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李太沭]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每当这悠扬的歌声响起,我脑海中便浮现出蓝天、白云、辽阔的草原和奔腾的马群。歌声令我心潮澎湃,画面令我难以忘怀,仿佛我又回到了广袤的大西北,回到了那些可爱的马儿身边。在那里,我曾与宁夏人、与河套马朝夕相处,结下了深厚的不解之缘。
1968年,我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宁夏农村插队。队长安排我和老王负责牧马的工作。
我和老王接手了一个棘手的烂摊子。时值初冬,宁夏大地一片苍凉,“塞外江南”的秀丽景色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空旷与萧瑟。
当老王从前任饲养员——一个邋遢的老贫农手中接过饲养室的钥匙,并领我来到马圈时,那一幕场景至今历历在目:马圈里一片狼藉,凛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令我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地面遍布马粪与马尿的洼坑,马槽中仅剩些许被啃光的秸秆,参差不齐地散落,显然草料极度匮乏。马儿们个个瘦骨如柴,毛发凌乱黯淡,毫无生机可言。而那些成群结队的老鼠,却在各个角落肆意穿梭,个个膘肥体壮,小眼睛狡黠地闪烁着光芒。
“不到一年,一群好好的牲口就毁在这浑蛋手里了!”老王低声咒骂,随即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久久不散,仿佛他心中的愤懑也一同凝聚在这烟雾中。
老王感慨道,饲养马匹是一份极其辛苦的工作:好汉子不愿干,懒汉又干不了。
养马需要真心对待马匹,确保它们得到适当的营养和照顾。马匹需要稳定的环境,例如干燥、通风良好且温度适宜的马厩,以促进它们的健康成长。听老王的话,我可是把马槽打扫得一尘不染,马圈弄得松软舒适。
老王呢,他一个一个地给马儿梳理鬃毛,还不时地拍拍这个马屁股,摸摸那个马头。我们俩一起把马圈的通风口用麦草堵得密不透风,还切好了够喂三天的草料,草切得细细的,虽然我们累得够呛,但马儿吃得开心,也不会浪费。
老王在照顾马匹方面确实有一套,他根据马匹的性别和性格进行细致的分圈管理。在喂食方面,他遵循定时定量、少食多餐的原则,先喂食草料再补充精饲料,确保马匹的饮食规律。此外,他特别注意夜间喂草,以提高马匹的采食量,同时使用清凉的井水作为饮水源。老王还确保马匹每天至少两次的夜间草料补充,以及清晨在马圈内进行适量的运动,中午则让马匹到户外晒太阳,以保持马匹的健康和活力。一个月下来,我们俩都瘦了一圈,马儿却一个个都圆滚滚的。老王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容。
老王这人,真是个大好人,四十出头的样子,个子不高,但身体结实得像个小钢炮,长得不算帅,右耳朵上面还缺了一块,嘴唇也有点裂开。然而,他却格外受人欢迎,尤其是女性们,对他颇有好感。
听说老王那家伙,身边的女人多的是,得有十来个呢!咱们队里就有几个,长得都挺标致的。
老王以前是饲养员,还赶过马车,也当过队长,不过最后因为作风问题和出身问题被那些造反派给拉下马了。
其实啊,在我们西北这边,男人有点风流韵事,大家都不怎么当回事。我听过好多西北汉子吹牛,说他们跟好几个女人都有过一段,他们不觉得丢脸,反而觉得挺自豪的。老王也跟我聊过,他说,没女人缘的男人算不上真男人,好汉应该能娶九个老婆,他那意思,自己就是个好汉。
老王身上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与他相处,总让人感到格外安心与踏实,仿佛找到了坚实的依靠。他心地善良,点子多,啥事都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老王很关心我,我不会做饭,他就带我到他家吃。晚上贪睡,我起不来,他就自己一人起来喂牲口。我不好意思,买了一个闹钟定时,他总是偷偷地拨乱。我喂牲口有什么差错,他总是耐心地给我纠正,从不发火。我病了,他把我安顿在他家,买药、请医生都是一手操办。我不能出工,他照给我记工,说又没误事,一个人都干了。
