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左右,王佐和宁静从常平火车站上了开往广州火车站的火车。
火车慢慢启动了,车轮撞击着铁轨,“咔嚓——咔嚓——”像是撞击在王佐的心头,沉重沉重再沉重——世界仿佛已不存在了,前面是什么在等着他,他的心一片茫然……
宁静靠火车车窗坐着,眼睛失神而无助,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生气,死人一般绝望地坐着,看着火车窗外……
王佐沿着宁静的目光看去。火车窗外是一片一片的工厂,没有工厂的地方也在建房子,看不到田野和村庄。东莞,这个以盛产莞香而闻名的南方边夷之地,在中国几千年的灿烂文明史中,是沾不上边的,十几年前还是个农业县,但现在已是全国最知名的城市之一。解放后几十年的计划经济和对外封闭,造就了香港的神话。改革开放,也使距香港最近的深圳东莞成了开放的前沿阵地。不到十年时间,东莞已变成了共和国的新兴工业城市之一。
王佐怀着美好的梦想来到南方,如今已形如流浪之狗,身边还要带着一个人——一刚走出校门的少女,一个在南方被骗的少女,一个要回家读大学的少女,何其难哉!如果王佐不管宁静,用小弟的钱去云浮,也许他的人生是另一条路。但是,对于宁静来说,她的人生,她的未来就不得而知了。王佐看着窗外,不由感叹,人生啊人生……
火车在南方名镇石龙停下来了,人群一阵阵骚动……宁静依然目光失神而无助,呆呆地看着窗外,动也没动,连眼皮都没抬,泪水静静地在她那没有光彩略脏的脸上流下,没有一丝声音,与噪杂的火车车厢形成强烈对比……看着宁静零乱的头发,王佐的心里也止不住一阵阵痛,酸楚的痛。他想起还有两小块劣质面包和半瓶水,于是把这些东西递在宁静的手上。宁静像是猛然惊醒一般,回过头怔怔地看了王佐好久好久,泪水如泉涌一般。接着,她整个人激烈地抖动,随之抽泣……看得出来,她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从上火车开始,她就一直在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终于,宁静“哇”地一声大叫,整个人扑倒在王佐怀里,放声大哭……
王佐不知所措地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宁静,随着她的哭声,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剧烈地抖动……她是悲痛欲绝呢?还是上了火车后感觉到新生的激动,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吧。火车上的旅客齐刷刷地向王佐和宁静看来,眼光里全是疑问。良久良久,宁静才平静下来,但还在小声地抽泣着。王佐慢慢把她从怀里扶起,用衬衣袖子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说:“不要紧的,天无绝人之路,到了广州再说吧……你知道,我在广州认识好多人呢。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累了,一天一夜了,也没有睡觉,你睡一会吧,好好地睡一觉吧,到了广州,我叫你下车,好吗?”
宁静没有说话,只是感激而深情地看着王佐,眼泪不停地流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倒在王佐的肩上睡着了……但,泪水还在静静地流淌着……
王佐全无睡意,虽然他疲乏之至,但饿到极点,反而不饿了,困到极点,反而不困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头痛欲裂。他在想,下了火车咋办?广源招待所肯定是不要他们了。那也就是说,到了广州也是没住没吃没钱啊!再说,如果再在广州火车站混下去,再在火车站广场拉客接站,他又如何面对小弟呢?他不是成了骗子吗?
王佐想不出所以然,头晕脑胀,想睡又睡不着……
在极度疲惫差点虚脱的情况下,王佐和宁静下了火车,又来到广州火车站。
王佐没有说话,向火车站招待所停车场走去,宁静紧跟在他后面。虽然现在是中午,但由于广源招待所有白班,所以有一辆广源的中巴车停在停车场。王佐和宁静坐上送旅客的广源招待所的中巴车,回到了招待所。正如王佐所料,到了招待所,服务台前台小姐对他们说,他们已被炒了,老板让他们收拾东西走人,立即走人。
他们来到招待所宁静住的房间,看着被人翻乱的行李,宁静默默流着泪。
王佐说:“我们抓紧时间冲个凉,再走吧。不然,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洗澡呢。”
宁静点点头,接着就去冲凉了。王佐回到自己房间三下五除二洗了一把,然后换上被他人翻乱的一堆衣服中找出还算干净的衬衣和裤子,胡乱收拾了一把,提包来到宁静房间。跟宁静同一宿舍的人都是上白班的,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卫生间里“哗哗”地流着水声。王佐一个人站在房间里,看着宁静床上零乱的衣物和日用品,心头不禁又一阵酸楚。
王佐正想着,卫生间门响了。
宁静穿着一身纯白的睡衣站在王佐面前,说:“你这么快啊,我还在想,你有没有洗好呢?”
