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天下:六王策》作者:林清时

芳芳看小说 2024-12-09 08:22:41

高澄的嫡妻冯翊公主的居处,因为进来了太多的人而拥挤不堪。大家都是来看大公子孝瑜的,高澄已死,嫡子孝琬年幼,冯翊公主向高澄的继任者他的弟弟高洋提出将一直养在祖母身边的孝瑜接回来,想来往后这里的主人,就是这位十三岁的大公子了。多数人关心的不是孝瑜本人如何,而是他们自己的未来如何。

  凭几而坐的冯翊公主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是许久没合眼的结果。公主的小女儿曜琳,一见到孝瑜,高兴地跑到他身边,好奇地观察着。孝瑜对曜琳来说完全是陌生人,而曜琳是个不怕生的小孩,还特别喜欢跟陌生人交流。

  “你父亲已故,长兄如父,以后弟弟妹妹们便要以你为父,孝瑜,你要担起这个责任。”仔细听来,冯翊公主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孝瑜肯定地回答:“是。”

  冯翊公主向立在身边的婢女看了一眼,婢女会意,捧着叠在一起的两个木盒走到孝瑜面前。冯翊公主说道:“孝琬年幼,我又是妇道人家。这些是你父亲名下所有的地契和财产的详细记录,以及仓库的钥匙——都交给你了。”

  “这恐怕不妥吧。”孝瑜迟疑道。

  冯翊公主轻轻摇头:“你会亏待了我们母子吗?”口气温和,却分明是一声质问。

  “孝瑜不敢!”

  公主颔首,凭谁也看得出她的无奈:“接下吧。”她的目光移向孝瑜身侧的少女,少女会意,让身旁的婢女上前接下。

  延宗这才注意到那个和孝瑜一般年纪的少女,看起来她是一直跟着孝瑜进来的。比起孝瑜,她并不算耀目,但长得还算漂亮。延宗移到孝珩身边低声问:“那个是什么人?”

  “大嫂。”孝珩略略开启的嘴唇中蹦出清脆的两个音节。

  “她不好看。”延宗很不平地说。

  “不好看也是你大嫂。那是父母长辈定的,不是你定的。”

  延宗不情愿地闭上了嘴。他正想放开双腿好好舒展一下,瞥见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席上的孝珩,又朝孝瑜的方向看了看,他也正规规矩矩地跪着,延宗也不好意思表现的太粗鲁,于是挺了挺腰,让自己显得更精神一些。

  孝瑜小心地问:“母亲愿意把府中的事尽数交由孝瑜决定吗?”

  “是。”冯翊公主回答得还有一丝犹豫。

  “那诸位庶母怎么打发?”在场的女人们纷纷竖起了耳朵。

  冯翊公主思索了一阵,这也正是她最头疼的问题。高澄生平风流,家中有为数不少的姬妾。高澄一死,这些平日里尚不能安宁的姬妾立即炸翻了天,也因此她才不得不急招孝瑜回府,孝瑜是高澄长子,在处理这件事上,总不比她的嫡妻身份来得扎眼,孝瑜做的决定,她们也没有理由不信服。冯翊公主说道:“凭你做主。”

  善于察言观色的孝瑜很容易就能看出冯翊公主究竟在烦恼些什么:“孝瑜一定妥善安置,母亲不必忧虑。”

  冯翊公主沉默了一阵,问孝瑜的妻子道:“我记得你是范阳卢氏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卢夫人听到冯翊公主突然问起自己来,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她便适应过来,答道:“儿媳名作慧性。”

  “慧性?”冯翊公主点头,“既然我把先王的子女们都交给了孝瑜,也希望你能好好对待他们。”

  卢夫人连声应道:“儿媳谨记公主的教诲。”

  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两个男孩,一路哭着来到孝瑜面前,一个站在孝瑜对面拿手捂着脸,另一个则牵着孝瑜的袖子大声哭道:“大哥,大哥,爹、爹死了,我们没有爹爹了!”冯翊公主闻言,也忍不住流泪。人群中也传出了呜呜的声音。

