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日复一日,直到年华老去。
她后悔没能早些醒悟,
如果早知道她的执着对他而言只是一种负赘,
她一定不会那么爱他,
……
他,以身为戏子而耻,为了生活又不得不依附于戏子,
却从未放弃与命运抗争。
她当他是天上的月亮,霸占着他的视线,不许任何人窥伺。
他却当她是黏上身的尘土,肆意利用,弃之如敝屣。
四年后,当她淡然的对他一笑 ,
他才明白,不是她离不开他,而是他早已爱上了她。
精选片段:
正德十六年,明武宗崩于豹房,年三十有一,无嗣继位。遵“兄终弟及”之祖训,立兴献王独子朱厚熜为新帝。同年四月二十二日,颁诏于天下,以明年为嘉靖元年,大赦天下。
天际阴云聚拢,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街市上行人稀少,偶尔路过也是匆匆而去,潮湿的空气中,原本厚重的尘土味似被狠狠翻搅一般,由最初的浑浊,逐渐归于平寂。
从衙门出来的时候,倾月抬头望了望天空,即使不是想象中的风和日丽,却也令她久违地心酸。轻轻缓缓的吸了口气,这样自由呼吸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又在做梦……过去的四年里,她没有闻过新鲜干净的空气,阴冷潮湿的青阳县地牢里到处弥漫着腐烂腥臭的味道,高墙上那巴掌大小的窗口是唯一可以透气的地方,每天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静静抬头望着那窗口外的天空,因为只有那样当阳光射进来时才能照到她的脸……才能让她感到一丝温暖。
她几乎是在用贪婪的目光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街道,许多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竟觉得遥远的像是前世,恍恍惚惚,更多的却是不知所措。
轰隆一声雷响伴着道紫光劈开了混沌的天幕,也将她从恍惚中拉了回来,无意地瞥见街边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衣着体面的小童正一面挑起车帘一面扶着一人下来。电闪雷鸣中,他面容有些模糊,她却丝毫不觉诧异,因为她知道那是谁,那张容颜她早就熟记于心。
有一瞬间,心慌乱了下。
他没有上前,也没有和她打招呼,就那样静静的站在对面与她遥遥相望,就像从前一样,不远不近,却也拒之千里的距离。
可笑的是她没能早点醒悟,如果……如果当初她能稍微理智一点点,也许这四年不会过得如此煎熬。
收回混乱的思绪,一如从前那般,她主动朝他走了过去,一步一步,沉重的像是被桎梏缠住了双脚,直到距离三步之外停下,在他冷凝的目光下,微微福了福身:“好久不见,吕爷。”得体有礼之下却是刻意的疏淡,如今他是池州府家累千金的富商,她是刚刚刑满释放的贱犯,一个天,一个地。
“我记得你以前都叫我‘长清哥哥’。”清冷的嗓音里起伏平缓,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却令她险些红了眼,这一刻她彻底意识到什么叫做时过境迁。
她没有回答,淡淡的笑了笑,倒退两步,准备离去。
“三日后是个吉日,我会与你成亲。”这四年没有她的纠缠,他过得很清净,他甚至不怎么想起她,偶尔想起也不过是将他那不堪的过去翻起。娶她是他四年前亲口应下的,也是她为他牺牲四年青春的补偿。
“不,我不想嫁人了。”
“你在怨我?别忘了当初是你自愿的,我可从未逼过你!”她说她不想嫁人了!可笑,当年是谁整天缠着他,整天嚷着让他一定要等到她笄礼后娶她?如今他打算成全她了,她却说什么不想嫁了,她以为他是在求她不成?她以为他就很想娶她吗?若不是不想失信,也可怜她这些年的痴心,他绝不会逼自己娶她。
他承认自己很卑鄙,为了逃过牢狱,为了洗脱罪名利用了她对他的痴心,让她替他背下了伤人的恶名,可他从未逼过她,一切都是她自愿的,谁让她……那么傻。
“嗯,我明白。”她依旧淡淡柔柔的笑着,像一朵清雅的兰花散发着幽香的气息,令他的心微不可觉的一颤。
黑云压着天际,大雨瓢泼而至,带着肆意的宣泄,瞬间淋湿了每一寸土地,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爷,咱回吧。” 一柄油纸伞罩住了吕长清,宴喜关切的注视着自家主子,顺着他的目光,叹道:“这么大的雨,可别感染风寒才好。”
雨雾中,倾月的背影渐行渐远,瘦弱、单薄,仿佛风再大一点就能将她刮走。寥寥行人皆疾奔或躲在街旁屋檐下避雨,只有她依旧不慌不忙地在大雨中走着,似嫌淋得不够痛快,还不时仰面或伸手接住雨水,那沾满雨珠的侧脸染着抹浅淡迷离的笑。
曾经的她……不是这样的,她怎会拥有这样满足的笑?她又何曾懂得什么叫满足?记忆中的她总是一味的索取,霸道的占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四年的囚禁对她真的有用吗?还是又想使什么欲擒故纵的伎俩?