说着,她把换下来的衣服,穿了两天的脏衣服,在脸盘里用水随随便便泡一下,拧干水后装在塑胶袋子里,然后收拾好床上杂乱的衣物及日用品。
王佐看着宁静收拾得差不多了,说:“你再捡查一下,特别是贵重物品,比如说身份证,手表,等等,等会走了,就不会再来了。”
宁静对着王佐焉然一笑,然后走到房间门口把门关好锁好,回过头来,对王佐说:“我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我最贵重的东西就是我自己了。”
宁静走到王佐身边,看了一眼他。忽然,整个人就倒在他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腰,呻吟着说:“离开这里后,我们还不知道去哪里流浪,也许再也没有洗澡的机会了。趁着今天洗了一个澡,我就把我最贵重的东西给你吧,给你留下一个永恒的纪念,永恒的。”
宁静明显没有带胸罩,那丰满而柔软的双峰挤在王佐胸膛上,王佐的某个部位顿时就有了反应。虽然他很想跟她发泄一把,把最近的霉运全发泄掉。但他还是把宁静推开说:“都什么时候了,你是以身相许呢?还是以身报恩?赶快穿好衣服吧,我们得走了,趁着现在还早,早点到火车站去,说不定还能找一家招待所暂住几天呢。”
宁静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可真是坐怀不乱啊!作为女人,我真感到丢脸,投怀送抱,两次了,你都不要,我很丑吗?”
王佐没好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个心情,我们走吧!”
其实,宁静并没有男欢女爱的心情,她只是对回家绝望了,对人身安全也绝望了,与其最后失身于他人,还不如把处女之身献给她最爱的男人。何况,她拖累了这个男人。
她见王佐并没有那种兴致,也就算了。
王佐和宁静在广源招待所坐上中巴车,又来到广州火车站。
在火车站广场,王佐带着宁静找到一棵大树,放下行李,两人坐了下来。
面对人如潮涌的火车站,太阳正当空,火车站广场像是一个大火炉,王佐感到很无助,也很茫然。他将何去何从?偌大一个中国,他竟无立足之地,还要带着一个被人骗光钱财的少女!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想不出所以然。常平之行,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是啊!如果没有宁静,他完全可以去找知己军官,在江南神偷手下当差,或许在另一个地下行业做出一番业绩来,也未必没有可能啊。或者,再找人借点钱,比如眼镜,比如小胖,他和他们关系都很好。有了钱他就可以去云浮,去安份守己的上班,然后再把小弟接过去......可是,宁静,她怎么办呢?他和她已经共患难一天一夜了,他也是她在广州火车站唯一信任的人,她甚至都不计后果以身相许,他怎么可能丢下她不管呢!
人生的走向真的有运数吗?此刻的王佐,真真是他人生最大的难题啊!
他不管走哪一步,都将深深地影响他此后的人生。
一个卖快餐的人在他们面前走过,王佐想到两天没吃饭了,掏出钱买了一份,递给宁静。而此时的宁静也平静了,冲了一个凉,精神好多了。她深知,王佐也像她一样,两天没吃饭了,因此没有接快餐。她对王佐说:“我不饿,你吃吧。你是男人,我知道你早就饿了。”
两人推来推去,最后他们共吃了一份快餐。
吃完饭,王佐数了数钱,还有十来块,下面该怎么办呢?
王佐试探着问:“宁静,这样下去,你我都是死路一条啊!要不,我把你送上火车,送上开往重庆的火车,你回家去吧!”
“我怎么上火车,上了火车又怎么办?”
“我去找去重庆的人,求他借火车票用一下,买张站台票,你混上火站,好吗?”
“我怕!我又怎么混上火车呢?上了火车查票怎么办呢?”
宁静一脸的无助,一脸的悲苦......是啊!除了这次来广东打暑期工,她甚至都没有坐过火车,她怎么敢混上火车呢?她也不知道怎么混上火车啊!
半晌,王佐说:“宁静,你知道我送你去常平借钱的路费是哪里来的吗?实话告诉你,我身上根本没钱,是我借的,向一个我叫她‘小弟’的女孩借的。前几天,我碰到一个在云浮开厂的福建老板,他很赏识我,叫我十天之内去他那里上班。可是,我却把向‘小弟’借来去云浮上班的路费用在和你一块去常平了,我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宁静抢过话头说:“那个女孩我知道,很可爱,很漂亮,但我没和她说过话。我知道她很喜欢你,你们经常在那边的一棵大树下聊天,谈情说爱,对吧!”
王佐非常诧异,问:“你知道‘小弟’这个人,还认识她?你怎么不早说呢?奇怪!”
宁静醋意十足地说:“因为我是女人哪!女人对她所爱的男人身边的女人,总是有天生的敏感,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说而已......唉!就算我对不起你的小弟了......不过,你还可以去云浮呀!我相信你能借到路费的......你不要管我,我是死是活,与你无关!”
说着,宁静眼泪又流出来了......王佐看着孤苦无依的宁静,想着跟他昨天在常平相依为命的宁静,还真舍不得丢下她,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王佐苦苦思索,希望能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把宁静安全地送回家,又能去云浮上班,然后把小弟接过去,因为他答应了小弟啊。
忽然,宁静说:“你不是说你经常混火车吗?你带着我混火车,到重庆去。我到家后,再给你路费,马上给你路费,你再去找你的小弟,再去云浮上班,也来得及,行吗?”
