晚，谷敏的车速很快。

来到租住地，麻小秋提出，先给钱。

谷敏根本不管，一把将麻小秋推倒在床上，跟着就是狂风暴雨。

一场肮脏的交易结束后，谷敏感到厌恶，见麻小秋衣服还没穿就向他要钱，他冷漠地把一张50元的票子扔到了麻小秋的身上。

麻小秋见谷敏只给了50元，当场翻脸，破口大骂，你这人太恶心了！你说给我500块，为什么不给？还差450 ，赶紧补给我，少一分，都不行。

谷敏阴沉着脸，厌恶地说，就你这货色，还想要500，做梦吧！你这种女人，给你50就不错了，嫌少，这50都不是你的。

麻小秋听了，嘴里骂着脏话，要与谷敏纠缠。

谷敏怒不可遏，一把将麻小秋推倒在床上，然后用双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

麻小秋反抗得很厉害。

这激发了谷敏的兽性，他狠狠地掐，直到把麻小秋掐死了，他还没有放开手。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凝固在肮脏的旋涡里。

当谷敏意识到自己杀了人，他猛地松开手，浑身颤抖得厉害。

被恐惧和混乱裹挟着，谷敏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他想到了抛尸，于是抱起麻小秋的尸体，塞进蓝色POLO的后排座位上，开车上了G2公路。

开了一段路之后，谷敏看到公路南边有一片茂密的树林，他停下车，想都没想，就把麻小秋的尸体从车里拖出来，扔进了绿化带里。

抛尸完毕，驾车逃离现场的时候，他以为麻小秋已被他从这个世界抹去了。

但还没有回到租住地，杀人的恐惧就将他加倍地反噬了。

随后的十几天，他惶惶不可终日，夜里失眠，白天害怕遇见警察。

到了4月7日傍晚，他终于熬不下去，总觉得麻小秋的尸体已经被人发现。鬼使神差地，他又开车来到了G2公路的抛尸地点，走进那片茂密的绿化带，发现麻小秋的尸体竟然原封未动，他发疯地抱起麻小秋的尸体，塞进蓝色POLO后备厢里，一路向高速公路狂飙。

当蓝色POLO开进最黑的深夜，高速路上就他一辆车的时候，他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眼前黑的要命，旁边就是悬崖。

他停下车，打开后备厢，托出麻小秋的尸体，拼命地抛了下去。

“嘭”的一声巨响。

他惊恐地向下张望，只见麻小秋的尸体竟然被挂在了铁丝网的护栏上。

当时他吓坏了，像被“鬼”追一样，跳上车就逃跑了······

谷敏交代完之后，不停地喘气，恐惧像一只黑手，伸进了他的胸膛。

许久之后，他终于恢复了些许平静。

这时候，他痛苦而绝望地说了一句，我知道自己迟早要被抓，但你们还是太快，太快了，就像看到了我在高速路上抛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