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见深
图/来自网络
注:为使得大家阅读流畅,文章包含部分虚构情节
1972年12月,当时刚满19岁的我,积极响应号召,应征入伍,走进了那此后让我魂牵梦绕了几十年的部队,也开始了自己十一年的军旅生涯。
当时,在走进部队前,只上了两年中学的我(在七十年代,中学是四年制,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在下学后,也早早的开始跟着父母下地干活,挣起了工分。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到今天,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已经淡忘,但回首往事,回想起那时的挣工分岁月,还是让我感慨万千。
1972年3月,太行山晋中的春天,虽然大部分庄稼已经开始锄草间苗,但依然有几种作物,还未进行播种(一些种类的作物,有着严格的季节性要求),比如莜麦、荞麦、黍子等。因此,早晨从起床到吃早饭的这两个小时里,生产队长就会合理安排大家就近出粪,为即将要播种的作物准备底肥。
村东边土崖上的天空,虽然还散布着些许星光,但更多的则是微微的灰白色。这个时候,队长那熟悉的、有些沙哑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大伙赶紧起来,西堰上的人去大强家出猪粪,崖边的人都去二圪家担茅粪。”生产队长一边沿着那高低不平的胡同拐着弯,一边重复的大声喊着。
伴随着吱呀呀的街门声,乡亲们陆陆续续、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分别挑着箩筐或茅锅,到了各自工作的所在地。在一番简短的寒暄后,大家都开始自觉并顺从地按照队长的分工,有的负责在茅房执茅勺掏大粪,有的在猪圈里往圈外铲猪粪,而大部分社员的工作则是挑粪。
大家默契地配合着,挑着担子穿梭在胡同里,只听见脚底踏着磨得溜光的石头,而发出特有的脚步声。平常就不正经的二猫,还是老样子,他挑着一担大粪,驻足向正在做饭的二圪媳妇问道,“二嫂,吃的什么饭。” “能吃什么,馇馇。”(较稠的玉米面糊糊)
“炒的什么菜。” 二猫还要问下去,二圪媳妇便连忙捂着嘴,大声的说,“哎呀,太臭了,快走,快走。” “臭哩,你进茅房掏一阵子粪就不臭了。不是说掏茅粪不臭,炸油条不香嘛。”见二圪媳妇依然不回话,二猫也没了趣,就一脸窘态地怏然走开了。
当鲜艳的太阳被朝霞簇拥着,在村东土崖上露出半边笑脸的时候,队长发话了:“大伙散工吧,前晌统一都去红土坡锄豆。”春桃还没来得及喝完最后一口粥,便发现三萍已经扛着锄头,站在了她家院中等她。于是她便匆匆撂下饭碗,急忙与三萍一起往地里走去。
村里百分之九十的土地,都遍布在岭上,而这些岭地,因为土壤贫瘠且交通不便,只适合种一些产量低,生长周期短的农作物,比如谷子、大豆、莜麦、荞麦、土豆、胡萝卜与黍子等。而那山坳间的平地,则一律种上产量较高的玉茭。
连绵起伏、气势雄浑的太行山,有的层峦叠嶂,有的奇峰罗列,有的千沟万壑。我们家居住的地方,则是一个土丘与白砂石混杂的半山腰。山上,既无东北古木参天的苍松翠柏,更无江南那郁郁葱葱、姹紫嫣红的植被。土沟与山壑间,偶尔冒出几颗杨柳树,坡上则零星生长着青蒿、狗尾草、艾草、酸枣藤。
大伙们走到地头,也算走了不短的路,在坐下来略等齐后来的社员,便开始锄地。太行山晋中的春天,雨水很少,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地方。因为今年雨水少,故此地里也比较干涸。
