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古堂|宫廷画家如何“争宠”?

张济评文化 2023-02-09 11:54:03

康乾时期,是清代宫廷绘画的极盛阶段,宫内设如意馆、画院处等机构,宫廷画家数量亦颇庞大,如郎世宁、冷玫、焦秉贞、余省、唐岱、丁观鹏等,代表着彼时宫廷的最高审美。诸人绘画的方式、题材、笔墨技巧等,亦是多样。或绘花卉作“贴落”装饰,或写山水为帝王点缀风雅,或以“绘画”形式记录重大历史事件、人物等,以咏天朝盛况。然其多是奉旨行事的“命题作文”,与传统“文人画”的直抒性情,意到笔先,并不相同。

在诸多时代背景因素的限制下,形成清初期“宫廷绘画”的一般面貌。尤是乾隆一朝,因“文治武功”的乾隆皇帝其固执的审美情趣,使得宫廷画家以自己的绘画方式、笔法等创作的机会并不多。

乾隆皇帝(1711-1799)

此次,上氏拍卖2022年秋拍,拍品“蒋溥(题)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御制多稼如云赋二卷”,估价仅“RMB: 50,100-100,200”,然其装帧精美,笔墨精湛,既有宫廷绘画的华贵风格,同时亦不乏传统笔墨的文人气息,或即是宫廷画家应帝王敕命所作,且背后有重要意义。其卷中亦分别有乾隆朝重臣蒋溥恭录御制文赋二篇,卷首钤“乾隆御览之宝”宝玺,更显其当非比寻常。

蒋溥(题)(1708-1761)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御制多稼如云赋二卷

设色纸本 手卷

诗文著录:

1、清刻本 弘历 《御制乐善堂全集定本》卷十二

2、清刻本 弘历 《御制乐善堂全集定本》卷十三

鉴藏印:「乾隆御览之宝」

13.0×121.5cm ×2 约 1.4 平尺(每幅)

款识:<一>、观鸿濛以元探,步庭砌而从容。伊植物兮不齐,固赏心兮莫同。或春荣兮秋萎,或冬枯兮夏丰。则有萧萧翠竹,落落苍松,劲枝戛玉,贞干蟠龙。历寒暑而妍媸莫易,冒冰雪而绿荫偏浓,得天地之正气,乃吾心之所宗。若夫蜿蜒拏空,扶踈绕屋,不羡五株之封,兼有数竿之绿。三友称号,仍须林氏之梅,三径标名,更待陶家之菊。呈彼秀姿,动予雅意,匪赋性之或殊,实秉气之独粹。森森挺翠,鄙木主与花奴,矗矗凌虚,笑桃三而李四。于是潜意清心,凝神搆思,而赋曰:伟坤元之播育,何磅礴而无私。羌松竹之清劲,独秉性之不移,峙泰峤而云霞并绕,荫淇澳而风雨咸披。伊何人斯移植,助我兴兮犹夷。暮霭朝烟之际,轻风淡月之时。柳絮因风,每逊荣于冬日,芙蓉贴水,难竞美于秋朝。况乎飘风弗弗,暮雨潇潇,嗟柔红兮嫩绿,或坠琼兮陨瑶。惟枝篠之挺出,恒葳蕤而莫挠。故曰:逞妍者易摧,仗节者不改。宜赏之以吟哦,树之于爽垲。照晨暄之煦妪,润宵露之沾洒,惟四时而如一,是松柏之所以乃。臣蒋溥敬书。钤印:「臣溥」、「珍萧」