想起她以往的纠缠,以及她刚刚淡淡的拒绝,心里顿生一阵莫名的烦躁。
“跟上她。”收回视线,他大步跨入马车内,冷声吩咐道。
这般冒雨行走对倾月来说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回想时却又仿若昨日。
应该是她五岁那年吧,那时的天空也下着雨,比这阵仗还要大,几处街面因为常年重负而凹陷,积水泛滥连成了一条条人工河道。
然后,她就在那样槽糕的天气里遇到了吕长清。
虽已是初春,但那天出奇的寒冷,他只穿了件缝补了好几处的单衣,瑟瑟发抖的蜷缩成一团坐在街心的石桥阶上,一具女人的尸体横倒在他脚边,半截身子浸泡在积水里,从那苍白发肿的脸颊可以出她已经死了很久,却依旧美丽。
后来倾月才知道那是吕长清的母亲,一个为爱而颠沛流离的戏子,最后落得病死他乡的凄惨结局。
那时,吕长清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因为她的离世而有一丝悲恸,但那双凤目里的茫然却泄露了他心底的无助,仅是晃眼一瞥,因为他眼里的这抹细微的茫然,她唤住了正在雨中急行的爹爹。
知女莫若父,倾月爹爹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走到吕长清跟前,问他愿不愿意随他们回春和班?
他却因倾月爹爹的话而颤抖地更加厉害,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而后他乖巧的点头应好。
直到很多年以后倾月才知道,他的乖巧只是为了博得别人的好感,他比任何人都要厌恶戏子,厌恶自己的母亲,厌恶自己的戏子出身,厌恶却又不得不依附于戏子,像是冥冥中摆脱不了的宿命一般。
只可惜,她总是后知后觉。
所以当他被戏班子里的几个大孩子欺负时,当看到他默默流泪嚼着早已馊了的馒头时,当他被人嘲笑是野种时,她比他还要愤怒。
渐渐的,她越来越放心不下他,怕他受人欺负,怕他被人嘲辱,怕他不懂得反抗……
于是,她只能每天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边。她也曾暗笑自己是操心的命,不过是一时心软领了他回来反倒成了一桩麻烦事,她以为自己求得不过是个心安。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当那个原本比她还要瘦弱、矮上一截的七岁男孩长成翩翩少年时,当看见他被戏班里几个年轻美貌的姐妹围绕时,她第一次尝到了酸涩的滋味,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自己早已喜欢上了他。
那时她并不明白什么叫做两情相悦,她傻傻的以为只要霸占住他全部的视线,他便会像她那样专注的只看她一人,她想尽各种办法缠在他身边。他看书,她便跑到厨房亲自熬汤给他送去;他沐浴,她就赖在门外和他聊天;他练功,她则练得比他还卖力,不过是为了博得别人几声赞美好引起他的注意……
她曾是那么的喜欢着他,所以她并不后悔为他坐了这四年的牢,她拒绝与他成亲,只是……只是因为想通了一件事情——他不爱她,甚至厌恶着她,否则又怎么忍心丢下她在那牢里整整四年无闻不问一句?若不是正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她其实还要再晚一年才满刑。
四年,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依附在戏班子里的柔弱少年,或许他从来就不是柔弱的。
如今,他是池州府响当当的“吕爷”,家累千金,美女环绕,依照他的性子如果不是为了信守诺言,怎会开口娶她?