开始干了活,队长依然是一马当先,他锄着两垄,走在最前头。只见张张锄头翻舞挥动着,不时映出道道银光,疏松的地皮被划破后,也荡起了团团土尘。细心与有经验的老社员,认真地弯下腰,把长在豆苗间的杂草用手薅起来。不一阵,大家已然都是汗流如注。
在劳作间,说一阵子趣话,也是肯定的事。其内容基本上是两方面的:前两个小时肚子不太饿的时候,说的是男女间的事,而后两个小时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就自然转到中午该吃什么饭了。
前两个小时干活时说的话,自然少不了二猫打头。“春桃,你找下婆家了没” “俺不大哩。” “没事,一撑就大了。”听了二猫的话,冰雪聪明的春桃,倏地面颊绯红。站在旁边干活的小六他们几个,也会意的发出了一阵笑声。队长并不反对社员们逗趣,因为笑声能使大家那疲惫的身躯,得到一些缓解。
每块地的面积不大,人们锄完一块,就自觉地挪到堰下的另一块接着锄。不知不觉间,好几块大豆地,已被锄得焕然一新。接近晌午,兴许是都饿了,小六就问,“二猫,你说是油条香,还是扁食(饺子)香。”
“油条香。”二猫说。 “扁食香。”三萍说。听他们几个这么一说,大家纷纷都露出不同的表情,有的甚至还淌出一丝口水。在其实,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这是一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现象了。
随着体力的下降,已然是晌午时分了。这时候,队长便竖起锄柄,用鞋子在上面用力磕几下,然后大声说道,“散工哇,后晌都去柳树湾锄山药苗。”
男男女女的社员们,有的坐下脱鞋磕掉里面的土渣,有的找块小石头擦擦锄板,便陆续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各家吃的午饭大同小异,基本上都是玉茭面。玉茭面是这里的主食,平时是没有白面吃的,每家只有在来了亲戚,或者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白面。
同时,仅用玉茭面无法做成丰富的面食,因为它没有粘性。所以,大家就纷纷在玉茭面里,掺进了少部分的“榆皮面”(用榆树皮和根磨成发粘的粉)。这种面大大增加了玉茭面的粘性,可以做成抿尖、猫耳朵、饸烙、剔尖等。
饭熟后,乡亲们也从来没有在饭桌上吃饭的习惯,都是端着一大碗饭,坐在街门口的石头上,或者是蹲在两街旁,边吃边侃。午后,年龄大一点儿的老头端碗面汤蹲在街门口喝着,一些年轻社员则还在酣睡。这时,队长又开了声,“赶紧都起来,起来往柳树湾走了。”
春天的午后,一阵微风飘来,其间夹杂着植物与泥土的馨香,真是沁人心脾。如果春天雨水充足,山药的禾苗一定是直楞楞墨绿色的,而且叶子上还长满了一层白绒。而今年显然缺少雨水,从而幼苗显得有点儿蔫吧。
第一个跳下地的自然还是队长。而后大家依次排开,又开始了下午的劳作。锄山药苗,除了松土、去草外,还得把土涌在秧的根部,这样才能使得山药结得更大。人们娴熟地劳动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社员,不时指拨着刚刚辍学的年轻后生,教他们如何锄庄稼(我就是其中之一)。
平时在地里见到的,基本上是这样的阵势:队长干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副队长与几个要求进步的积极分子,然后是身板强壮的小伙,再下来是年轻的姑娘,最后是年龄偏大的社员。只见大伙儿的锄头锄入地皮,瞬间把土层划破,发出了呼啦呼啦的响声。
两个小时后,大伙们已经锄完了数块地 。队长就在地头喊道,“大伙吃袋烟哇。”所谓吃袋烟,就是休息片刻的意思。于是乎,大家纷纷走到地边,把锄头横倒在地,坐在上面休息起来。