<二>、出郊原而纵目,爱金秋之气清。草霏霏而露湿,天寥寥而风生。寒蝉收响,阴虫载鸣。绣错沟塍,乍青连而散漫,绮分陇亩,正黄茂以纵横。酬勤劬于东作,告丰稔乎西成。远而视之,如肤寸之出石也。近而睨之,似朝隮之凝碧也。当夫公田既雨,沾膏泽之调匀,嘉种遍敷,披薰风之顺适。厥田上上兮,芒既抽而散芳,实发芊芊兮,花已飞而带白。奄观南亩之收,何异西郊之积。则见夫绵邈铺川,丰融亘田。层阜遥分,似无心而出岫,千畦遍满,若奇峰之连天。氤氲散润兮,既史书以占岁,曼衍流膏兮,果户庆于有年。岂坻京之足喻,恍荟蔚之愈绵。于时庤乃钱镈,筑我场圃,以乐农夫,以御田祖。丰滋漫若,且闻束晰之诗,悦茂油然,欣听籥章之鼓。方苞既实,庆高廪于茨梁,坚好不秕,喜盈畴之稷黍。故曰:榖为君宝,惟农是亲。遗秉盈场,玉食亦登。其芬洁馀粮栖亩,金枝转掩其轮囷,岂非圣德之格天,而多稼乃得以如云乎?臣蒋溥敬书。钤印:「臣溥」、「珍萧」

场景图

蒋溥(题)御制诗文赋二卷

此御制诗文赋二卷,绘艺高超,卷首均钤“乾隆御览之宝”,卷末分别有东阁大学士蒋溥楷体敬书“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御制多稼如云赋”二赋,可见其曾应是御前旧物,为宫廷宝藏。蒋溥为蒋廷锡长子,仕途显赫,官至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亦是蒋派花鸟画艺术的重要代表。

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钤印

御制多稼如云赋,钤印

两卷卷首隔水处,钤印“乾隆御览之宝”

乾隆御览之宝,取自《乾隆宝薮》

其形制则甚为小巧,画心高度仅13厘米,便于携带,随时珍玩,而长度则一米有余,卷中所描绘亦是群山绵延,松竹繁茂,沃田如云,江河浩渺。所谓“小中见大”,大概如是。

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局部

御制多稼如云赋,局部

蒋溥 楷体敬书《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

蒋溥 楷体敬书《御制多稼如云赋》

结合其绘画风格、内容,以及题跋等,笔者揣想,此二卷或是彼时宫廷画家据乾隆皇帝“文赋”而作,类于“诗意画”,故其与寻常指定笔意(如仿倪瓒、拟关仝)、指定题材亦或场景的“宫廷绘画”,其创作的“自由度”显然更大,亦最精妙。

“敕命”作御制诗文赋二卷原因?

此御制诗文赋二卷,其中,“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卷,诗文著录于清刻本《御制乐善堂全集定本》卷十二,《四库全书》亦载。其以歌咏松竹之高洁而“托物言志”,文辞潇洒、真挚。

如赋中“羌松竹之清劲,独秉性之不移”、“逞妍者易摧,仗节者不改”即是将松竹凌寒独翠的坚贞,喻世人之品德修养,如风节凛然之君子。乾隆皇帝素以“读书人”自诩,曾谓“朕自幼读书宫中,讲诵二十年来,未尝少辍,朕实一书生也”,可见其郁郁书卷气。而“越冬不凋”的松竹,为文人所崇尚,故此“文赋”内容既可见乾隆皇帝“读书人”的性情,亦是以此自勉,同时也是对臣工的一种道德约束。

清刻本《御制乐善堂全集定本》卷十二,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

而“御制多稼如云赋”,诗文著录于《御制乐善堂全集定本》卷十三,所描写的是“农事”,宣讲重农劝桑的重要性,则是乾隆作为“帝王”,关心“民生”的一面。所谓“衣食之道必始于耕织”,自周朝时,皇帝亲农、皇后亲蚕的传统就一直为统治者延续,包括敕命绘《耕织图》等,皆是提倡农耕。

而乾隆皇帝规定每年仲春“以清明后亥日祭行耕籍礼”于北门外的“祭农大典”等,更可见其将“农桑”视为社稷之根本。此“文赋”中,“氤氲散润兮,既史书以占岁;曼衍流膏兮,果户庆于有年”以及“榖为君宝,惟农是亲”等,即将农户丰收的喜悦,祈求时和岁稔之意表露无遗。其《御制乐善堂全集定本》中亦有《稼穑惟宝赋》,也是重视农桑。