  孝瑜将两个弟弟拉到身前,用衣袖给他们擦了擦泪痕,也不知该安慰些什么好。卢夫人见了,便递上一方丝巾。孝瑜从她的手里接过丝巾,并未看她一眼。他抓住捂着脸的弟弟的小手,将他的手拉开,露出爬满泪痕的小脸。当看到那孩子的脸时,卢夫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孝瑜擦去他脸上的泪痕,轻轻拍拍他的脑袋:“不哭了,孝瓘的脸都脏得跟小猫似的了。”孝瓘咬着下唇不想哭出声来,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下。

  年幼的曜琳见到哥哥哭得这样厉害,也哇哇大哭起来,扑向母亲。冯翊公主把孩子搂进怀里,悲戚地抹着泪。

  孝琬、孝瓘在孝瑜身边跪下来,拽着孝瑜的手臂哭得更加伤心。孝瑜又是无奈又是心疼,把他们搂在身边,任由他们的眼泪鼻涕擦在自己身上。孝瑜的下巴靠在孝琬头顶,无声地流着泪。卢夫人见到这样的场面,侧过脸去,提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三哥四哥干嘛哭成这样?”延宗嘟哝着,转头看见孝珩的目光落在地面上,似乎正专注地思考什么,面无表情,立即像说错了话一样捂住嘴。

  “父死盛年,前途难测,当然要哭。”

  “你在说什么?”延宗略思索了一下,“什么‘前途难测’,二叔不是对咱们很好吗?前途光明着呢!”延宗记得最清晰的是那个目光呆滞,挂着两条大鼻涕,成天嘿嘿笑着的二叔。人们都说二叔是个傻子,但延宗觉得他并不傻,尽管他看起来很傻是事实。二叔高洋对延宗很好,经常弄一些新奇的玩具送给他,还常带着延宗到处去玩。父亲死后,延宗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了。听说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之间聪明得不得了。

  孝珩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他,一会儿又慢慢地把目光移开了去。延宗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酝酿出了不少泪水,开始拿丝巾不断地擦着眼泪。

  “臭小子,还不哭啊!”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咒骂,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母亲的声音。延宗已经养成条件反射,只要一听到母亲叫他哭,他就可以开始哭了。但是母亲还是毫不留情地在他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痛得延宗“啊”地叫出声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过来,本来在延宗身后的母亲立刻就消失在了人群中。尴尬之中,延宗的脸憋得通红,随即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

  卢夫人不禁莞尔,却见到孝瑜冷眼瞥来,赶紧敛起笑容。

  冯翊公主皱起了眉头:“陈娘,延宗哭得太伤心了,你领他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是、是。”陈氏走出人群,到延宗面前,抓住他的手臂二话不说就往外拽。

  被拽痛的延宗大声叫着:“痛、痛死了!”

  “陈娘,”冯翊公主又叫道,“不要弄疼了孩子。”

  “是、是。”陈氏尴尬地笑了笑,松开手对延宗说,“自己走,快。”

  延宗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去,到了门口还回头来看陈氏,生气地嘟着嘴。

  等陈氏也出去了,冯翊公主才对孝瑜说道:“孝瑜多年没有回府,快去看看你娘吧。新妇也只有去年在婚礼上见过宋娘一面吧,既然回到家中,理应早早去拜见。”

  孝琬和孝瓘闻言,离开孝瑜站起来。孝瑜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回答道:“是。”随后告辞出去。

离开宋氏的居处,到了一处庭中,孝瑜停下脚步,回头对卢夫人说:“你回房休息去吧,我还有些事。”

  卢夫人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孝瑜对卢夫人身后的婢女吩咐道:“带夫人去休息。”