老王为人正直,当政治队长要求他参加批斗会时,他不仅断然拒绝,还阻止我前往;对于撰写揭发材料的要求,他更是置之不理。政治队长气得破口大骂,而他毫不退缩,竟与队长针锋相对,对骂起来。政治队长以后再不来马圈了,倒省了我们好多事,也清静了许多。
在西北,不会骑马的男人是被人瞧不起的,大姑娘也不愿嫁不会骑马的小伙子,队里的小伙儿闲时两件事,一是比摔跤,二是比骑马,我们队的小伙子经常到马圈来骑马,西北人善骑,名不虚传,他们骑的都是没有马鞍和笼头继绳的光腚的马。
只见小伙子们来到马圈、瞅准一头,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马鬃,翻身跃上马背,两腿一夹,嘴里喊一声“得,得,“连人加马就从圈里飞奔而去。回来时,马儿气喘吁吁,骑手耀武扬威。
后来,我发现他们还没一个敢骑黑儿马的,老王说,他们让黑儿马摔怕了。黑儿马是4岁的大马,也是队里的种马,它长得威武高大,体格强壮,满身的黑毛油光闪亮,没一根杂色,两眼炯炯有神,它性情暴烈又很顽皮,常惹是生非,其他马都怕它三分,不是咬伤这个,就是踢伤那个,但它从不欺负骤马和小马。
我刚到马圈时,它就没少给我捣乱,偷吃精饲料,随意穿梭于马槽之间,甚至跳圈逃跑,这些恶作剧都是它所为。更恼人的是,它一旦撒腿就跑,你若不追,它在外撒欢一阵或许还会归来;但你若穷追不舍,它反倒愈发倔强,仿佛存心与你作对,你进它退,你停它立,令你束手无策。
这时老王就把红骒马拉来,它不管跑多远,只要听到骡马的叫声,看到骒马的影子,准跑回来。后来,为了制服它,老王给它上了羁绊(把一根半米长的木棒用绳子拴在它脖子上),一跑就碰腿。但它能放在马槽里用牙咬断,老王又给它加了绳绊(用半米长的绳子把前腿双双拴住),一跑就摔倒,它这才规矩了。
每到饮水和晒太阳时,看看黑儿马身上的羁绊和绳绊,我就联想到服刑的犯人,人、物是一理,犯规就须约束。黑儿马老实了,羁绊,绳绊随之取掉。
老王说:“黑儿马对付骑手有三招:一是长嘶直立,二是低头后蹬,三是猛跑急停。队里小伙子别说不好近它的身,即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骑上它,也得被它的三招摔下来。”
我当时年轻好胜,也很爱骑马。别小看学骑马,学问多着呢。
初学骑马的人就像学骑自行车,一骑上去重心不稳,马一走就摔下,别说马跑了,那更要掌握好平衡,协调好身体。为此,我屡次从马背上跌落,但每次跌倒都更加坚定了我对骑马的热爱,仿佛成了一种瘾,让我整天浑身沾满尘土,伤痕累累。
我是从比较温顺的马开始学骑的,后来骑术比较高了,我就打黑儿马的主意。我想我一定要征服它,给队里小伙子们看看。毕竟黑儿马与我有着一定的情感纽带,当我跃上它的背脊时,它并未对我施展它那狡猾的‘三脚猫’功夫。
但它也不甘心让我骑。它不愿走平坦的大道,偏偏要选择崎岖的沟壑与狭窄的水渠,一路狂奔,速度之快,令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前方出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它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显然,它是跟我“耍心眼”。树林里,树枝横七竖八,马能过去,但马背上的人有让树枝撞下来的危险,一般骑手这时就会在没到树枝前翻滚下马,以防受伤。这就意味着马儿胜了。
现在黑儿马也给我来起这一套,我记起老王的交代,遇到这种情况,务必紧紧抓住马鬃,把马头拉起,自己尽量伏在马背上,使自己的高度低于马头,只要马能跑过去,人也能安全过去。
黑儿马在树林里左冲右突,跑跑停停,始终对我无可奈何,只好又跑出树林,向河滩奔去,我用双脚后跟不停地磕碰马肚,驱其快跑,只累得它大汗淋漓,变得温顺起来,乖乖地听我招呼。
大伙看到我征服了黑儿马,无不投来佩服和羡慕的目光。冬去春来,草发芽,树长叶,大地由黄变绿,沙枣花散发出沁人肺腑的清香,一切恢复了活力与朝气。
“腊月的婆姨,正月的猫,二月的儿马满滩跑”。这是宁夏的方言土语。初春,万物复苏之际,马儿们也迎来了它们激情澎湃的交配季节,而对于牧马人而言,这却是最为忙碌与辛劳的时光。
这时饲养要格外精心,种马要加精料上营养,对马的卫生更讲究,要勤梳理常消毒,还要人不离圈地观察种马和马发情交配的情况等等。发情交配初期,为了争夺交配权,骡马之间进行了几天的生死搏斗,场面极为壮观惨烈,令人目不忍睹。
它们之间嘴咬脚踢,个个遍体鳞伤,满身血迹。奇怪的是一贯爱马如子的老王倒是很沉得住气,不管不放,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黑儿马凭着年轻力壮,在争斗中逐渐占了上风,直到这时,老王才让我把斗败的儿马隔圈饲养,然后分别给它们洗净伤口,涂上药水,严重的地方还要包扎。
