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柏尔:在历史长河中挣扎与前行的民族

北街老酒 2024-08-08 15:35:38

在卡塔尔世界杯 1/4 决赛中,摩洛哥队击败了西班牙队。这场比赛于足球领域而言,被视作以弱胜强的爆冷,而在体育范畴之外,人们不由自主地为其赋予了浓重的政治意味。 毕竟,摩洛哥与西班牙之间存在着历史纠葛和现实争议。

以至于摩洛哥政府在接待西班牙首相和外长时,会在会议室悄然放置一尊塔里克·伊本·奇亚德的塑像,此人是 8 世纪从摩洛哥出发征服西班牙的穆斯林军队长官,也是现代摩洛哥的历史英雄,直布罗陀海峡之名便源于他。

除了胜负背后的显著寓意,赛场上还有一个值得留意的细微之处。赛后庆祝时,摩洛哥队替补门将穆尼尔·穆罕默迪的腰间挂着一面鲜亮的黄绿蓝三色旗。这面旗帜不仅出现在体育场看台上,还出现在卡萨布兰卡和拉巴特的狂欢人群中,出现在从巴黎到吉隆坡的摩洛哥侨民家庭窗户旁,甚至出现在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而在那里挥舞它的并非摩洛哥人。

这面旗帜并非摩洛哥国旗五角星旗,而是一个北非民族的象征。这个民族自称阿玛齐格人,外界更常以其历史称呼——柏柏尔人来称呼他们。 接连战胜西班牙队和葡萄牙队,最终闯入世界杯 4 强的摩洛哥队,有着“阿特拉斯雄狮”的绰号。其中“阿特拉斯”指的是横跨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三国的北非阿特拉斯山脉,此地正是柏柏尔人的分布核心区域。

从阿特拉斯山脉启程,向北穿越平原直至地中海边的港口城市,向南跨越撒哈拉沙漠,直至西非的稀树草原,这一大片广阔地域都有柏柏尔人的分布。庞大的游牧和移民空间,使柏柏尔人成为全球分布范围最广的跨国家民族之一。

历史上的柏柏尔人拥有众多标签,其中最为突出的当属桀骜不驯,他们甚至被视为阿拉伯人的反面。人们常言,北非人乃是阿拉伯化的柏柏尔人。 然而,倘若我们深入探究这些说法的起源,便会发现,它们都离不开帝国意识形态的塑造。柏柏尔并非一个天然存在的民族,很大程度上是近代构建的产物。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世界杯赛场和那面自豪的旗帜,其实是一个谎言,是针对摩洛哥以及其他北非民族国家的阴谋?还是说,被构建的民族只要历经压迫,就占据了正义的立场,即便接受刻板印象和历史虚构,也无可非议?

历史并非非此即彼,相比争论立场对错,更为重要的是坚持实事求是,而柏柏尔民族的诞生过程,恰是引领我们通向事实的一把钥匙。 公元 382 年,生于北非的圣奥古斯丁抵达意大利,向米兰主教圣安布罗斯求学。二者均为早期基督教重要的教父、哲学家。交流时,他们使用的是罗马帝国的官方语言——拉丁语。

拉丁语并非奥古斯丁的母语,他与父老乡亲交流用的是北非的方言柏柏尔语。 但在当时人们的观念里,方言被视为乡村土话,没有资格也无法用文字记录,唯有拉丁语能够充当书面语。因此,奥古斯丁不认为自己是柏柏尔人,他自认为是北非罗马人,其他人也将他视作北非人,而非柏柏尔人,毕竟在罗马时代,根本没有柏柏尔人这一概念。

和所有古典帝国相同,罗马帝国习惯以模糊的概念称呼周边族群,比如高卢、日耳曼皆是如此。然而对于北非,罗马人并未创造出一个概括性的词汇,他们用多个模糊概念称呼北非不同地区的居民,例如努米底亚人、摩尔人等等。 可是,以罗马公民身份自豪的圣奥古斯丁,依然无法避免在去世成百上千年后,被冠以柏柏尔人的名号。