也罢,本就是自己一厢情愿,何苦怪他无情?
马蹄声溅水而来,打乱她繁乱的思绪,恍惚的抬头,精致华美的紫檀木马车从她身旁疾驰而过,污水四溅,泼得她满脸都是。她微微的有些恼怒,却只是转瞬即逝,长叹一口气,用已经湿透的衣袖胡乱擦了擦沾在脸上的泥浆,然后仰起头借助雨水冲洗干净。
“上车!”冷彻中带着一丝怒意的命令隔着雨帘传来,她虽疑惑他的去而复返,却也不曾多想,委婉的说道:“不用了,我身上全是泥水,会弄脏马车。
”
“上车,我不想再说第三遍!”几年不见,他说起话来越来越有气势了,从前的柔弱不复存在,再也……不需要她的保护了。
无声的笑了笑,她拼命忍住胸口翻腾的涩意,抹掉眼睛四周的雨水和那几滴温热的液体,在小童宴喜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哗啦的雨下个不停,衬得车内愈发安静。
倾月与吕长清各自坐在马车的一端,既没有多年不见的热络交谈,也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的感人画面,这种情形是吕长清不曾意料到的。
自从得知她被提前特赦出狱,他闲暇时也曾想过两人重逢的情景,不外乎是一如从前的苦苦纠缠,逼着他尽快兑现承诺娶她,或是闹闹情绪骂他薄情,放任她四年在牢里不管不问,然后他随意安慰几句,她又破涕为笑,继续缠着他……他想到了许多种让他厌恶、头疼的情形,唯独不曾想过她会如此安静。
她不闹,不哭,不语,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垂眸盯着脚尖出神,就连呼吸也是轻轻缓缓的,甚至……自坐进马车她还不曾看过他一眼。
他自然不在意她看不看他,他只是……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尤其是看到她一进来就坐在门边离他最远的位置,而不是像以前一样不论车里有多拥挤也硬是往他身边蹭,最后弄得一干师兄弟们人仰马翻,而她却洋洋得意,毫无愧疚之心,那骄纵霸道的模样每每最令他厌烦,记忆中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春和班大小姐,如今竟似个没有半点情绪的木偶,叫他如何不生感叹?
她说她不想嫁给他,可他压根就不相信,她连四年的牢都为他坐了,又怎会舍得在这节骨眼放手呢?可不得不说,这一次她演的实在是太好了,若非清楚她以往死缠烂打的个性,他差点真就上当了。刚刚一气之下让她上了马车,他正有些后悔,怕她误会他是在关心她又借机会缠上来,所幸她应该是吃准了他的脾性,收敛了不少。
这样很好,这四年牢她没有白坐,至少这次重逢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厌恶她……
“擦干净!”