宁静的一句话,似乎给王佐送上了一条锦囊妙计。是啊,与其他和宁静困守在广州火车站,还不如把她送回重庆,总比待在这死路一条强,最少可以试一试嘛。王佐决定之后,点起一根烟说:“我决定混火车送你去重庆,你在这里等我吧,我去搞两张站台票。不过,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这一路上没吃没喝,甚至在半路上就被赶下火车。”
宁静忽然坚强起来,看着王佐说:“我不怕,你到哪儿,我也到哪儿!”
王佐苦笑,然后走向火车站广场。在广场各处转了好几遍,费尽口舌,他终于找到一个富有同情心的重庆人。他愿意用他的火车票帮他买两张站台票。
四点左右,依然很热,王佐和宁静排着队进站。
王佐排在宁静后面,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佐哥——”
一声少女熟悉的叫声,甜润清亮,王佐回一看,是小弟。
小弟正站在离他几米远,一双眼睛迷迷蒙蒙,似怨又似恨,多情又深情……
王佐把提着的包放在地下,向小弟跑过去。
他在小弟面前停下,问:“小弟,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坐火车呢?”
小弟抬起头,眼中含着泪花,说:“佐哥,我知道你身上的钱不是很多,火车票便宜,所以猜测你坐火车去报到。但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坐火车?前天,你说第二天早上坐汽车走的,昨天一大早我就跑到省汽车站和流花车站,都没有看到你。后来,我又跑到火车站候车室,还是没看到你。我想,你可能今天才走,我就来了,呵呵,果然看到你了。”
看着面前楚楚多情、梨花带雨的小弟,王佐的心无比感慨,也无比内疚。他的心一阵阵痛,不知说什么好。他能说什么呢?他已经骗了她,她还蒙在鼓里,真是猪狗不如。他一把抱住小弟,把她娇小的身子整个抱在怀里,拥在胸前,低下头冲动地吻向她的小嘴巴。小弟开始还左右摆着头,最后情不自禁配合着王佐的热吻......他们忘记了这是火车站,这是排队上车的地方。他们只感受着他们的爱,他们的分别,他们的时间停滞了……
突然,有人鼓掌。接着,四周响起了雷鸣般地掌声……小弟从热吻中回到现实,很不好意思,推开了王佐,然后递给王佐一个塑料袋,里面一个大大的搪瓷杯。
她哭泣着说:“佐哥,这是桂圆煲肉汤,我算定你今天会走,凌晨煲的,桂圆就是我们上次在越秀公园摘的……佐哥,你上车就吃吧,马上进站了,你走吧——佐哥,我等着你——”
王佐接过塑料袋,搪瓷杯还是热的。他喉结滚动,愁肠百结,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看了看进站的队伍,他快步走到宁静排队的位置,匆匆对小弟说:“小弟,我走了,去报到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来接你的!小弟,我爱你——我喜欢你——”
进站了,王佐时不时回头看,希冀能再次能看到小弟。但小弟已不见影。宁静看着王佐魂不守舍的样子,虽然吃醋,但也被王佐和小弟的情真意切所感动,说:“到重庆后,我不会拦住你的,我送你上火车,你再回来找她吧!你放心,我就是不读大学,也把路费给你!”
王佐说:“不,不是这样的,你知道吗?我欠她的!”
王佐和宁静随着人流进了火车站,进了站台,跑向火车,跑向去重庆的火车。等他们上车时,列车员却拦着不让他们上车,反复说着一句话,站台票不准上车。
王佐赶紧拉上宁静,朝另一个车门跑去。
可是,一连几次,漂亮伟大的列车员就是不让他们上火车,不管王佐怎么哀求。
长龙般的火车已经在抖动,眼看就要驶离广州站,火车车厢门边已经没有人上车了,列车员也准备上车了,王佐急得直冒冷汗......情急之下,他摘下了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递给列车员,口中连连说好话,不停哀求......列车员接过手表,看了看,放入制服口袋,挥了挥手,让王佐和宁静上了火车。
“呜——”
火车汽笛长鸣,王佐和宁静刚刚上火车,火车就慢慢启动了......
在火车两节车厢的过道处,宁静倒在王佐的怀里,胸部急剧起伏,眼泪“哗啦啦”地流在王佐的衬衣上,嘴里嚅嚅地说:“我们上火车了,我们安全了,我要回家了......王佐,谢谢你,谢谢你呀!......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会报答你的!我会答应你的......”
王佐任宁静在自己怀里悲喜交集,看着向后倒去的南国第一大都市,不禁悲喜交集。
这里有他的痛苦,也有他的欢笑,更有他的足迹。
他心中默默念道:
别了,广东——
别了,广州——
别了,广州火车站——
别了,小弟!
别了,一起接站的大江南北天涯沦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