目睹黑儿马身上不断渗出的鲜血,我的心仿佛被什么紧紧揪住,疼痛难当。但物竞天择,选优淘劣,只有这样,黑儿马才有威严,骡马才任由交配,带伤的黑儿马显得非常兴奋,一派王者风度,和发情的骒马频频交配,为了确保十几匹骡马都能顺利怀上后代,几天后不得不限制交配次数。
老王让我在圈中有意挖得低一块、垫得高一块,说是要让马匹在交配时巧妙地利用地形优势;吩咐我将发情骒马的尾巴细心梳理,再以绳索轻轻系短,有的甚至将尾巴与马鬃巧妙相连,以便于展示其交配部位,有的骒马和黑儿马个头相差悬殊,或是第一次发情交配,缺乏默契配合,不能顺利自然交配,老王便需亲自上阵,施展一些辅助技巧,以减轻儿马与骒马的体力消耗,这一行为在宁夏当地被戏谑地称为‘扶杆’。
我当时还没恋爱结婚,看到这些场面害羞,难为情,队里的婆姨们就讥笑我:“小李不愧是孔老二的老乡,还封建哩,别说是牲口,人还不是那么一回事!”说完一阵哈哈大笑,直羞得我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宁夏人坦荡、朴实、直爽、不拘小节,说话直来直去,心里怎么想,嘴里怎么说。三句话准有一句是荤的,刚接触让你不习惯甚至反感,但时间长了,没有几句荤的,你倒觉着不动听了。
那时人办事认真,单纯,为了克服小资产阶级意识,我就学毛主席有关语录,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自我批判,斗私批修,学在口头上,落实在行动上,以后就习以为常了,整个交配期黑儿马虽然渐渐消瘦,但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精力使骒马个个心满意足。
马有许多可贵之处,不乱伦是其中之一,它们一般也是不近亲交配的。我听几个人讲过这样一件事:农建十三师从苏联买了几匹良种马,后来只剩下母子俩,因为马的品种太好了,农垦战士总想让它们交配,以繁殖后代,不致绝种。
但骒马几次发情儿马都无动于衷,闻都不闻。后来,农垦战士们决定采取行动,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这对母子马分隔开来。当骒马再次进入发情期,战士们在圈内仔细消毒,并巧妙地用酒精喷洒在骒马身上,企图掩盖它原本的气息。接着,他们为两匹马分别戴上了眼罩,引领着儿马缓缓走向骒马,完成了交配的过程,交配结束后,战士们摘下眼罩,儿马瞬间意识到了眼前的骒马竟是自己的母亲,它发出一声悠长而悲凉的嘶鸣,猛地挣脱了缰绳,不顾一切地朝着黄河奔去,最终跳入河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骒马,在得知这一消息后,连续数日不吃不喝,最终也忧郁而亡。听了后,我很感动,对马的热爱中加了一份敬意。
马是有灵性的,它很善解人意,能通过眼神和举动与人说话交流,你只要对它好,它能救你助你。我们队有辆马车,通常用四匹马或骡子拉,载货量和解放牌汽车差不多。
两年中有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车把式葬身于马车轮下,其中一个就是我房东大娘家的二儿子。但这两次死人事故都是发生在骡子驾辕时。
后来的车把式死里逃生则是驾辕的枣红马救了他。那是向建筑工地拉砖,当马车行至泥泞路段时,车把式左手紧握缰绳,右手高高扬起马鞭,却不慎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即将碾过的车轮之前,三匹拉车的骡马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只管昂头挺胸奋力拉车,驾辕的枣红马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枣红马一个猛力后坐,车一稍顿随即向右转向,车轮一个原地转向后擦着车把式身边而过,就这瞬间,车把式安然无恙。
是枣红马机敏的反应救了车把式,枣红马却落了个终身残疾,前腿骨折了。枣红马再不能拉车,被养了起来,很受社员们的爱戴和饲养员的关照。
还有一匹马留给我终生难忘的印象,那是一匹那是一匹六七岁大的黄骒马,身材修长而匀称,它显得与众不同,既不与同性争强好胜,也不对异性过分热情或冷淡,同性不欺它,异性不理它,就像看破红尘的人,对一切都是那么淡漠,只求洁身自好,不卑不亢。