  此次孝瑜回来,并不住在以前的屋子,一是因为孝瑜已经成家,二是因为他现在是这里的主人,冯翊公主已经让人另外安排了孝瑜夫妇的居所。

  卢夫人心不在焉地按着婢女所说的方向走,脑子里全想着的是有关宋氏的事。宋氏似乎失宠多年,连她的住处都是与其他屋子隔开的独立的一个院子。作为孝瑜的妻子,宋氏却自始至终像没有看见她似的,即使她主动示好,宋氏也不理不睬。卢夫人越想越觉得委屈,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快,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婢女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却无论怎样提醒她走错了方向,卢夫人都好像没有在听。

  “哎呀!”卢夫人猝不及防地撞上从墙后突然走出的女孩,看见女孩手中捧着碗,卢夫人本能地向后闪,但女孩端在手里的药汤还是洒了她一身,还好这药汤并不是太烫,只是被溅到的肌肤传来轻微的灼痛感。

  女孩急急去拾碗,磕出了一个小口,但瓷碗并没有碎掉。她站起来比卢夫人矮了半个头,只有十来岁,容貌清丽,从衣着打扮上看起来,应该是身份高贵的姑娘。女孩的双眼直盯盯地看在卢夫人脸上,带着几分愠怒问:“你是谁?”

  卢夫人心里的委屈顿时倾泻了出来,也不顾及当着人前哭了出来。

  那姑娘一下子懵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安慰道:“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姐姐不要哭了。”

  卢夫人只顾摇头,却说不出话,推开她跑了过去。婢女赶紧道歉:“曜璎姑娘,那位是您的大嫂卢夫人,她……她也许心情不好,望姑娘不要见怪。”

  曜璎望着卢夫人的背影,颇觉疑惑,对婢女说:“你快跟去看看吧,不知道她会怎样。”

  婢女慌慌忙忙追着卢夫人跑去。

  重新煮好了药的曜璎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迈进屋里。这本是一间宽敞华丽不在冯翊公主的居处之下的寝室,却因为长时间门窗紧闭,屋内显得既潮湿又阴森。曜璎绕过屏风,内室的榻上一张大丝绸被铺着,被子下是一个蜷缩的人形。

  “药热好了。”曜璎将碗放在榻边的几上,转身就要离开。

  耳畔一阵风声,曜璎敏捷地躲开,盛药的银碗重重砸在屏风上,浓稠的药液划过屏风上的美人的裙。曜璎拾起银碗,冷冷说道:“多可惜啊,这是你儿子亲手画的。”屏风上斑斑驳驳有不少深色的印子,都是药液淌过的痕迹。

  身后没有任何声响。

  曜璎徐徐回首,看着一手撑住身体坐起来的女人,一头青丝凌乱地散在肩头,眼睛浮肿,面色苍白。曜璎记得她曾经是多么美丽,美丽得令人既羡慕又妒忌。但是——也就是从认识她开始,曜璎开始理解什么是面若桃李,心如蛇蝎。

  “孝珩很久没来看你了吧。现在你的样子,他看到了也认不出来。你就像一个疯女人一样——不,你本来就是个疯女人。”曜璎毫不畏惧地对上她怨毒的目光。

  女人瘦得不像话的左手紧紧攥了起来,愤怒地指着一脸鄙薄的曜璎:“你、你胡说些什么!”

  曜璎冷笑道:“我在胡说吗?你自己拿面镜子照照,你知道你的样子有多可怕吗?好像厉鬼一样,齐王如何能不怕你?”

  “你滚,你滚!”女人抓起身旁的枕头用尽全力向她扔去,但枕头终究只躺在了榻边,远远没有触到目标。

  “太好了,我早就想离你远远的。如果不是冯翊公主的要求,我为什么要到你这里来讨没趣?”

  “滚啊!”女人歇斯底里地喊着。

  曜璎冷冷盯了她一眼,转身绕过屏风出去。

  女人跳下榻,被掉到地上的被子绊了一跤,她立刻爬起来冲到梳妆台前,却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她焦急地翻箱倒柜地寻找,终于,从一口箱子里翻出一面铜镜。女人颤抖的双手将铜镜紧紧抱住,走到窗下被阳光照亮的地方,忐忑不安地将镜面对准自己的脸——没有变,没有变,只是憔悴了些,但依然是那么美。她长舒了一口气,怀抱着铜镜露出了微笑,但微笑还不足以表达她的内心,她忍不住放声大笑。

  “死丫头,敢骗我!”