最先给他戴上这顶帽子的是阿拉伯人。 公元 7 世纪末,阿拉伯大征服席卷北非,东罗马势力被永久逐出非洲。大征服后,占统治地位的阿拉伯穆斯林居住在少数城市之中,被信仰基督教各派别以及本土宗教的广大北非居民所包围。

自诩文明人的阿拉伯穆斯林觉得,北非民众,特别是山区游牧民仍处于蒙昧时期,他们借用希腊语中“野蛮人”的意思来称呼这些人,柏柏尔人这一名称由此产生。 所以,柏柏尔人从一开始就并非边界清晰的民族,柏柏尔人约等于北非的全部非阿拉伯人,是阿拉伯人构建的一个他者概念。

谁是柏柏尔人,本质上取决于谁是阿拉伯人。 依照当时人们的概念,阿拉伯人等同于会说阿拉伯语的正统派穆斯林。即便一个穆斯林的母语是柏柏尔语,只要会说阿拉伯语,也会被视为阿拉伯人。 历史学家将阿拉伯语和伊斯兰教在中东、北非的传播历程称作“阿拉伯化”。

由于地形复杂、语言差异大、本土意识强烈,北非的阿拉伯化进程比埃及、叙利亚、伊拉克缓慢得多。 公元 11 世纪,即大征服 300 年后,埃及、叙利亚等地的阿拉伯化进程已大致完成,但北非的阿拉伯化才刚刚起步,柏柏尔语一直停留在口语层面。

与此同时,阿拉伯语从书面语扩展至口语,从城市延伸至乡村,许多北非人成为了双语使用者。然而现代研究者难以确切知晓阿拉伯化的具体进展,因为人们仅用阿拉伯语书写,流传下来的文本也均为阿拉伯语。 作为阿拉伯人的他者和对立面,柏柏尔人在被吸收转化的同时,也展现出了巨大的能量和离心力。

早在 8 世纪,北非就成为什叶派伊德里斯王朝和山区哈瓦里基派的根据地,率先脱离巴格达的指令,从逊尼派阿拔斯王朝的统一帝国中分离出去。 10 世纪,一位名叫阿布·阿卜杜拉的什叶派经师,发现了柏柏尔部族所蕴含的能量。他在库塔马柏柏尔部族中传播什叶派信念,组织他们征服了突尼斯地区,建立了法蒂玛王朝。

半个世纪后,凭借柏柏尔的武力,法蒂玛王朝入关,成功攻占了埃及和巴勒斯坦,成为中东乃至亚欧大陆上的主要强权之一。 除了法蒂玛革命,柏柏尔人还是北非历史上历次王朝更迭的主要推动力量,马格里布地区的多数王朝皆由柏柏尔人建立,又被柏柏尔人推翻。其中,还有两个由柏柏尔人教团建立的帝国——穆拉比特王朝和穆瓦希德王朝,他们甚至冲出非洲,攻占了伊比利亚半岛的大量土地。

柏柏尔人的爆发力由此可见一斑。 基于这些经验,中世纪北非最为重要的历史学家伊本·赫勒敦,提出了伊斯兰世界的历史周期律。他认为,建立新王朝的游牧部落往往英勇善战、吃苦耐劳,但他们占领城市之后,就会在阿拉伯化的同时开始沉迷享乐,日益腐化,最终被来自山区和沙漠的另一轮部落所取代。

就这样,伊斯兰传统史官塑造了阿拉伯、柏柏尔之祖对立统一的矛盾体,阿拉伯是主体,柏柏尔人是他者,阿拉伯代表文明,柏柏尔代表王位,阿拉伯不断同化柏柏尔,而柏柏尔又不断征服进化阿拉伯。 如果说中世纪北非阿拉伯人发明的柏柏尔人概念,只是个类似华夷之辩的观念体系,那么这样的概念恐怕远远无法支撑一个现代民族的构建。