清刻本《御制乐善堂全集定本》卷十三,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

故此二卷,其所侧面反映乾隆皇帝“读书人”、“为政者”的双重心境,可能是构成其“敕命”宫廷画家绘制的真实意图。同时,其特殊的形制,则易于携带,可随时随地鞭策、警醒自我。如“松竹四时潇洒赋”,与《中国历代皇帝皇后亲王书画目录》载,乾隆曾书“松竹为心”以言志,亦或以“多稼如云赋”为例,即是“朝夕披览,借无忘古帝王重农桑之本意也”。

御制诗文赋二卷与圆明园

乾隆皇帝的书法造诣匪浅,其于绘事,亦有一定审美,故彼时宫廷画家的创作,须以其要求进行绘制。如果与其审美相悖,则有被撤换的可能,如乾隆四十二年七月十六日太监鄂勒里传旨“艾启蒙现起金川得胜图六张,贺清泰已落墨两张半不必着贺清泰落墨,着交金辉承办”。所以,宫廷画家为得“圣宠”,往往极尽巧思。

此“御制诗文赋二卷”,即将“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多稼如云赋”的篇章所描写的场景勾勒,同时或亦是结合以“圆明园四十景”的部分美景,并进行艺术化而作,可见宫廷画家在创作时,不仅要准确把握“御制文赋”的精髓,也要适时融入其他的表达,才能将“迎合喜好”的创作呈现的最为淋漓尽致。

圆明园四十景

圆明园为皇家园林胜地,其园内数十处景群,构成“圆明园四十景”,如“鱼跃鸢飞”、“方壶胜境”、“四宜书屋”、“多稼如云”、“别有洞天”、“夹境鸣琴”等。乾隆皇帝曾作《御制圆明园四十景诗》二卷,卷前有世宗雍正皇帝《御制圆明园记》、《乾隆御制后记》。宫廷画家沈源、唐岱更曾奉敕合作绘《圆明园四十景》,现藏法国国家图书馆。

《圆明园四十景图咏》之“四宜书屋”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御制诗文:四宜书屋

春宜花,夏宜风,秋宜月,冬宜雪,居处之适也。冬有穾厦,夏室寒些,骚人所艳,允矣兹室,君子攸宁。秀木千章绿阴锁,闲闲远峤青莲朵。三百六日过隙驹,弃日一篇无不可。墨林义府足优游,不羡长杨与馺娑。风花雪月各殊宜,四时潇洒松竹我。

《圆明园四十景图咏》之“多稼如云”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御制诗文:多稼如云

坡有桃,沼有莲,月地花天,虹梁云栋,巍若仙居矣。隔垣一方,鳞塍参差,野风习习,褐衣蓑笠往来,又田家风味也。盖古有弄田,用知稼穑之候云。稼穑艰难尚克知,黍高稻下入畴谘。弄田常有仓箱庆,四海如兹念在兹。

而此“御制诗文赋二卷”,如“松竹四时潇洒赋”卷,其用典出处为王安石《郑子宪新起西斋》中“松竹四时潇洒心”。乾隆皇帝《御制圆明园四十景诗》中咏唱“四宜书屋”,有云“风花雪月各殊宜,四时潇洒松竹我”。松,言松柏之有心;竹,言竹箭之有筠;两者皆比“我”心之潇洒。此句亦从苏东坡词句“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化出。

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局部

而“多稼如云赋”,语出《尚书》中“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御制圆明园四十景诗》中,咏“多稼如云”,亦有“稼穑艰难尚克知,黍高稻下入畴咨”句。此外,因“多稼如云”前有莲池,故每于盛夏荷开时节,乾隆皇帝侍奉皇太后专程来此赏荷进膳。同时,其隔水与稻稼相望,亦可知农桑之“兴衰”。

御制多稼如云赋,局部

圆明园始建于康熙四十六年,原是康熙赐予雍正皇帝的私家园林,而后开始扩建,遂成规模,其《御制圆明园记》中有言:“始命所司酌量修葺亭台丘壑,悉仍旧观,惟建轩墀分列朝署”。至乾隆时期,其又陆续造景,并盛赞此间“实天宝地灵之区,帝王豫游之地,无以踰此”,可见其之殊为喜爱。