我给它添草加料时,它从不像其他马那样点头、哈腰、摆尾地讨好,给多少它吃多少,当然我是不会给它的。饮水或外出,它从不争先恐后,总是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待别的马喝完水,它才近前喝水,待别的马出了圈或进了圈它才进或出。
我和老王从不呵斥它,鞭打它,老王告诉我,它连着两年下驹都没成活,从此再不发情交配。夏天到了,队里要把一批老弱病残的马送到大滩深处的绿洲自由放牧。
所谓自由放牧,即无牧马人看管,任由马匹在水草丰茂之地自由驰骋,直至冬日降临,方派人前去清点,看哪些幸存者得以归来,实则是一种残酷的自然淘汰法则。
病饿之灾自不必说,就连那成群结队的野狼也不会轻易放过它们,因此,能够侥幸生还的往往寥寥无几。这在当时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上级明令队里不能私自屠宰牲畜,如喂养又既费人工又费草料。
这次自由放牧的马中,黄骒马也在其列,因为它无身孕,一早我和另一个小伙子赶着十几匹马出发了。
可怜的马儿并不知道去了意味着什么,在公路上走得整整齐齐,个个兴高采烈,后来越走掉队的越多,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进大滩,荒无人烟,一片黄沙。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出现了水草,羊圈,我们的目的地快到了。
我俩只需将马匹赶至马圈,清点无误后交予两位牧羊老者,任务便算完成。这时,马儿见到水草,根本不听我俩的吆喝,四散跑去,我俩追回这个,那个跑了,追回那个,这个又跑了。
大滩连棵拴马的树和石头也没有,天渐渐黑下来,马儿还没召集在一起,我俩急得满头大汗。这时我发现黄骒马始终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跃上马背,向四散的马群疾驰而去,它似乎洞悉了我的意图,身姿舒展,蹄声如雷,迅速奔至离散的马匹间,以头轻推,以尾轻拂,将马儿们一一聚拢。
平时不显山露水的黄骒马不知怎么突然来了威力和骁勇,马儿一个不少地集中在一起,再不乱动,黄马此时显得兴奋异常,像个马首领。我们在它的帮助下到达了目的地。
夜幕降临,我心怀感激,破例为它备下丰盛的晚餐,不仅添上了精料,还将我的一碗米汤倾入食槽,以表谢意。第二天,我们就要返回了,我来到圈里和马告别,黄骒马慢慢向我走来,眼里出现不多见的异样。
我突然想到,我这一走就是和黄骒马的生死离别,我不能让黄骒马葬身狼腹,我不能抛弃它!这是多么使人喜爱的好马啊。我不听别人劝阻,硬是又把黄马带了回来。
黄骒马再次在我的悉心照料下悠然生活,它依旧保持着那份稳重与自尊,但眼神中却闪烁着更加明亮的光芒,我们之间似乎建立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与深厚的情谊。不久,黄骒马竟然发情了,接受了黑儿马的求爱。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
半年后,我招工走了,离开了老王,离开了马群。临走的晚上,我三次起来给马添草加料,精料比平时多加了一倍。我给每匹马都梳刷身子,把马圈清扫得干干净净。
我在单位工作后,始终想念老王,始终对马儿牵挂。两年后,我从几百里之外重返我插队的地方,首先到饲养室看老王。
只见老王苍老了许多,我说:“老王,我好想你啊!”
老王说:“你不光想我,更想马吧?”
老王一句话就说到我心眼里去了,我给老王放下带来的烟酒,随老王来到马圈。
见到我俩,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首先过来的是黑儿马,黑儿马更高大了,它还是那么调皮,用嘴对我又撕又咬,摇头摆尾的。
我拍拍它的头,给它嘴里塞了一颗糖,它后退几步,别的马又靠上来,我都给它一颗糖。马群已经加了许多新面孔。
老王告诉我,这些大都是新出生的小马驹。我走出马群的包围,只见黄骒马优雅地向我走来,身后紧紧跟着一匹酷似它的小黑马,同样美丽动人。毋庸置疑,这是它和黑儿马爱情的见证。
我给黄骒马和它的孩子嘴里各塞了两颗糖。枣红马呢?老王低声告诉我:枣红马死了。我好久没出声,回想起老王常说的一句话:“马比人好交啊!”
我以后回到了济南,再没见老王,再没见我喂养的马儿,只是老王和马儿始终深深印在我脑海中,永远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