柏柏尔人需要科学化、具体化,甚至是激情化、浪漫化,方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民族。 阿拉伯经世和柏柏尔军阀们,显然无法单独完成此项任务,能够推动它的唯有近代民族国家。阿拉伯大征服后 1100 年,以圣奥古斯丁之名,法兰西帝国决定让柏柏尔人不再成为阿拉伯人的影子,拥抱全新的历史与未来。聪慧如圣奥古斯丁也无法预料,自己离世 1400 年后,还会被当作帝国统治的工具。

19 世纪征服北非的法国宣称柏柏尔人是高贵的民族,他们从未被阿拉伯人征服和腐化,而法兰西的使命便是将柏柏尔人从阿拉伯人的霸权中拯救出来,引领他们走向文明与教化。 法兰西帝国的意识形态,离不开学术界的支持。

巴黎大学政治学权威尤金·古尼尔教授认为,柏柏尔人保留着罗马帝国时期的精神和社会组织,古代柏柏尔人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圣奥古斯丁这样的思想家便是其代表。可惜罗马灭亡之后,阿拉伯人中断了柏柏尔人的历史发展进程,致使北非文明陷入长达千年的黑暗停滞。 这套历史理论,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挑起阿拉伯、柏柏尔的冲突,为法国统治北非背书。

除了政治学,语言学生物学学者也不遗余力地为帝国提供协助。语言学家归纳出了柏柏尔语族,为柏柏尔身份的本质性提供依据。生物学家强调柏柏尔体质与欧洲人的接近性,甚至有厚颜无耻的学者直接表示,柏柏尔人和高卢人是近亲,有着共同的祖先。 这些理论都为法国殖民机构提供了思想资源。

19 世纪是浪漫主义的时代,欧洲民族主义在浪漫化自身的同时,也将浪漫化的民族主义输出到了世界各地。在现代突厥身份的构建中,德国和奥匈帝国学者发挥了重要作用,而负责重写柏柏尔历史的则是法国人。

对于 19 - 20 世纪的法兰西帝国框架而言,法属北非的地位最为显著,也最为关键。不同于法属印度和法属加勒比,法帝国认为北非是法国领土向地中海南岸的自然延伸,是不可丢失的核心领土,关系到法兰西民族的千年大计。 为了彻底征服北非,长期统治北非,法国借助阿拉伯、柏柏尔这一古典框架,试图将柏柏尔人剥离出来,使其隔绝于阿拉伯民族主义和正统伊斯兰教的影响,同时拉拢柏柏尔人充当殖民者的盟友,如同东南亚苗族一般,成为制衡多数民族的砝码。

在殖民地时期,柏柏尔问题构成了法国殖民统治技术的一部分。法国一方面打压阿拉伯民族主义,另一方面鼓励柏柏尔民族意识,在阻碍阿拉伯人城市文化对游牧民族的影响的同时,也强力打压山区和沙漠部族的起义。 法国分化阿拉伯、柏柏尔的努力持续了整整 100 年,然而,两者之间对立统一的关系始终无法割裂,而且不论如何创造理论,如何制衡操作,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终究都是殖民秩序的受压者,这是法国无法改变的根本事实。

二战结束后,面对北非殖民地日益激烈的反抗,法国采取了高压政策。为了阻止山区部落对游击队的庇护,殖民军队多次进山扫荡,大量搜捕平民,并强迫柏柏尔人集中迁徙。法军的暴行激起了民众的愤怒。 1958 年,阿尔及利亚局势由游击战升级为独立战争,战争局势将财政虚弱、制度不完善的第四共和国逼入绝境。

1962 年,第五共和国重新掌权的戴高乐总统,终于与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者达成协议,承认阿尔及利亚独立。 在此之前的 1956 年,摩洛哥和突尼斯保护国也均获得了独立,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共同赢得了去殖民化这场斗争。但对于新生的独立国家来说,国家建设和民族构建的漫长征程才刚刚起步。

1985 年,一场特殊的审判在阿尔及利亚国家安全法庭开庭。被关押数月的 23 名政治犯依次出庭,他们大多是卡比尔柏柏尔人,被指控的罪名包括蓄意破坏阿尔及利亚革命、危害国家安全等。 赛伊德·萨阿迪是 23 名受审者之一,他是柏柏尔民权运动的组织者,也是一名精神科医生。