  看着对面的少年抚弄着手中长笛向这边走近,曜璎张口叫道:“孝珩。”

  孝珩抬头,对曜璎回以一笑。

  “你要去看你娘吗?”曜璎走到他近前。

  孝珩一愣,环顾四周:“这是去她那里的路吗?刚刚没有留意,走错了。”言毕既要转身离去。

  “孝珩,”曜璎叫住他,“你很久没有去看她了。不想去见见吗?”

  “不是我不想去见她,是她不想见到我吧。”孝珩自嘲似的说。

  听到这样的话的曜璎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孝珩突然说:“大哥早上到了,大嫂也来了。你还没有见过他们吧?”

  “嗯,”曜璎想着之前遇到卢夫人的事,“我是不是,该去见见他们?我来到这里,还没有见过大哥呢。”

  “不必刻意去拜见吧。同住在一个家里,总有机会见到的。”孝珩把笛子递给曜璎,说:“你说过喜欢这支笛子的,送给你吧。”

  曜璎疑惑地接过了笛子:“这不是你的心爱之物吗?之前你都不愿意送我。”

  孝珩轻笑:“我想我以后没有很多时间可以吹它了。你喜欢吹笛,那就拿去吧。以前,不愿意给你,是因为这是爹爹给我的。我常常练习吹奏,但以后我大概不会经常用到了。这是支很好的笛子,闲置着太可惜,送给你也算物尽其用,爹也会同意的。何况爹说过,对女孩子不可以吝惜。”

  “为什么不再吹了?”

  “并不是‘不再吹’,只是以后恐怕不太会有这个时间和精力了。奏笛怡人性情,但往后哪里还有那种可能陶冶心性呢?”

  “孝珩……”

  “恨爹的人太多,恨高家的人太多。爹一去我们就如待宰的羔羊,谁能保证没有人会向我们这些孤儿寡母下手呢?即便有二叔的庇护,有大哥的照顾,想要活得更好也只有靠自己。”孝珩说话时异常的平静。

  曜璎无奈地抚着长笛:“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也许你并不需要想这么多。”

  “或许正如你所说。但是我仍不愿意活在别人的羽翼下。自己做一只雄鹰不好吗?”

  “是……你说的不错。”

深夜时分,孝瑜自停灵的厅外走过,见到跪在棺木前的两个小小身影,便走了进去。孝琬双手交叠在身前,向前伏倒,额头贴在手背上,看起来像在磕头,从他一动不动的身体,孝瑜可以看出他是睡着了。这样奇怪的睡姿一定很累。饶是孝瑜的脚步极轻,孝瓘还是回头了。孝瓘正要开口叫“大哥”,孝瑜摆手制止他叫出声。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呢?”孝瑜奇怪地问。

  “本来大娘派了人在这里照看的,是孝琬硬要他们回去,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孝瓘看着沉沉睡着的孝琬,流露出不满的神情。

  孝瑜上前摇醒了孝琬,劝道:“回去睡吧,尽孝也不是这么尽的。你们才多大啊,经不起这么折腾。”

  孝琬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的人:“是大哥呀——可是我如果回去了,这边就没人看着了啊。”

  “有大哥在呢,你们快回屋去吧。”

  “那好吧。”孝琬犹犹豫豫地朝外走去。大概因为太困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吓得孝瓘赶紧上去扶住他。

  “大哥,我们走了哦。”站在门外边,孝瓘回头招了招手。

  给灯添了油,孝瑜从一旁拉过来一个垫子跪着。过了一会儿,因为觉得疲累,就移到一张矮几旁靠着几案。迷迷糊糊间有人来到身后,一只手向他肩部伸来,孝瑜机警地在那只手接触到自己的肩膀之前将它按住。身后的人惊叫出声,听到这异常熟悉的声音,孝瑜才松开了手。卢夫人不理会孝瑜疑问的眼神,跪下在孝瑜旁边的垫上。

  “深更半夜,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孝瑜忍不住问。

  “我的丈夫在这里为亡父守灵,我怎么能安心在榻上高卧呢?”卢夫人的语气间有几分俏皮。

  孝瑜无奈,对着跳动的火光发了一会儿呆,跪行到灯前重新添了一次油,回到原处跪好,问:“你不怕回魂吗?”

