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这个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老帝国，如今已身处极度危险之境。东方的异教文明步步紧逼，连年进犯；西方的蛮族教友反客为主，后来居上。几个世纪以来，东西方的两股力量持续蚕食着帝国的土地。

这个濒临绝境的帝国并非 1453 年的罗马，而是 1864 年的高棉。如今，许多到柬埔寨旅游和生活的人都会抱怨这个国家的贫困与混乱，却不知当下或许已是过去数百年来柬埔寨最为美好的时代。

1776 年，在美国爆发独立革命的同一年，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的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问世出版。他回忆说，撰写此书的灵感源自他在罗马城废墟中度过的一个黄昏。不禁设想，倘若那个秋日他静坐之处不是罗马，而是吴哥，他是否会为这个古老东方帝国的衰亡命运著书立传呢？

历史对待高棉并不公平。时至今日，人们依然对卡里古拉和尼禄的荒淫暴政津津乐道，却将那些伟大的高棉君主视作一团混乱的名字。高棉的悲剧源于书写的缺失，“书写”一词涵盖诸多层面。 传国三神器已准备就绪，亚洲最古老王朝的国王即将登基，他将改变帝国的命运，引领国家走向现代。

这位国王并非 1868 年的明治天皇，而是 1864 年的诺罗敦国王，他是现代著名的西哈努克国王的先辈。 诺罗敦将加冕的权力交给拉格雷，以换取法国对柬埔寨的保护，使其免受灭国之灾。拉格雷回忆说，诺罗敦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表示，柬埔寨衰落至此，以至于高棉人已弄不清自身的历史，然而这个小国的王室却坚信他们的王朝古老且辉煌。

事实上，高棉人的记忆无误。公元一世纪，一个名为扶南的政权在东南亚兴起，凭借贸易优势整合出一个政治体系，成为东南亚大陆地区首个古典帝国。建立这个国家的是古高棉人，其王室名为太阴王朝。 与古代东南亚的许多国家相同，太阴王朝传说他们的祖先为一位印度婆罗门和一位本地女王，这种现象被称为家系攀附，在世界历史中屡见不鲜。

古代东南亚王朝热衷于攀附印度圣徒，恰似中国的仲夏攀附炎黄，欧洲攀附特洛伊。 由于古代东南亚女性权力较高，父系和母系传承皆有效，加之王位继承不限于父子兄弟，太阴王朝因而得以延续，一直统治着扶南。后世有历史学家将其称为“暹罗湾的罗马”，正是因为扶南的古典文化对后来的诸多东南亚国家产生了长期影响。

公元 7 世纪初，扶南在内乱中解体。扶南有个属国名叫真腊，于乱世中崛起并取代了扶南。虽然国号改变，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改朝换代。因为真腊王族本身就是扶南王族的分支，真腊统治者的父系源自扶南，母系则来自一个本地家族。 真腊人的母系王朝称为太阳王朝，父系的扶南王族即前文所述的太阴王朝，两者合并成为太阴太阳王朝，这个王朝一直统治着柬埔寨直至今日。

若排除日本大和王朝记载不明的早期历史，并摒弃父权社会对 Y 染色体的崇拜，便会发现柬埔寨的太阴太阳王朝是世界上传承至今最为古老的王朝，独一无二。 公元 8 世纪，真腊遭遇政治危机而解体，南方沿海政权被中国人称为水真腊，北方内陆政权叫做陆真腊。两个政治体系不断碰撞，又遭受爪哇和占婆的外来入侵。

历经约 100 年的乱世，一位王子终于击退外敌，重新统一水陆真腊。 他开启了柬埔寨历史上的第三个时代，这个时代的名号比之前的扶南、真腊更为响亮，高棉帝国应运而生。公元 1066 年，当征服者威廉抵达他眼中的伦敦时，这座欧洲边城仅有 6 万人口。

同时，欧洲最大的城市——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约有 40 万人口，而此时东南亚最大的城市——高棉帝国的中心吴哥，人口却在 50 万以上。 古代东南亚重视贸易，人口高度集中于城市，且城市无城墙，城市与周边农村完全融为一体。因此，这些城市的规模往往估计较大，但即便消除高估的部分，高棉帝国的繁荣依旧毋庸置疑。

11 至 13 世纪是柬埔寨的辉煌时期，此间的高棉是东南亚大陆地区当之无愧的霸主，拥有最悠久的历史、最广袤的领土、最多的人口、最强大的军队以及最辉煌的文化成就。帝国的旗帜和营帐四处矗立，碑铭和神庙遍布海陆。

然而，所有帝国都难以逃脱衰亡的命运，唯一的悬念在于以何种方式衰落。 高棉最大的悲剧在于其衰落的过程，实在是漫长而痛苦。倘若爱德华·吉本当真撰写了一本《高棉帝国衰亡史》，他在总结帝国衰落的原因时，想必第一部分的内容应是蛮族入侵。 高棉所遭遇的蛮族名为泰族。

大约从 10 世纪开始，东南亚大陆地区迎来了新一波移民浪潮，他们从当今中国的西南部出发，逐渐向中南半岛迁徙，其中最重要的一支便是泰族。 泰人是泰族的自称，意为自由人。高棉人称泰人为暹人，就如同罗马人称法兰克人为日耳曼人。泰人南迁后，在不同地区形成了多个族群。

在今日的泰国，他们是泰族人；在缅甸，是掸族人；在印度，是阿萨姆族人；在老挝，是佬族人；在中国，是傣族人。 最初，高棉帝国将泰族移民视作没有文化的雇佣兵，后来泰人逐渐吸收高棉文化，社会地位日益复杂，移民数量也与日俱增，开始构建起自己的政治体系。随着高棉帝国的衰落，泰人与本地人联手创建了众多新的国家。

