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儿童房给朵朵缝校服上掉落的纽扣时，婆婆的翡翠镯子磕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响。五月的阳光斜斜切进屋里，把她戴着金戒指的影子拉长在地板上，像把生锈的旧剪刀。"下个月房本下来就写朵朵名，你记得把户口本给我。"她说话时眼睛盯着朵朵搭在椅背上的粉色公主裙，仿佛那才是需要正经对待的物件。

我咬断蓝白相间的线头，抽屉里那张泛黄的B超单露出一角。三年前查出子宫肌瘤时，他们也是用这种通知天气般的语气说要"给老陈家留个后"，全然不顾医生说我需要静养。缝纫机旁的手机突然震动，会计事务所的同事发来消息："美玲姐，今晚的账目还差两家公司的票据。"我摸着指腹的茧子，想起连续三个月熬夜做账到凌晨两点，就为了凑齐首付里属于我的那三十万。

周末看房那天，中介举着绿色激光笔在毛坯房里比划："这飘窗改儿童书桌正合适。"朵朵兴奋地踮脚去够天花板垂落的电线，婆婆立刻攥住她的小手往墙上量身高，石膏灰扑簌簌落在祖孙俩的衣角上。我摸着口袋里震动不停的手机，银行扣款通知正一条接一条往外蹦——首付的六十万里，有我的年终奖和代购韩国化妆品攒下的私房钱。

"妈妈快来！"朵朵突然指着承重墙上的裂缝，"这里像不像奶奶笑起来的皱纹？"婆婆的嘴角瞬间耷拉下来，公公打着圆场递来矿泉水，塑料瓶身上的水珠洇湿了我塞在包底的购房合同。回家路上等红灯时，后视镜里映出婆婆给朵朵擦手的画面，湿巾包装上的小熊图案让我想起婚礼那天，她也是这样擦去我敬茶时洒在旗袍上的水渍。

交房前一晚，我在书房复印购房合同时，听见客厅传来公公醉醺醺的笑声："写孩子名最稳妥，将来要是离婚..."打印机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吐出的半张纸上赫然印着《共同还贷协议》，那行"乙方陈美玲"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冰箱里给婆婆炖的虫草鸡汤还在冒热气，我盯着砂锅边缘的油花，突然想起产检时护士说"胎心像小火车"，而婆婆当时正在走廊打电话安排老家表侄女来当保姆。

第二天清晨的饭桌上，我把粥碗往玻璃转盘上一磕。"爸，您看这个。"塑封好的汇款单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购房款转账记录用荧光笔标得刺眼。婆婆的汤匙"当啷"掉进糖罐里，朵朵抓着Kitty猫勺子仰起脸："奶奶手抖抖哦？"公公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目光扫过单子上每个月5号的固定转账——那是我从朵朵奶粉钱里抠出来的公积金差额。

去房产局的路上，银杏叶扑在挡风玻璃上像碎金片。婆婆把翡翠镯子转得哗哗响，突然开口："当年我嫁过来时，陪嫁的樟木箱里装着二十床缎面被。"我没接话，摇下车窗让秋风吹散她身上沉檀香的味道。工作人员第三次探头确认："确定要加名？"我按住婆婆青筋凸起的手背："妈，上周我在您床头柜看见降压药换了新包装。"她瞳孔猛地收缩，我突然想起婚礼那天，她也是这样捏着我的手给司仪递红包。

现在每次家庭聚餐，小姑子总用雕花银筷敲着瓷碗边缘："嫂子这招跟谁学的？该不会是做假账练出来的吧？"我不说话，默默给朵朵剥开沾着姜丝的盐焗虾。直到上周婆婆急性阑尾炎住院，我在缴费处掏医保卡时，摸到包内层那张折叠整齐的《意定监护公证》。病房里监测仪规律地滴答作响，婆婆别过脸去看窗外抽芽的梧桐："明天把书房保险箱密码改了吧，你爸老糊涂总记不住。"

昨夜给朵朵讲睡前故事，她突然指着《小王子》里的玫瑰插图："妈妈像这朵花，有刺才不会被羊吃掉。"我怔怔看着飘窗上跳动的月光，那里本该有栋写着女儿名字的房子，此刻却照见梳妆台上并排的户口本与结婚证。衣柜深处，结婚时的龙凤褂仍然鲜红如血，袖口处婆婆亲手缝的如意扣却已经褪成粉白色。

今天去超市采购时，发现货架上的泡菜坛子换成了智能保鲜盒。推着购物车经过家电区，促销电视正在播放家庭伦理剧，女主角举着房产证声嘶力竭。朵朵突然指着滚动字幕喊："妈妈的名字！"我蹲下来才发现是"玲"字在广告词里一闪而过。结账时收银员多给了两枚樱花币，说是春日限定赠品，铝制的花瓣边缘有些割手。

回家的路上，朵朵把樱花币贴在眼睛上当望远镜。"妈妈你看，月亮变成粉色的啦！"我抬头望着初升的月牙，突然想起房产局签字那日，婆婆的钢笔在纸上洇开的墨渍像朵未开的海棠。此刻晚风捎来隔壁阿婆煎带鱼的香气，混着小区新栽的丁香花味道，竟比旧房子窗外的玉兰香更让人心安。

钥匙插进锁孔时，听见屋里传来婆婆教朵朵背唐诗的声音。"玲珑骰子安红豆..."铁门吱呀推开的瞬间，茶几上那盆文竹正在夕阳里轻轻摇晃。婆婆难得没戴她的翡翠镯子，手腕上贴着膏药的位置，隐约可见年轻时被镰刀划伤的旧疤。朵朵举着作业本扑过来，拼音田字格里歪歪扭扭写着："我的妈妈是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