吕长清抓起身旁一块干净的帕子扔了过去,剑眉微挑,口气有些不耐烦,其实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尴尬,因为此时倾月全身湿透,玲珑有致的曲线因为紧贴的衣衫而显露无余。以前也不是没瞧过她被雨淋湿的样子,也被迫无奈而抱过她,可那时她不过是个正处于发育期的半大孩子,加之他本就厌烦她的纠缠,所以自然不曾关心过这些,可如今却恍然令他意识到,这四年成熟的不仅是她的演技,还有她的身体也蜕变得足以魅惑所有男人的心神,当然也包括他。
什么样的女人他吕长清没见过?可对于他而言,有些女人适合逢场作戏,有些适合赏心悦目,有些适合温柔缠绵,而有些却是碰不得,沾不得,因为一旦碰触,她便会像狗皮膏药死死的黏上你,直到活活将你勒死。
而倾月恰好属于最后一种,所以很可惜,她的美人计对他不管用。
这几年,倾月每天说过的话几乎不超过五句,记得进牢里的前两年里她还会时常拉着送饭的狱卒追问,有没有一个叫吕长清的人来看她,结果一次次满心期待换来的却是一次次失望,她起初还替他找理由,猜想他一定是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来看她,因为她记得,一直记得他说他不想一辈子当戏子,他说他要出人头地,让她安心在牢里等着他,等他扬眉吐气后就来接她……然后她继续天真的等待着,也等来了狱卒口中对他的仰慕称赞,等来了他所说的“扬眉吐气”,却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出现。
后来,当云姨拖着虚弱的身体来牢里看她时,她一遍遍的追问,追问她的“长清哥哥”什么时候来接她,而云姨只是默默的流着眼泪,骂她是傻瓜……是啊,她就是个傻瓜,一个固执的傻瓜,好在她的痴心梦终是醒了,希望不算太晚……
神游太虚中的倾月被吕长清冷不丁抛来的帕子盖了个满脸,却连眉头都未皱下,只是极其顺从地弓起身子将滴落在地板四周的泥水用帕子擦净。
“你!”她是真的曲解了他的意思,还是在故意装可怜博同情?可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令他一肚子恼火,这算什么?改过自新?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连穿衣用膳都有云姨伺候着,如今竟然会亲自弯着腰擦地,看来为了彻底俘获他的心,这次她可真是卯足了功夫,可惜被缠久了,他对她早已有了抗体,不论她如何改变,他依旧觉得乏善可陈。
只是她那模样太过专注,太过认真,也太过碍眼,没错,就是碍眼,那种从未显露的静默姿态竟令他有几许恍惚……然后,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只见那条沾满泥浆的帕子正擦过窗畔,在风雨中打了个急旋儿便不知去向。触到倾月疑惑的目光,吕长清面色愈发冷凝起来,偏过头看着窗外以沉默阻断她的猜想。
“……对不起。”不论错与对,只管认错就好,这是四年来倾月在牢里总结出的一条经验。
她既没有铮铮铁骨,也害怕严刑逼供,狱卒说只要她乖乖认罪就不会受苦,所以自从那次差点被打断两根肋骨后,她便学会了顺从一切,哪怕那根本就与她无关。
言罢,她又垂首继续发起呆来,心里对吕长清的反复无常很是不解,她自是不会以为他是在关心她,以前她确实脸皮比城墙还厚,一味地想着保护他,什么都挡在他前面,殊不知她的义无反顾才是真正令他困扰的症结。现在她明白了,所以再也不敢自作多情了,她……已经失去面对他的勇气。
吕长清冷哼一声,不置一词,目光清冷无比。
窗外雨势减弱,天际红日隐现,泻洒一车耀光。某个瞬间,当吕长清迎光侧首看去,那个蜷缩在门边的小小身影宛如一只被遗弃的猫儿,柔弱的令他莫名心疼,却不过一瞬间他便狠狠否决了这个想法。笑话,她也会有柔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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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转过街角,再行十多米就是春和班了,倾月依旧呆呆的坐着,像是一幅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其实她心里紧张的不得了,她拼命克制着眼里的酸涩,生怕一不小心任由满腔的思潮涌出,她会冲动的跳下马车逃跑。
四年了,她在牢里做梦都想着要回来,回来听爹爹唱一曲徽池雅调,或是如小时候一样靠在爹爹怀里晒太阳……可惜终究是晚了,直到爹爹合上眼的那一刻都没能盼到她回去。
她是个不孝的女儿,固执的沉浸在虚幻的爱情中,在爹爹最艰难痛苦的日子里,她没能陪在身边替他分忧解难,却因为吕长清几句甜言蜜语,而义无反顾地扛下了那状伤人致残的罪名。那时爹爹虽然不曾说什么,可心里该有多失望,多心痛啊,她怎么就忍心为了吕长清而弃病重的爹爹不顾呢?她……还有什么脸回去?
一个急刹,将倾月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起身准备下车,却听吕长清说道:“春和班解散后留下的没几个,如今全已并入了天秀班,过两日我会让宴喜把所有的账目给你送来。”
“不用了,我只想唱戏而已。”她明白他是觉得她可怜,可天秀班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自从四年前春和班解散,她就再也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了,她……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么厚颜去接受他的恩惠。她想唱戏,还想重新登上那个舞台,以前没能珍惜机会,如今即使明知道会遭受许多嘲讽,可她还是想这么做,因为这是爹爹一直期望看到的……即使他已经不在了,但她依旧想要努力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随你便!”真是不知好歹,她以为那个舞台还容得下她?