13 世纪末，高棉西部的军事重镇华富里府脱离帝国统治，日益倾向于泰族。失去华富里，是高棉帝国失去对西部昭披河流域控制权的重要标志。在随后的一个世纪里，帝国西部几乎尽归泰人之手。面对泰族的进犯，高棉人为何节节败退？

历史学家提出了诸多理论，例如气候变迁致使高棉农业衰落，泰人破坏水利工程导致经济不可逆转地受损，高棉君主穷兵黩武难以为继，13 世纪的几位统治者皈依大乘佛教致使国家衰落等等。 公元 410 年，西哥特人洗劫罗马城，给地中海世界带来巨大震撼，令哲罗姆和奥古斯丁等教父都开始重新审视自身的信仰。

在柬埔寨的历史中，可与之相提并论的事件，便是 1431 年暹罗洗劫吴哥。这场浩劫标志着高棉帝国的终结。 14 世纪是泰族迅猛发展的时代。1307 年，一位名叫法昂的泰族王子在北方山区称王，建立了老挝的前身南掌王国，将北方从柬埔寨永久割裂出去。

1351 年，拉巴铁菩提建立了阿瑜陀耶王国，又名暹罗。这个王国迅速崛起，成为诸泰王国之首，掌控了昭披耶河流域，并不断夺取高棉的领土。暹罗与高棉之间常年交战，互有胜负，但暹罗明显占据上风。 特别是在 1431 年，暹罗洗劫吴哥，迫使高棉放弃数个世纪以来的故都，迁都至帝国东部。然而东部也不安全，因为那里出现了一个新的敌人——越南。

与暹罗不同，越南对于高棉而言是全然陌生的文明。越南国家采用户籍和朝贡制度，而非曼陀罗体系。 更可怕的是，暹罗仅将高棉人视为对手，只要其臣服即可；而越南人则将高棉视作蝼蚁，企图将其同化。自 10 世纪独立以来，越南不断向南扩张。到 16 世纪初，已基本征服了高棉的邻国占婆。 在整个 16 至 18 世纪，柬埔寨都处于暹罗和越南的夹缝之中，一方面拉拢暹罗对抗越南，另一方面求助越南制衡暹罗。

然而，这个过程并未能保障柬埔寨的安全。东边的越南处于南北朝时期，南方政权阮主派出的武装开拓者逐步占领土地，最终整个湄公河流域的出海口皆落入越南人之手。 19 世纪中叶，明眼人都能看出，柬埔寨被邻国瓜分只是时间问题。柬埔寨人将 1431 年后的 400 多年称为黑暗时代。在此期间，柬埔寨逐步衰落，濒临灭亡。 历史记载缺失，知识断层，经济萎缩，城市和道路近乎消失，众多民众沦为部落民。

1841 年，刚刚逃脱被吞并瓜分命运的柬埔寨，迎来了一位新国王的统治，他的登基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这位国王名为安东。现今的柬埔寨王国，宪法原则上实行选王制，备选国王均出自两个家族，一个是诺罗敦家族，另一个是西索瓦家族。或许有的观众会疑惑，前面不是提及柬埔寨只有一个太阴太阳王朝吗，怎么又冒出了两个家族？

实际上，这两个家族皆为太阴太阳王朝的直系后裔。他们的开创者分别为诺罗敦和西索瓦，这两人皆是柬埔寨国王安东的儿子。安东是 19 世纪柬埔寨历史上最为知名的国王，他自幼在暹罗宫廷为人质，又目睹了令祖国几近灭亡的危机。登上王位后，他开始运用各种手段进行改革，只为保住柬埔寨的独立。

为避免被暹罗和越南吞并，安东开始与欧洲列强交往。19 世纪中叶的东南亚人已见识到欧洲人的强大，英国人在两次战争中，将东南亚最强大的军事帝国缅甸打得落花流水。待到安东的儿子诺罗敦登基时，法国又在战争中击败越南，迫使越南割让南圻地区。 柬埔寨人终于盼到能保护他们免受越南和暹罗控制的第三方力量出现，于是诺罗敦国王主动请求法国的保护。

当然，诺罗敦寻求法国保护，并非甘愿成为殖民地，只是面对法国对保护国愈发强大的控制，他也无可奈何。毕竟若没有法国，柬埔寨难逃被邻国瓜分的命运。 而在法国人的掌控下，柬埔寨甚至收复了一些被暹罗人夺走的领土。

诺罗敦逝世后，接替王位的是他的弟弟西索瓦，自此，柬埔寨的王位便一直在这兄弟二人的后裔中传承。 与诺罗敦相同，西索瓦也积极与法国人合作，试图在殖民主义框架内实现近代化。法国对柬埔寨的殖民统治持续了 80 余年。

1953 年，随着法军在越南战败，法国被迫放弃东南亚殖民地，柬埔寨重获独立。 然而，独立并不意味着柬埔寨苦难的终结。二战后的柬埔寨又成为冷战的牺牲品，先是 1970 年美国扶持朗诺发动政变，接着是 1975 年红色高棉上台，随后是 1978 年与越南的战争，以及长达 11 年的越南占领。

就这样，国内派系的自我毁灭，越南人的吞并企图，直至 20 世纪下半叶仍在威胁着贫困的柬埔寨。400 年的黑暗时代，80 年的法国殖民，20 年的冷战热战，首尾相连，一气呵成，如此情形在全球都极为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