  卢夫人思考着:“可是,他是你父亲。你父亲不会伤害我们吧?”

  “父亲认得我,当然不会。但他可能不记得你的样子了,会把你当成害死他的人呢。”

  “这……”卢夫人有些慌了,“可你不是在这里吗?你不会告诉你父亲,我是你的妻子吗?”

  孝瑜抱歉地回答:“我还不知道现在要怎么跟他沟通呢。”

  卢夫人的脸色吓得惨白,惊惧地环视四周,一发现可疑的东西就要盯上好半天。

  “既然害怕,就回去吧。”孝瑜的声音不冷不热。

  卢夫人看着孝瑜的脸,他的表情,说不上厌恶,但分明是要她离开的意思。卢夫人却是摇头:“我在这里陪你。”孝瑜“嗤”地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两人分别靠在几两旁睡着了。仆人进来打扫时见到孝瑜,都是一惊。孝瑜坐正了身子,并没有说什么。于是仆人们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来。卢夫人趴在几上睡得正沉,孝瑜本打算叫醒她,见到她锁紧的眉头,就又算了。这时有婢女送来一件外衣,要给孝瑜,孝瑜却摆了摆手,示意婢女为卢夫人披上。由远而近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孝瑜望着门口,好奇地等待会出现什么人。

  出现在门外的是两个妙龄女子,其中一个还挺着大肚子。两个女子见到孝瑜先是吃惊,既而一个有礼貌地问了句“郎君早安”,而怀孕的女子只是微笑。孝瑜向她们点头,两人便走到灵前焚香。她们两人的年纪都轻,尤其怀孕的那位,只有十五六岁,体形单薄,让人觉得她挺着这么大的肚子格外辛苦,也不由得不让人担心她会不会一不小心摔倒。

  焚完香,临走之际两人又向孝瑜道别。孝瑜问:“你是燕娘吧?”

  怀孕的女子对孝瑜认识自己颇感意外,点头道:“是。您是大郎君?”高澄共有五个儿子,其余四个燕氏都认识,只有长子孝瑜从小养在晋阳,燕氏来这里的时间不长,并没有见过。而且从年龄上看,十三四岁的少年,也只有高孝瑜了。

  孝瑜见她认得自己,竟有几分欣喜:“正是。想不到燕娘竟能认得我。”

  “那——郎君又怎么会认得我呢?”燕氏局促不安地用手指卷着衣带。

  孝瑜道:“冯翊公主对我说起,尚有一位怀着孕的燕娘。也只有你了吧?”

  燕氏尴尬地对女伴笑着。那女子便问孝瑜道:“那郎君可能猜得到我是谁?”

  “我又不是神算子,能认得燕娘是因为公主提过她怀着孩子,但是其他人我恐怕就分辨不出了。”

  “是啊,大公子常年离家,我们这些庶母又怎么会个个都认得呢?”那女子自我介绍说,“我姓刘,郎君记好了,以后还请您多多照顾。”

  孝瑜点头。

  燕氏忽然轻声“啊”了一声,摁紧了腹部。孝瑜紧张地问:“怎么了?”

  刘氏笑着说:“郎君放心,只是胎动。再过几个月,您就又要多一个弟弟了。”

  “这确实是可喜的事。可惜正逢父亲丧期,不能为他大操大办满月酒。来年一周,一定好好补偿给你。”孝瑜看着燕氏隆起的腹部,好像能看到里面鲜活的生命。

  听他提起高澄的事,燕氏的眼神黯淡下来。刘氏挽着燕氏的手说道:“好了好了,咱们回去了。”

  二人相携出门去后,孝瑜低头看仍然趴着的卢夫人:“昨晚一定睡得不好,回房去休息吧。”

  卢夫人从几上起来,抬手理了理鬓发,问:“你不回去休息吗?从晋阳来这儿的一路上,你就没好好睡过,都不休息怎么可以?”