宴喜已经挑开了车帘,倾月弯腰缓缓走了出去,下车前她停了一下,却没有转身。
“谢谢。”她真心的感激他,她知道他有多厌恶戏子,多不愿意成为戏子,可至少在春和班陷入危难时他没有弃之不顾,反而替病重的爹爹担下了一切善后事宜,所以她不怪他欺骗了她,因为感情是无法勉强的,对他……她一点怨言也没有。
吕长清面色一沉,侧身继续看向窗外,冷漠的“嗯”了一声。这样淡淡的疏离很好,是他一直以来所希望的,真的……很好。
直到目送吕长清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倾月才转身看着眼前久违的家,依旧是青灰的瓦楞,厚重的雕花双开木门大大敞开着,无需费力去看,也想象的出院子里那棵当年爹爹亲手为她种下的桑树,如今定是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因为云姨是个细心的人,她知道那颗桑树的意义,所以一定会好好照料它。
云姨总是这样一门心思地对她和爹爹好,任劳任怨的呆在爹爹身边这么多年,即便是在爹爹走后,也不曾想过离开。她真傻,明明连一个承诺都不曾得到过,还愿意为了她这个没出息的人留下,真的……太傻了。
倾月抬头望向头顶,看到那块记忆中熟悉的“春和戏班”金字牌匾已经不在,而换成了一块刻有“郁府”二字的黑底匾后,眼泪顿时如断线的珠子倾泻而下,本就单薄柔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只能勉强靠在门边……曾经的春和班红及江、浙一带,场场演出爆满,几乎每到一个地方,该地的其它戏班都会自发收了场子,等到春和撤场走人后,才又继续摆场。春和是爹爹毕生的心血和骄傲,为什么,为什么如今变成了这样,她都尚且如此难过,可想而知爹爹那时是如何的悲痛欲绝?
“小月!”
听见久违的呼唤,倾月哭的更加厉害,有些激动地往门里看去,只见云姨在一个小丫鬟的搀扶下蹒跚而来,泪眼婆娑间满是不敢置信,却又抑不住欣喜,“是你吗,小月?”
“云姨!”倾月飞奔而去,紧紧抱住云姨。这一刻,任何顾虑都不愿去想,再多的犹豫也抛诸脑后……其实她很高兴云姨愿意留下来,至少……还有一双温暖的手像这样拥抱她。
云姨苍老的脸因为哭泣而皱在一起,轻拍着倾月的背,颤着声安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倾月哭的跟个泪人似的,抱着云姨撒娇不肯放手,云姨宠溺的摸着她的头发,无奈又好笑地感叹道:“这粘人的性子真是一点也没变。”
一句话又牵起了倾月心底的回忆,想到吕长清适才冷漠的脸,她除了觉得有些距离感,竟也毫不意外,他,如今再也没有理由对她伪装出笑脸,她只是个贱犯,一个对他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贱犯!
见她突然沉默,云姨明白她心思,一边拉着她往屋里走去,一边试着宽慰道:“傻丫头,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苦,该放下的就放下吧。长清这两年事业做得越来越大,也倒没有忘本,不仅帮你爹报了仇,平日府里的开销也都帮衬着,只是……这感情的事情,终究无法勉强……”
“嗯,我明白,云姨。”倾月轻柔地笑了笑,路过院中那棵郁班主亲手为她种下的桑树时停了下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不会再做白日梦了。”摘下一颗桑果放入口中,好酸……就像她此刻的心情,百感交集。
“……那就好,那就好。”云姨心里既喜又悲,喜的是倾月终于懂事了,悲的是她太过懂事……这丫头从小脾气倔,但凡认定的事情总是一根筋走到底,可她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从不问人家是否需要,结果付出了所有,却连一个谢字都没得到……所幸,她对长清的执着,在这四年里真的消磨殆尽了吧?这样很好,狠狠伤过一次才知道放手,只是……她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平静?平静的让她恍惚感觉……她的心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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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伺候好爷,才能少受些皮肉苦,听明白了吗?”