由此,宫廷画家将“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多稼如云赋”融合《御制圆明园四十景诗》,并进行“诗意化”绘制,亦是情理之中。同时,彼时多个版本的“圆明园”图咏,包括木刻版等,也可知以绘画形式描绘圆明园,歌咏“盛世”,甚是流行。

御制诗文赋二卷“精湛画艺”

宫廷画家沈源、唐岱曾奉敕合作绘《圆明园四十景》,光绪十三年重印的《御制圆明园图咏》,其款“鸿胪寺序班臣孙祜、臣沈源恭画”,皆是名家笔墨。而此御制诗文赋二卷的绘艺亦是精湛。

如《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卷,远山近水,林木繁荫,一独木桥横跨湖面,有隐逸之幽境。

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局部

飞瀑流泉,松柏虬劲苍健,耕者渔夫,屋舍掩于林间,设色淡雅,画面清新。

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局部

持杖登山高士闲谈,山腰处二人卧游,游目骋怀,峰麓下则亦有二高士对坐,似吟哦,或论道,远处蓝衣仆童携琴,缓缓而来。

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局部

烟云缭绕,屋舍周围遍植绿竹、松柏,另有梅花点缀,屋前溪水潺潺,山居之景,跃然于纸。

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局部

石拱桥造型优美,局部构图有“远近高低”,布局错落,山石点染得宜,皴法细密,盛景如斯。

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局部

另绘以松柏、绿竹,并以留白表现“烟云”,进一步结合“松竹诗意”,渲染御制文赋主题。

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局部

而《多稼如云赋》卷,青绿设色,庭前大树如伞盖,田地庄稼金黄,小童汲水,高士乘凉,屋内另一红衣男子,束发端坐,似在捧读。

多稼如云赋,局部

田间多人忙于收割,金黄稻谷,虽沉甸,却难掩有丰收之喜。树下牧牛侧首,家犬嬉戏,充满乡野生活气息。

多稼如云赋,局部

院中耕者打谷,红衣小孩嬉闹,晾衣杆上衣物寓之生气。而竹旁谷仓结构颇大,几于劲竹比高,远处另绘有石桥、庙宇,点缀画面。

多稼如云赋,局部

水榭亭台,白衣男子临窗而坐,群山巍峨高耸,苔点细密,山泉勾勒,似有流动感,山径曲折,世外仙境也。

多稼如云赋,局部

宽阔的平地上,诸人忙于农作,各自分工,或侧肩挑担,或清筛谷皮,或手持扫帚等,秋收之累累,寓之太平,安居乐业。

多稼如云赋,局部

绘牧童、渔夫、耕农,同时亦写大面积田地,观之广袤,进一步点明主旨,诚然“多稼如云”也。

多稼如云赋,局部

此外,卷末蒋溥楷体恭书得御制文赋二篇,结体端严,线条劲健,布局疏密有致,行笔亦是流畅,仅书法而言,有“雍容雅致,飘逸清秀”的审美旨趣。其花鸟画则得益于家学,每绘画进呈,时有“师承家法闲图出,右相丹青有后生”之溢词。钤印“珍萧”释文,或为“恒轩”之误。

蒋溥《御制松竹四时潇洒赋》,局部

蒋溥《御制多稼如云赋》,局部

结语

此二卷御制诗文赋,将乾隆皇帝以“松竹”体现“文人”性情,以及重“农桑”表达“帝王”忧心百姓的心迹,完美表达。而应是宫廷画家,以最巧妙的笔墨,揣摩皇帝的意图,并将其奉呈,达到歌咏的效果,其意义亦远胜于其他的宫廷绘画。

此外,关于圆明园的画作,流传极是鲜少,虽为“诗意画”,却可窥彼时真实盛景之一二。而蒋溥的题跋,钤盖的“乾隆御览之宝”等,则亦为之增色诸多。仅以绘事而言,卷中皴染、勾勒、构图、布局、笔墨等,将松竹之坚贞,农稼之民生,山水之锦绣等,融于纸端,展于画中,又其形制精巧,则“以小见大”之典范。

其之难得,可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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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济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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