在法庭上,他诊断阿尔及利亚民主人民共和国患有“恐柏柏尔症”。 他说大学生因说柏柏尔语而遭退学,工人因说柏柏尔语而被辞退,如果这不是“恐柏柏尔症”,那是什么?他还雄辩地指出,阿尔及利亚统治阶层一直在模仿曾经的法国殖民者,就连这个审判他们的法庭,都是参照法国司法制度设立的。

事实上患有“恐柏柏尔症”的,不只是阿尔及利亚政府,其他的北非国家,包括摩洛哥、突尼斯、利比亚,都存在类似的情况。 新独立的殖民地渴望构建强大的民族国家,又无一例外地受到殖民地时期意识形态的束缚。各国政府将柏柏尔民族意识视为法帝国主义蓄意制造的地雷,认为柏柏尔民权运动是针对国家的阴谋,仿佛在法国人殖民之前,阿拉伯、柏柏尔的对立不曾存在,新国家独立之后,就不存在不平衡的问题了。

1971 年,摩洛哥一伙自由军官发动政变,试图效仿埃及的纳塞尔推翻王室建立共和国。政变失败后,以铁腕著称的国王哈桑二世注意到,反叛军官大多是柏柏尔人,摩洛哥由此加强了对柏柏尔人的压制。 要知道摩洛哥是北非阿拉伯化进程最慢的国家,直至今日,仍有四分之一的人以柏柏尔语为母语。

哈桑二世认为,柏柏尔人会威胁国家稳定,他向乡村派遣大量讲阿拉伯语的教师,加速对柏柏尔人的同化。 摩洛哥相邻的阿尔及利亚从战争中获得独立,冷战时期对西方态度极为强硬。阿尔及利亚的前两位领导人本贝拉和布迈丁,都是经历过革命的强者,在柏柏尔人问题上,拒绝任何形式的妥协,直至布迈丁去世后,政府才开始转变态度。 因此才有了 1985 年的公开审判,以及后来的“柏柏尔之春”。

比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手段更决绝的,是利比亚的卡扎菲政权,利比亚根本不承认本国存在柏柏尔人,坚信只要不提出问题就无需解决。 就这样在独立后的整整 20 年里,新生的柏柏尔民族意识一直受到民族国家的压制,直到冷战结束,意识形态冲突缓和,北非各国政府才开始改变做法,承认并包容柏柏尔文化的存在,不再将柏柏尔问题简单地视为殖民时代的阴谋。

1999 年登基的摩洛哥国王穆罕默德六世,一改父亲的强硬作风,展现出宽厚温和的一面。他带头建立了皇家阿玛齐格语言研究所,促进柏柏尔文化的发展。 在阿尔及利亚 1985 年的那场审判后,大多数柏柏尔政治犯并未被判刑。

1999 年,新上任的总统布特弗利卡虽是革命军人出身,但对柏柏尔人和群众运动表现出开明的态度,甚至在演讲中提到“我们都是柏柏尔人”。 如今的阿尔及利亚,已有上千个柏柏尔人社团。柏柏尔人的民族意识和历史叙事,直接来源于法帝国主义的构建,但同样毋庸置疑的是,他们的身份扎根于北非社会,古老的社会冲突、现代阿拉伯伊斯兰单一主义的推广,以及社会发展的不平衡,也为柏柏尔人的身份意识提供了存续的土壤。

单独强调任何一方面都会有失偏颇,而直面现实的第一步,便是承认世界的复杂性。有趣的是,当今北非的阿玛齐格民权运动,最主要的学习对象是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他们都将旗帜带到足球赛场上,让全世界看到他们的存在和主张。

柏柏尔问题和加泰罗尼亚问题一样,都有着深厚的历史根源,都让所在国家颇为头疼。或许,摩洛哥和西班牙政府在明争暗斗的同时,也曾向彼此倾诉日子的艰难吧。 无论如何,阿玛齐格已经诞生,阿玛齐格确实存在。若要走向未来,就必须直面现实,承认历史的多彩和复杂,在此基础上寻求理解与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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