  孝瑜一面说着“不用了”一面打算要站起来,发现跪得太久腿都立不直了,于是用手扶着膝盖,勉强站立。卢夫人想要去扶他,却被他摇首拒绝了。“时间差不多了,你要记得去向娘和公主问安。”孝瑜叮嘱道。

  “你要去什么地方?”

  “二叔交代葬礼的细节都由我处理,我自然有许多事要做。”走出了大厅,孝瑜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交代说:“如果公主不问我去哪儿,你就不必跟她说了。”

  卢夫人老实地点点头。看着孝瑜走远,才让人搀着起来,揉了揉膝盖。望着孝瑜离开的方向,忧郁又一下涌了上来,低头捶着自己的大腿,不由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发泄似的狠狠地砸自己的腿。婢女慌忙伸出手臂拦她。卢夫人不大的拳头蓄满了怒气重重打在婢女的手臂上,卢夫人一惊,赶紧握着婢女的手臂轻轻揉着自己打下的地方:“对不起。是不是很疼?你让我打自己好了,怎么这么傻来挡我呢?”

  婢女慌张地抽出手臂:“不不,一点也不疼,奴婢不比夫人娇贵,这一点事不算什么。但夫人可千万不能伤害自己呀。”

  卢夫人满怀歉意地说:“如果很疼的话,一定要跟我说。”

东柏堂自高澄遇刺以来一直被封锁着,原在东柏堂供职的人或是遣散回家或是下狱待查,才不几日,竟已荒凉得如同数十年没有过人迹一般,残花和落叶铺了一地。隐蔽在屋后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锦绣华履轻轻落在残枝残叶上,弄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从屋后到庭前,一路没有任何的异常。直到一间屋前,门外既是斑斑驳驳的血迹,走廊的柱子上、屋子的门窗上,溅满滴滴鲜红。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扑鼻而来,屋子里凌乱地倒着酒碗、屏风、胡床、残缺的木板、撕碎的帘幕,一切都是一场格斗刚刚过去的样子,但飞溅四下的血迹已经发黑,所有的器物也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河南郡公?”

  猛然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翻起的衣袖掀翻了斜斜未倒的残破的茶几。看到隐藏在残缺的帘幕后模糊的人影,孝瑜松了一口气:“是谁?”

  “他果然料得不错,河南郡公不是轻易就能相信那些所谓证据的。”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隔着帘子,孝瑜看到他的身形修长,华丽的衣料甚至反射着太阳光。

  “‘他’是谁?这件事,果然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了?”

  “以你的年纪,你果然在我意料之外的聪明。他说你会来到这里,让我在这里等候,起初我并不相信。昨天得到你来了东柏堂的消息,我确实十分意外。东柏堂守卫森严,你是如何进来的?你们这群人,一个也不可小觑。”

  孝瑜侧目:“你说的‘他’是谁?”

  “河南郡公,我想告诉你,有时候太聪明未必是件好事。你还这么年轻,知道的少一点,活得更长久一些,不是很好吗?”

  “你的主人,要杀我?”语气中没有一丝半豪的恐慌。

  对方“哼”了一声:“他不是我的主人。我来替他传话,只因为某些共同的利益。”

  孝瑜冷冷地盯着那个隐藏起来的身形:“你们共同的利益,就是我父亲的命了?”

  对方沉吟半晌:“没错。”

  “从元玉仪到兰京,真是难为你们了,为了杀死我父亲,你们花了不少心思啊。”

  帘后的人沉默不语。

  孝瑜等待了许久,听不见他说话,便问:“你是谁?你姓元?”

  依旧沉默。

  “你这是默认了?早前元善见就策划过杀我父亲,如今你们再干这事,一点也不值得奇怪。刺杀我父亲是成功了,但我叔叔高洋的表现,是你们始料不及的吧?”