“……啧啧,看看这漂亮的脸蛋,要是花花了可怎么办?”
“死丫头,倒是挺倔!你以为装成贞洁烈妇,你那情郎就回来接你?做梦吧,人家现在可是池州府首富,什么样的女人弄不到手?”
“这就对了嘛,早点跟了爷,你又何至于被打断一根肋骨?其实,爷我除了年纪比你大了点,好歹也是咱青阳县人人皆知的师爷,跟着爷不比跟着那姓吕的差,你就安心在这呆着,我会经常来看你……”
……
“小月,你要活着,必须活着,你爹临走前说他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亲眼看到你登上舞台……他说他对不起你……让你一个人被关在阴冷的牢里……连救你的银子也拿不出来……他说一切都是他的错。”
“小月,云姨会在家里等着你回来,你不要害怕……云姨没有孩子,你是我一手带大的,虽然我没机会做你的娘了,可我绝对不会丢下你,因为你就是我唯一的孩子啊……”
……
“你、你……你敢……死丫头,来人啊……快去请大夫,快!刘爷要死了!”
“放我出去!否则下一次就不只割你命根子这么简单……我会杀了你……然后和你同归于尽……反正活着和死也差不多!”
……
……
血,好多血,不要碰我,求求你不要碰我……长清哥哥,长清哥哥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接小月?放开我!放开我!不,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爹爹,爹爹……女儿不孝,像我这样不懂事的女儿,你为何还要惦记着?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明明是我做错了啊……我还没有求得你的原谅,你为什么要先原谅我?
云姨,我的傻云姨,连你也对我这么好……
……
冷,好冷好冷……这是在哪里?地狱吗?也是,她也只配下地狱了,她的身子这么肮脏,这么脏……连她自己都觉得唾弃……
“小姐,小姐,醒醒小姐!”倾月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浴桶里睡着了,瞥见屋里多了个小丫鬟,不由疑惑的问道:“怎么了?”
“刚刚您一直大声喊着吕爷的名字,还说什么‘杀了你’、‘同归于尽’,把老夫人吓坏了,她怕你遇到什么危险,所以派奴才过来看看。”小丫鬟低眉垂眼,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她被派来郁府前就听人说,这郁家的大小姐因为四年前犯了事儿被关进了青阳县牢里,想来应该是个不好相处的主子吧?
“告诉云姨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是,小姐。”小丫鬟正欲转身离去,却又被叫住,“你叫什么名字?何时入府的?”
“奴才名叫雪隐,一年前吕爷从集市上买回了奴才,说是老夫人身子不好,需要奴才细心照料。”说完,雪隐把头垂得更低,心里直打颤,对小姐的这番询问紧张不已。“我明白了,你先下去吧,只是以后别叫我‘小姐’,郁府里没有什么‘小姐’,你叫我倾月或者小月都行。”
“这……奴才记住了。”退出门外,雪隐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想这郁小姐还真是奇怪,竟要奴才直呼其名,太匪夷所思了。
屋内,倾月依旧坐在已经冰凉的水里,雪白的双臂交叉紧紧环抱着肩膀,一头墨色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背后,烛光映照下,那双原本应该如宝石一样璀璨的眼眸,此刻除却暗淡无光,竟是如一潭死水。
忽然,她面上闪过一丝绝望的悲愤,将露在空气外的半截身子猛地沉入水中,尚算清亮的水面冒着微微的气泡,许久,直到那气泡消失了一会,才见她抬头浮出水面。
好脏……为什么这么脏……为什么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为什么,为什么?她整个人仿若中了邪似的,一边瑟瑟发抖着,一边使劲搓着身上的肌肤,两条交纵着伤疤的胳膊被搓出了几道深深的红印,却依旧不肯停手。
太脏了,这样肮脏不堪的身子令她想吐……
四年了,受到的教训还不够吗?郁倾月,你还喊他的名字做什么?他如果心里有你……如果有你……怎会一次都不来看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不可以再对他抱有幻想,他……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