抽烟的男人们,则聚在一起,把自己的烟袋锅子伸进别人的烟口袋里,相互交换着。四叔脸上洋溢着几丝得意,他掏出半盒火车牌香烟,递给身旁的俩人说,“吃一根洋旱烟哇。” “啊呀,工人小子(儿子)又给你买好烟了。” 听了这话,四叔笑着点了点头,脸上更显出几分愉悦。
“听说东头秀花找婆家了”,三萍问。 “嗯,在是在县上化肥厂当工人哩。” 几个姑娘不自觉地发出几声唏嘘。在当地,能找一个有固定工作的男人,是姑娘梦寐以求的目标。但城镇户口一般是不找农村户口姑娘的,秀花之所以找了个工人,是因为她生得俊俏,而男方其貌不扬,双方各取所需罢了。
关于当时姑娘择偶的标准,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一干二军三工人,怎么也不嫁给你受苦人(“修理地球”的农民统一称呼为:受苦人。干部、工人,包括城镇户口的人则统一称:工作人)。
“西头梅梅好像也找到婆家了,人家家里条件也不错,听说有三大件嘞。”有人说道。而所谓“三大件”,指的是缝纫机、手表与自行车。大家正聊的起兴,这时队长看了看天,而后就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喊道,“都动弹起来了”。听了队长的话,大伙便相继回到自己的垄背上,锄了起来。
一阵无声的劳动,气氛稍显沉闷,有点儿让人无所适从。这时候,忽然一只麻雀飞来,落在了地边的酸枣藤上,上下摇曳着。兴许是触景生情,二猫边锄着,边哼起了开花调—— “山麻雀飞在圪针上,得病得在,妹妹呀,你身上。”
唱完,二猫眼皮底下那一双贼溜溜的黑眼珠,朝着春桃,就看了过去。而春桃对此,则是毫无感触,漠然置之。见她没有理会,二猫又唱到: “谷地里带高粱不一般高,人里头挑人,妹妹呀,数你好。”然而二猫唱罢,还是没有引来任何一位姑娘的注意。
天色渐晚,社员锄地的速度都纷纷慢了下来,并且都相继不时地朝着西边的山梁望着。因为只有太阳从那里落下,才能散工。此时,两个七八岁的男孩,哭着找上地来。原来,是二圪的儿子抢了国强儿子的水果糖,并且还打了他。
见状,二圪媳妇就斥责道,“你抢人家糖做甚。” “俺也要吃水果糖。” “吃什么水果糖,人家有爸爸,你没爸爸,你光有爹。” 在村里,多年来形成了一个“潜规则”,孩子的父母如果是干部、工人(包括农民合同制工人)或城镇户口,都叫爸爸妈妈,而父母都是农民,则都叫爹娘。不言而喻,叫爸爸的有钱,叫爹的没钱。
孩子黑黢黢附满污垢的脸上,清晰地显现着两道泪痕。见状,二圪媳妇也于心不忍,连忙从兜里掏出上地时顺便在路边摘的两把干酸枣,分别装在两个孩子的布袋里,这才作罢。
太行山晋中的落日,是一幅美丽的图画。那红彤彤的太阳辛苦了一整天,似乎也困了,想躲到西边的山梁下休息。队长望着似塔似螺,依岭而建,层层叠叠的梯田,脸上掠过一丝欣慰。是啊,这简直就是一幅画面,农民才是真正的画家。
“今天早点儿散工,后寨赶庙会唱戏,年轻人们都去瞧戏哇。”队长发了话。其实不用他说,年轻的小伙与姑娘,即使走上十里八里,也都会去(也并不是大家都爱看戏,只因为这是一次年轻人们可以单独交流的机会)。
回家路上,男人们戴着草帽,女人们围着头巾,清一色的扛着锄头,那排成长长的队伍,竟也显现出几分庄重。天色已暗,顺岭望下去,只见坐落在山坳的村庄,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烟囱,也都冒起了烟柱。
那灰白色的烟云,盘踞在村庄上空,形成了一个厚厚的平层,甚是壮观。而在这平层下,传来的是四爷赶牛入圈的吆喝声,二奶奶呵斥孙子的嗔怪声,和那三明家饭桌上的欢笑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