  “确实是始料不及,”对方毫不掩饰,“但又如何?我们元家一直是被你们掌控着的玩偶,如今不过换了一个主人而已,玩偶依旧是玩偶。但是对你们高家,尤其是你高孝瑜兄弟,是莫大的失败。”

  孝瑜皱了一下眉头,须臾又道:“你也承认了,你只是玩偶。兰京的事看似意外而发,但如果没有事先详细的计划,怎么可能成功?父亲遇刺之时,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侍卫,听说此前崔季舒行为诡异,七叔高涣竟然在二叔公布父亲被害前就得到了消息,这一切不是太巧合了吗?你们姓元的也只懂得挖挖地道的把戏,这样周密的部署,岂是你们想得出来的?从元玉仪到我父亲身边开始,至少也有半年了,这么长的时间,以我父亲的个性,竟然没有产生一点怀疑,这是你们能做到的?”

  良久,帘后的人只是平静地吐出一句话:“你以为呢?”

  “这件事和高家的人有关。”是肯定的口吻。

  “你怀疑别人,也许别人还认为,你就是那个值得怀疑的人。”

  孝瑜的眼睛眯起,悄悄向帘幕移近:“不必多言。你只需告诉我,是谁在背后为你们谋划。”

  “你太小看我们了。但也许,也如你所说,如果没有人在背后帮助,我们根本完成不了这个计划。”

  “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来传话的。从今以后不要再追查这件事,你的性命、你的荣华富贵,都能够得到保障。但如果你执意不肯,恐怕将为此所累的,不是你一个人。为你的家人想想:冯翊公主、宋娘、卢夫人、高孝珩、高孝琬……”

  握剑的手离开剑柄,孝瑜莞尔笑道:“去告诉你的主人,高孝瑜并非不识时务之人,别忘了他的承诺。”

  “我想,也不会。”

  狠狠地瞪了一眼,孝瑜转身欲离去。

  “且慢。”帘后又传出声音。

  已到门前的孝瑜停下脚步,却没有转头:“还有什么事?”

  “希望你能代你的几个弟弟保证,不会重复你今天做的事。”

  “他们还都是小孩子,哪里会想那么多?更没有这个能力。至于他们以后——我保证。”孝瑜的声音弱了下来,万分无奈。

  “作为兄长你也不会希望他们为此受到威胁,保护好他们是你的责任。”

  在灵堂外曜璎见到怏怏不乐的卢夫人,打过招呼之后便问:“今天一早就不见了大哥,他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总说有些事情,每天都很早就出门了。”卢夫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曜璎歉意地一笑,不知是为自己明知道他们的状况而问了这样的问题感到抱歉,还是为了自己是孝瑜的妹妹对卢夫人感到抱歉。随后她又问:“孝珩在里面吗?我找了他一个上午。”

  “是。他和弟弟妹妹们都在。你找他有什么事吗?”曜璎因为要照顾王氏,这些天一直很少到高澄的灵前拜祭。但因为那次偶然的相遇,她对于卢夫人是相对了解的一个,卢夫人知道她叫“曜璎”,她的母亲是王氏。

  曜璎一笑:“他母亲要见他。”

  卢夫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时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弄清孝瑜那些弟弟妹妹复杂的关系,也不知道孝珩的母亲是谁,孝珩的母亲从未出现过,孝珩也没有提起过,卢夫人以为他生母早逝,或者跟孝瓘一样,据说是高澄的私生子,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孝珩的母亲是……”

  “哦,是王娘。”

  “王娘?原来孝珩和你是一个母亲吗?”卢夫人为自己的无知脸颊发烫。

  曜璎淡淡地笑着:“卢夫人没有听说过吗?我只是王娘的养女。”

  “嗯……孝珩和他的母亲好像并不亲近。”

  “是啊。”

  “那么今天为什么突然要找他呢?”卢夫人问得吞吞吐吐。

  曜璎却很平静地回答:“谁知道呢?她本来就是让人没有办法理解的那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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